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時代悲苦

第17章 時代悲苦

祝明予有些不知所措。

他之前遇到的長輩都是像祝康培那樣,很在乎“大人”的體面。所謂大人,便是縱使內心再不喜歡,表面也會裝裝樣子。

像于娟這種樣子的,他也是頭回見。

寧繹知低聲喊了句:“媽。”

于娟冷冷道:“我說把它扔了。”

祝明予握緊手裏的盒子,終于還是拉開門把它放到了門外。

于娟的存在讓祝明予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她很瘦,瘦得如同一個骷髅,臉色青灰,眼眶凹陷,嘴唇慘白得像蒙了層霜。她手裏拿着十字繡,坐在椅子裏,就像僵屍坐進棺材。她與整個屋子是那麽融合,皆散發着壓抑與腐朽的味道。

她一眼都沒有看祝明予,仿佛祝明予把吳萬露的東西和他的存在感也一同扔了。

寧繹知去廚房拿了中藥,放在于娟旁邊的桌子上,“媽,喝藥了。”

于娟眼都沒眨,一口喝了下去。她喝完後放在桌子上,發出嘆息聲,像是個氣球吹成的人漏了口氣:“喝中藥有什麽用,該死的還是會死。”

寧繹知:“起碼讓你活久點。”

“活久點有什麽用,他們都恨不得我早點死了。”于娟冷笑,“你也恨不得我死了,我活着就是拖你後腿!我知道,你巴不得放假也和于勤他們住一塊!”

“我沒有。”寧繹知冷靜地說,“不管怎麽樣,你是我媽。只要我有空,我就會來照顧你。”

“我需要你照顧我嗎?!”于娟說完便把手裏的十字繡一扔,然後踩在地上瘋狂跺腳。“我講話你從來不聽,我同意你從一中轉學了嗎?我同意你暑假去那廠裏打工了嗎?你就這麽缺錢,你爹那死人錢還不夠你讀完大學嗎?!”

寧繹知說:“那錢你要留着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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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娟狠狠呸了一口:“我不要看病,我這條命有什麽用。我不要看病的,我不需要活很久。”她這車轱辘話說了許多遍,然後猛地跳起來,死死抓着寧繹知的肩。

祝明予覺得吓人,臉色煞白地往後連退幾步。

寧繹知卻早已習慣,站在原地,像個樁子任由于娟抓着他。

于娟惡狠狠道:“寧繹知,你要有出息,你要為媽争口氣!你一定要混得比于思齊好,把他們家踩在腳底下!”

寧繹知垂着眼,一言不發。

于娟突然開始落淚,語氣轉成了哀求:“你轉回一中好不好?你是媽這輩子的期望了。媽是沒有希望了,但你不一樣,你要出人頭地,不要走媽的老路。”

“我知道了。”寧繹知輕聲說,“你去休息吧,我陪陪我同學。”

“噢……你同學。”

“嗯。”

于娟像這才反應過來祝明予還在邊上,往後退了幾步,精神氣也仿佛被抽幹了,有氣無力道:“哦,那你們去吧……去玩吧,我回去休息了。”

說完便趿拉着步子,慢慢往屋裏走。

祝明予逃也似地出了門,他彎下腰,把剛才寧繹知放在外面的盒子拎起來,拍了拍底下的塵土,說:“還好只是盒子髒了,裏面的東西還能吃呢。”

寧繹知給大門上了鎖,嘆了口氣道:“讓你別來你不聽。”

“對不起。”祝明予站起來,“我就是……想知道有沒有我能幫你的。”

寧繹知默默不言,良久才說:“我沒什麽需要幫的地方。”

兩個少年各懷心事,沉重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七月的蟬鳴一聲高過一聲,回廠裏的路上,嬌氣的祝明予熱得滿頭是汗。

“你在這裏等着。”

寧繹知把他帶到一個涼亭,沒過多久就帶回了兩根棒冰。

祝明予拆開棒冰吃了,此時又坐在蔭涼中,這才覺得頭暈目眩的症狀得到了減輕。

“喵~”

一只橘色的大貓沖着祝明予叫了一聲。然後繞着他的腿來回轉圈,最後停在了糕點盒旁邊,頭和下巴殷勤地蹭着盒頂。

“咦,你是要吃糕點嘛?小貓咪可不能吃甜的哦。”祝明予邊說邊撓它的下巴。

貓咪舒服地呼嚕,寧繹知盯着它眼睛一眨不眨,“流浪貓有吃的就不錯了,哪有這麽講究。”

“哦也是,估計是聞着奶味兒了。”祝明予拆開包裝,掰了一小塊面包放在手心,橘貓果真哼哧哼哧吃起來。

貓貓吃的意猶未盡,頭又朝祝明予手上拱了拱。祝明予将剩下的半塊面包給寧繹知,示意他也喂喂。誰知寧繹知手剛遞過去,那橘貓就弓着背退後幾步,一溜煙地跑了。

寧繹知手懸在半空,抿嘴自嘲道:“算了,我一向不受待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祝明予聽到這話,又看到身邊人的白t領口因反複穿洗而松松垮垮,他眼眶倏地就紅了起來。

寧繹知哭笑不得,問他:“丢人的是我,你哭什麽?”

