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天月亮
第6章 白天月亮
“我時常覺得我的身體被困在了婁寧無窮無盡的雨裏,于是我的靈魂便飄在了婁寧的空中。透過重重雨幕,我看到的世界是一整片的灰色。閃電帶來不了痛感,只有永恒的麻木。”
吳萬露将這段文字發給了寧繹知,說:“這是祝明予寫的,上學期的寒假語文作業。”
寒假作業大多數人就是敷衍了事,因為他們知道連老師都不會細看。就連寧繹知,因為讨厭寫作,都是幾個故事翻來覆去地套。
吳萬露喜歡祝明予的文字,便特地把他的寒假作文挑出來看看。
吳萬露憂心忡忡道:“我接手這個班後,曾經聯系過祝明予的爸爸。但他說,祝明予只是因為不想去上學,所以假裝鬧自殺,其實根本沒有這回事。”
寧繹知握緊了電話:“真相呢?”
“不知道。但我總覺得這段文字……像是在求救。”吳萬露說,“我後來找過他幾次,他什麽都不肯說。”
“我能做什麽?”寧繹知問。
“試着跟他多聊聊,看看能不能幫到他吧……不過說到底這是我做班主任的事情,你也別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面,讀書最要緊。”吳萬露向來高昂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你媽媽對你有很高的期望。”
寧繹知轉頭看向窗外,外面又開始下起讨厭的雨。
貨車拖着磚色的集裝箱,在灰綠色的公路上疾馳,與他乘坐的公交一同停在了紅綠燈前。
寧繹知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知道。”
過了五月,婁寧的天氣便一天比一天熱,祝明予身上的校服外套已經穿不住了,幹脆脫了挂在椅背上,等去外面做操的時候再穿上去。
他裏面還穿了一件長袖,于是又将袖子撸上去,露出細白的兩個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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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寧繹知盯着他的胳膊看,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臊,便又把袖子撸下來:“幹嘛?”
祝明予對他人的情緒和眼神都很敏感。雖然他現在能夠和寧繹知和平相處了,但不代表他能接受這樣的目光。
這種夾雜着憐憫、探尋等情緒的複雜目光。
還不如繼續互相看不爽呢。
寧繹知只是想看看祝明予胳膊上有沒有任何關于“自殺未遂”的印記。
少年人精瘦的肌肉均勻緊致地包裹着纖細的手臂骨骼。祝明予的胳膊光滑又細嫩,看着就是什麽重活都沒幹過的。
寧繹知面色不顯,只是說:“你太瘦了。”
祝明予覺得被鄙視了,撇撇嘴說:“還在長呢。”
他的胃一直不太好,據祝康培說這都是他親媽陳媛遺傳的壞基因。
祝明予其實已經五六年沒見着自己的親媽了,無情的歲月模糊了陳媛的形象,他現在也只記得親媽瘦得随時能被風刮倒的身板。
不過祝明予覺得三分之一的鍋給陳媛,三分之二的鍋得祝康培背。
陳媛與祝康培離婚後,祝康培幡然醒悟,整天忙于創業,不是忘了做飯就是讓祝明予随便去外面吃一點。
當時外賣還沒興起,祝明予又懶得外出吃飯,于是就經常吃了這頓沒下頓。
好好的花季少年,腸胃虛弱得像個老人。
當然,祝明予現在已經後悔了。他嚴重懷疑是因為當時不吃飯導致他現在只有一米七三的個子,也不知道高二了努努力還能長高多少。
祝明予一想到自己的身高就覺得悲傷,從桌肚裏窸窸窣窣地掏出三明治和牛奶,“你也想來點麽?”
旁邊的視線太過火熱,祝明予倒不好意思一個人獨享了。
三明治沒有包裝和标簽,只拿薄薄的一層保鮮膜裹着,上面還挂着些水珠。
寧繹知未動,只是問了句:“自己家做的?”
“阿姨做的。”祝明予吸了口牛奶,“我肚子一空就胃疼,挺麻煩。”
寧繹知挑起右邊眉毛:“你後媽還會親自給你做三明治?”
祝明予聞言一愣,開玩笑道:“我後媽不毒死我就不錯了,我說的是做飯阿姨。”
“……”寧繹知木然,并不覺得搞笑。
祝明予:“我跟我爸還有我後媽不住一塊,我一個人住一套。”
“……”
什麽資産階級少爺。
寧繹知覺得這話沒法接,頓時覺得自己操心富二代的心理健康,純屬吃飽了撐的。
于是他拿出剛剛布置完的物理卷子,抹平了卷面準備利用課間時間把選擇題做完。
“先慢着,”祝明予掏出手機,“你生日什麽時候?”
“11月1日。”
“哇哦,萬聖節。施主,這是西方的鬼節,出生在這天的人陰氣重,得多沐浴陽光。”
寧繹知面無表情。
祝明予自讨沒趣,讪讪道:“剛才我亂說的。那你知道你出生時間麽?”
“不知道。”
“行吧,那我就當你中午十二點出生的。”
他說完便在手機上按了半天,随即啧道:“從你的八字看,你學習能力很強,讀書也很好。”
寧繹知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在搞什麽封建迷信?”
“?”祝明予大驚,“可是很準啊!”
“這種事不看八字也知道。”
“上面還說你以後事業會發展得很好……诶,看你大盤,你好像一直沒結婚的跡象,不會成寡王了吧。”
“我做題了。”寧繹知懶得和他浪費時間。
只是他選擇題還沒寫兩道,面前便被人放了一張紙巾和一塊餅幹。
“唉,別扔啊。這進口小餅幹,很貴的。”祝明予忙喊道。
寧繹知只得扔下筆,皺着眉頭嚼完這塊餅幹。又甜又鹹的奶味從嘴裏蔓延開,他只覺得這餅幹跟祝明予這個人一樣,相當莫名其妙。
祝明予還想再遞第二塊,寧繹知立刻把紙巾扔了,拒絕道:“我要做題目。”
“邊吃邊寫呗。”
“我不喜歡一心二用。”
“那就吃完了再寫,這家庭作業你急啥。”
“你知道一天有多少個課間休息時間嗎?每個課間時間用來寫作業,能節約多少時間?”
