第3章 虛情假意
第3章 虛情假意
當天晚上,祝明予就做了一場噩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一中古樸又幽暗的校園。然後是一張張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漫天飛舞、洋洋灑灑地落了他一頭。他的成績排名不斷閃爍,從中間位一直往下滑,最終滑到了倒數第一。
周圍全是看不清臉的人頭,黑壓壓地擠在公告欄上,笑聲尖酸又刻薄。
“這人誰啊,祝明予……160分的數學卷,考66分?拿腳考的吧?”
“祝明予,你為什麽每天學這麽晚,分數還考這麽差啊?”
“明予爸爸,其實,有時候讀書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祝明予醒過來後便不敢再睡了,抱着膝蓋,對着黑漆漆的卧室發呆。
他的心很久以前是好的,長了郁郁蔥蔥的一片青草,青草們努力伸手擁抱太陽,想着長成參天大樹。可不知道為什麽,從什麽時候起,心上燃起了一場大火,現在火早滅了,草卻長不出來了。
沒有人需要對這場大火負責,他沒有辦法責怪任何人,因為這場災厄似乎源于他本身的懦弱與疲乏。
所以他的心現在是一塊鹽堿地了,幹裂又荒蕪。
“我到底要做什麽呢。”祝明予喃喃道。
昨天的撞見到底埋下了不小的刺。
祝明予和寧繹知坐在一起,卻彼此只占據各自桌面兩角。吳萬露看得如鲠在喉,幾次想找人談話卻作罷。
這兩人一個敏感,一個固執,哪個都不是講兩句話就能改的善茬。
其餘同學早就跟同桌混熟,一起約食堂和上廁所,唯獨這倆人,平時連個眼神交彙都沒有,像個冰火兩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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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尴尬地坐了一個多禮拜,沒想到事情竟發生了轉機。
這天祝明予收拾完東西回家,剛出校門,就見到祝康培站在校門口,穿着極其招搖的紀梵希新款老虎頭衛衣,熱烈地沖他招手。
祝明予一看他這打扮就抿嘴,不自在道:“你怎麽來了?”
“來接你去吃飯。”祝康培左手插在兜裏,極其潇灑地轉了轉手裏的車鑰匙,“走,老爸帶你去吃大餐。”
“……都哪些人啊?”祝明予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就咱一家人啊。”祝康培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即又道,“順便還叫了你的任課老師們,還有學校的領導們。”
“我能不去嗎?”祝明予瞬間想跑。
“你覺得呢?”祝康培給他拉開車門,“男孩子要開朗大方,扭扭捏捏的以後到社會上怎麽辦?”
“……”
祝明予只得彎腰坐進去,裏面的小男孩見到他立刻脆生生地喊了句哥哥。
祝明予對上這位異父異母的弟弟閃亮似清泉的眼睛,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愣着幹嘛,人哲哲叫你呢。”祝康培坐上駕駛座,轉過頭說,“還有,阿姨怎麽也不叫啊?”
祝明予嘴唇動了動,卻覺得喉嚨像灌了水泥,要擠出那倆稱謂比登天還難。
副駕駛的鄒玉搶先一句:“算了,這個年紀的男孩叛逆,随他去吧。”
“小孩不懂事。”祝康培讨好地笑笑,不滿地回頭看了一眼,最終維持着腮幫發緊的狀态,一言不發地駕駛着車到了目的地。
請老師們吃飯的地方在婁寧市一家以海鮮出名的五星酒店。
祝康培在大廳豪氣萬丈地點了一只帝王蟹,兩只澳洲龍蝦和一條東星斑。還想着再點些刺身和酒水之類的,回頭就見祝明予默不作聲地跟在他後面。
祝康培奇怪道:“怎麽不上去呢?”
祝明予說:“我等你一起。”
祝康培滿臉疑惑:“等我幹嘛呀,你先上去和老師們寒暄寒暄啊。”
寒暄,這就不是祝明予能幹的出來的事兒。
他在海鮮缸前磨蹭着不肯上去,眼角卻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卧槽,不是吧,這都能偶遇。
他眼看着穿校服的寧繹知拽着書包帶上了樓,便偷偷跟在他的後面。
寧繹知在寫着蘭花間的門前停下,然後邁了進去。祝明予剛探了個頭,便聽見裏面鄒玉喊他。
“小予,進來坐。”
卧槽,祝康培還他媽請了誰?
請了寧繹知?
這世界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了什麽時間跳轉嗎?