“……”祝明予撇了撇嘴,“我不想寫作業,但我很無聊。”
寧繹知揉了揉太陽穴,盡量壓制住自己的怒氣:“你到底想幹嘛?”
“我不想寫,但看你寫作業,我心裏難受。”
孫光頭要是聽到這話,怕是當場就能沖過來跟祝明予拼命。孫光頭的學習小組是想讓成績好的同學帶一帶學習不自覺的同學,結果大部分情況可能是成績好的被成績差的帶跑偏。
不過寧繹知還得是寧繹知,能場場維持年級第一的非常人也。只見他薄唇微啓,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滾。”
祝明予識趣兒地滾了,帶着他的小餅幹去投喂大千。
寧繹知看着這人沒個正形的身影,覺得和吳萬露口中的“自殺未遂”實在相去甚遠。也和侯明磊那夥人說的“熄了燈還在打手電”的努力家對不上號。
但他憑借着蛛絲馬跡,又能拼湊出祝明予在家庭和學習上都不那麽愉快的境地。
這人實在過于複雜,真真假假,像霧裏看花。
祝明予察覺到了寧繹知又在看他,于是沖他人畜無害地眨了眨眼。
關我屁事。
寧繹知最後一絲的同情消失。
下面一節課又是英語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吃的太飽,祝明予直犯困,耳朵裏的英語聽力像催眠曲,上眼皮跟下眼皮之間仿佛安了磁石。
但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在夏陰陽的課上睡覺。祝明予雖然背地裏對學習不怎麽上心,但因為人慫加上怕被老師找麻煩,表面功夫還是做足的。
故而成績還能維持在中游水平。
他撐着頭,努力瞪着雙眼,手底下的字卻出賣了他。第一頁剛開始的選擇還能看,然後中間變得潦草,到後面已經是鬼畫符了!
旁邊傳來冷淡又夾槍帶棒的聲音:“你這是字麽,夢游呢?”
“別吵,我在假寐。”祝明予回道。
寧繹知輕輕敲了敲祝明予的桌子,輕聲道:“醒醒,翻面。”
祝明予已經困到懶得翻面了,“你做你的,別管我。”
“你同學說你以前讀書很認真。你能考上一中說明你初中成績很好。”
祝明予聽罷,強打起精神說:“你看過《魯濱遜漂流記》麽?”
這時候還能掉書袋,也是天賦異禀。
寧繹知選了個C,聽力進入了第三部分,他趁男聲讀題時說,“怎麽?”
祝明予假裝寫了個選擇:“魯濱遜他爸說,中層階級的人是最幸福的,不會像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的人那樣盛衰榮辱,瞬息萬變。”
“……”
“所以我換了一種目标。我的目标是保持中等,降低存在感。”
夏楊看倆人嘀嘀咕咕半天,立刻罵道:“怎麽回事啊?有些同學講話聲音快比聽力廣播要響了,這麽想講,這節課你們來講啊?”
祝明予被迫存在感拉到最高,魂靈也醒了,他怕夏楊走下來看他,于是立刻給試卷翻了個面。
聽力結束,夏陰陽果然蹬着細高跟走到他倆邊上,看了眼寧繹知又看了眼祝明予,“唰”地就把祝明予的卷子抽走了。
“同桌之間交換批啊,不要包庇。讀書不是為了我讀的。”夏陰陽拿了卷子就往講臺走,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刺上兩句,“整這個學習小組不是為了讓你們有機會講閑話的。有些同學也不要仗着自己學習好就掉以輕心,成績這種東西掉下來很快的。”
夏陰陽站在講臺上就開始報答案,一開始報得還挺順,越到後面聲音裏蘊含的怒氣越深。
祝明予看着夏陰陽越來越皺的眉,心裏的小鼓打個不停。
他本想着寧繹知剛才跟他講話,怎麽着也得錯個幾題,結果從頭到尾一個聽力都沒錯。
“變态啊。”祝明予罵道。
寧繹知眼皮都沒擡:“連聽力都會錯的話,這輩子別想上100。”
“英語總分才120,本來就沒幾個人能上100好嗎?!”
“吵什麽吵!祝明予你真是翻了天了!英語聽力錯一半,還想不想考大學,給我站起來!”夏楊邊罵邊把卷子拍在他桌上。
罵完還不解氣,把寧繹知的卷子也拎起來了,“讓我們看看我們年級第一的卷子……”
她說到一半就啞了聲,本來想拿他當得意忘形的反面例子,結果聽力一個都沒錯。
沒抓着人小辮子,夏楊一口氣提着不上不下,只得瞪了他一眼:“下次不許再在課上講話了。”
說完便回講臺,清了清嗓子開始講昨天的閱讀作業。
寧繹知昨天的閱讀作業又是一個都沒錯,便直接在英語閱讀作業下面又墊了剛才那張物理卷子。
一個紙團被扔過來,寧繹知展開,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一句話——“寫別的科目作業,我要舉報你!”
寧繹知看着這人站着還有空搗亂,反而氣笑了:“祝明予,你什麽人?”
祝明予露出無辜的表情。
他轉過頭看向窗外懸于碧空的太陽,随即彎了彎嘴角,在卷子空白處刷刷寫下一行字。
“沒太陽那麽明亮,又不想長在夜晚。你就當我是生在白天的月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