祝明予硬着頭皮進去,此刻滿腦子只剩林黛玉那句“早知道他來我就不來了”。
但他一擡頭就樂了。他看到寧繹知那張萬年波瀾不驚的臉上也寫滿了震驚。
合着被欺騙着來的不止他一人。
看此人吃癟他就高興。
沒過多久,祝康培也坐到了席上。他在這頓飯裏充分過足了大家長的瘾,等涼菜上齊,便往自己高腳杯裏倒了琥珀色的茶水,端着酒杯站起來說:
“感謝諸位領導和老師們百忙之中來參加這次的謝師宴。這次宴請啊不為別的,就為答謝平時諸位老師的悉心栽培。我呢,因為司機請假了,待會兒得親自開他們娘仨回去。”
他說着說着又狡黠一笑,“同時呢也響應咱們國家的號召,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所以就以茶代酒,先幹一杯。”
說完便一飲而盡。
位于首座的中年人站起來,把杯子裏的酒直接幹了:“明予爸爸,你真是太客氣了,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在學校裏就覺得明予一表人才,今日見了才知道為什麽,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祝明予邊往嘴裏塞菜邊看着這位副校長,心裏不由嗤笑。他祝明予成績只在中游徘徊,這朱校長當上學校的副校長後就很少教書,能認識他才有鬼了。
什麽副校長,虛僞至極,虛僞至極。
他還在看戲呢,祝康培立刻把他喊起來:“小予,快,給朱校長倒酒。”說完又朝朱校長一笑:“朱校長,我帶了一瓶九六年的紅酒,讓小予倒給你嘗嘗?”
“……”祝明予被祝康培強行點名,只得商業假笑着拿起服務員剛開過的紅酒,然後慢吞吞走到朱校長跟前。
“等一下。”瓶口還沒碰着杯口,鄒玉立刻打斷他,淡淡道,“紅酒先倒醒酒器裏,再給朱校長倒上。”
祝明予頓時又羞又尬,紅着臉把酒倒在天鵝頸形狀的醒酒器裏,然後又拿醒酒器往朱校長酒杯倒。
手有些抖,紅色的液體灑了幾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酒倒這麽多幹嘛,高腳杯裏倒三分之一,哪有倒這麽多的。”祝康培出聲呵斥,滿眼失望,“唉,你這孩子。”
祝明予立刻停住不動了,朱校長見狀解圍道:“孩子還小,這還在讀書的時候,哪懂這些規矩。”
學生在象牙塔裏一心只讀聖賢書,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做老師的懂得這麽多江湖規矩。
祝明予暗自咬牙,擡頭看了一眼滿眼嘲笑的鄒玉,又下意識往寧繹知方向看。
寧繹知安靜地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挺直腰背,手上拿着筷子卻也不動,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祝康培和鄒玉。在察覺到祝明予的視線後,又掃了過來。
那并非是厭惡或者嘲笑的神情,寧繹知的眼神非常平靜,像清澈又平靜的水面,又像一面鏡子,照得祝明予無地自容。
祝明予緊張地給每個老師都倒了酒,才如蒙大赦般回了座位。
上了幾個主菜後,祝康培就開始按照職級大小一個個給老師敬過去。祝明予裝成傻子,故意忽視老師們對自己假惺惺的恭維,只自顧自地吃着東西。
很快祝康培便敬到了孫義雲,孫光頭滿面紅光地端起酒杯,浮誇贊道:“祝老板,您一家人的基因是真的好。令夫人看着就雍容貴氣,兩個兒子也相貌堂堂,一看就都遺傳了父母的優點,真是好福氣啊,哈哈。”
祝明予聽完偷偷冷笑,孫光頭馬屁都能拍到馬腿上。鄒玉和鄒翰哲可跟他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但也不得不佩服祝康培和鄒玉的本事,聽着這睜眼睛說瞎話的恭維,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這麽從容不迫地接了下來。
就在他偷笑時,旁邊的寧繹知問道:“你在笑什麽?”
稀罕了,冰棍竟然主動跟他聊天,看來這飯局有夠無聊的。
祝明予道:“我在笑孫光頭馬屁拍到馬腿上。”
“你們兄弟倆長得不像。你媽和你弟弟長得像,大臉小眼睛。”寧繹知評價道。
寧繹知頭回說了句讓祝明予順耳的話。
祝康培确實長得不錯,是他們那代人最喜歡的濃眉大眼和闊面厚唇。不然也不會讓鄒玉當年驚鴻一瞥,十幾年後兜兜轉轉又回到婁寧找祝康培。
祝明予雖然遺傳了生母的細眉小臉,經常被祝康培說長得女裏女氣,但這杏核一樣的眼睛倒是跟祝康培像了個十成十。
可能是今天飯桌上讨厭的人太多,一向讓他看不順眼的寧繹知都變得順眼起來。
祝明予心想,這回也夠糗了,沒什麽好瞞的,于是偷偷看了眼跟武則天似的鄒玉,輕聲道:“這我後媽,她旁邊的是她跟她前夫的兒子。孫光頭這馬屁可真有意思。”
寧繹知聽罷,也跟着提了提嘴角。
吳萬露難得見他倆笑得開心,趁機問道:“明予,你倆說什麽呢,這麽高興?”
祝明予立刻把臉垮下來。
祝康培作為宴客主辦人,緊跟場面局勢,不允許自己眼皮底下有任何他不知道的小動作。
他恭維道:“吳老師,這是您外甥對吧,看着就是人中龍鳳。”
接着又轉頭跟身邊的人說:“這次我也是聽我們孫主任和吳老師說,要讓明予和這個……寧同學組學習小組,所以讓吳老師把寧同學也一塊喊過來。”
控場控到最後,祝康培又把話頭對準了寧繹知,“寧同學,你平時該怎麽學就怎麽學,讓小予沾沾你的學霸光輝,平時空了再教他些題就行了。”
鄒玉也附和道:“小予初中時成績不錯,到了高中才有些乏力。有些孩子後勁不太足,需要聰明的孩子在旁邊推一把。”
這話明褒暗貶,聽着怪不舒服的。
吳萬露還未回話,寧繹知便站起來,說:“學習要看自己的态度和悟性,旁人怎麽幫也沒有用。”
吳萬露早就知道寧繹知的臭毛病,見攔不住他,便佯裝咳嗽倆聲。
寧繹知也不知道是故意忽視,還是沒讀懂他舅媽的意思,只見他拎起書包,說:
“我不覺得人有什麽後勁不後勁之說。他主動來問我問題,我肯定回答。但他不想學的話,我也不會上趕着教。說白了,他的學習成績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祝明予瞪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一個O型。吳萬露則戴上了痛苦面具,扶着額頭不忍直視。
四周鴉雀無聲,只有空調冷氣在呼呼吹着風。
幾個酒桌上游刃有餘慣了的大人都愣在位子上,頓時有點下不來臺。
“我走了。我還要回去寫作業,各位慢慢吃。”寧繹知說完這句話,轉身便走。
祝明予看了一圈石化的大人,也随手抓了幾個點心,背起書包說:“爸,我也走了,今天作業特多,你和老師們慢慢吃吧。”
祝明予踏出酒店的時候心髒還在怦怦跳。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這麽出格的事情,看着祝康培和鄒玉難看的臉色,竟然産生了一種快感。
寧繹知在停車場的路燈處騎腳踏車,腳還沒踩上踏板,便被祝明予一嗓子吼住了:“你站住!”
寧繹知莫名其妙地轉頭看他:“幹什麽?”
“呃,那什麽……”祝明予抿了抿下唇,“今天謝謝你。”
寧繹知滿臉迷茫:“我幹什麽了?”
他現在一肚子的氣。晚上被騙過來吃飯,還全是自己不喜歡吃的海鮮,浪費這麽久時間,回家還得搞碗泡面。
“就,幫我解圍啊。”
寧繹知原地呆愣幾秒後,說:“我只是說了實話。”
這回換祝明予愣住了。他仔細回想,寧繹知剛才确實是在說實話,且他現在細細琢磨,似乎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好話。
不過他現在有點明白了……這位年級第一,在與人交往方面有點像個棒槌。
但他就是覺得很酷,寧繹知剛才的行為很酷。
所以他還是衷心道:“還是要謝謝你。”
寧繹知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然後轉過頭繼續推車:“我不知道你在忍什麽,覺得不高興就要說,自己不替自己出頭的話,更加沒人會幫你。”
祝明予錯愕,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因為祝康培教他的永遠是看人眼色行事。
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裏滿是露水清澈的鮮味。四月底的夜晚還涼,月亮的清輝驅散落完陣雨的薄霧,微涼的風吹動着路燈下少年的發絲。
就這會兒,祝明予覺得他昏暗的世界裏也像亮起了一盞微弱的燈。
他想他跟寧繹知中間隔着的冰川終于化開了一角。
祝明予抓緊了書包帶,猶豫着說:“一起走一段呗?”
寧繹知想都沒想:“不了。”
“啊?”
“你家在市區吧?公交站在另一方向,再見。”說完便騎着車揚長而去。
“……”
這個人!果然還是很讨人厭!
作者有話說
關于這點我和寧同學持同樣意見,讀書沒有後勁之說,人只會越活越聰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腦袋是越用越靈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