“沒有,我只是覺得我很不是東西。”祝明予越想越難過,忍不住伸手擦淚,“我就是在想日子為什麽會這麽苦。”

祝明予在寧繹知身上窺見了自己從未體驗過的苦,這苦比他所受的還要莫名其妙,還要毫無征兆。意外和疾病非常不講道理,它們想來便會來,弱小的人類很難有招架之力。

“習慣就好了。”寧繹知說,“這次不巧,我媽剛受了刺激。平時還好,不會那麽……吓人。”

祝明予終于知道寧繹知的感情為什麽相較他人會顯得這麽淡漠和不講人情。面對無法逃避的不幸,或許封閉情感後努力堅強才能保護自己。

“對不起,我之前一定說了很多讓你傷心難過的話。”祝明予哭喪着臉說。

“不知者無罪……反正我說話也好聽不到哪去。”寧繹知說完想了想,又道:“有些人受挫後會性情大變,恐懼和怨恨會讓人變得歇斯底裏。我媽得到的不公待遇太多,所以對世界有些怨言。”

在于娟過去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寧繹知對于許多關于她不幸的故事早就爛熟于心。

故事的悲劇開始于她出生的家庭。

于娟的家庭貧窮,且悲劇總是疊代發生,充滿貧苦的家庭往往還伴随着重男輕女。

她與于勤年紀只差一年,在那個普遍不注重讀書的年代,她的在校成績甚至比于勤更好一些。

只是貧困交加的家庭只能選擇一位繼續讀書。因為她是女兒,所以她初中畢業就去了廠裏做流水線女工。而于勤則拿着父母節衣縮食省下的錢繼續上高中,上大學,最後當上了老師。

命運從二人青年開始,走向便截然不同。

做紡織女工的于娟只能嫁給廠裏開大車的寧建青。做老師甚至調到局裏的于勤娶了同為老師的城市女人吳萬露。

沒有什麽選擇正确和選擇錯誤,她其實沒有選擇,所有的決定都是時代洪流的推波助瀾。

“這一切都是命。”于娟說。

于娟認自己的命卻不認兒子的。她瘋狂迷信着讀書出人頭地的神話,想要讓兒子複刻,甚至超越于勤當年的路,那條自己想去,卻去不成的路。

偏執到底,就入了魔。

小時候的寧繹知恨過母親,恨她為什麽從來不對他笑,恨她為什麽無論他考多高的分,無論做多好也不會得到任何誇贊。為什麽他媽媽像個被設定好的機器,這臺機器只會對他發號施令,讓他不要得意忘形,讓他要拼了命的去努力。

後來他長大一些了,開始知曉人性,也終于明白母親的病态源于她本人的悲劇。

他不恨了,只是也僅此而已。母親是敏銳的,覺察到兒子與自己的隔閡,便像溺死之人的掙紮,她變得更加惡言相向,将人推向更遠的地方。

這可能就是命裏的父母緣淺,明明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卻淡薄得如同陌生人。

寧繹知從回憶裏清醒過來,喃喃道:“親情,也就那麽回事兒吧。”

此情此景之下,擁有相似境遇的還有一個祝明予。

祝明予為自己的莽撞感到愧疚,又覺得讓他人得到安慰的方式是向對方展示自己的傷口。

于是他靠在涼亭的柱子上,故作輕松地說:“哎,我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我跟我媽也不怎麽聯系了。她嫁到外地去了,頭一年我還會去她那裏呆個兩三天。後來她有另一個小孩了,我再過去總感覺像個外人,所以我後來就不去了。”

“就是漸漸地,沒有聯系了。”祝明予自嘲地笑笑,“其實我倆也差不多,你沒爸我沒媽。你媽……算半個吧,我爸……也算半個。”

寧繹知頭回聽見祝明予說起自己的媽,垂着眼将手上的包裝紙來回翻折,“對不起,我之前對你有些誤解。”

“誤解什麽?誤解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公子哥麽?”祝明予把吃剩的棍扔進垃圾桶,“其實也沒錯。我現在也覺得我很不是東西,明明你比我更不容易,我卻在受挫折後就放棄了。”

寧繹知苦笑了一下:“因為你有後路,我沒有。”

“後路……”祝明予微怔,他真的有嗎?

祝明予搖搖頭,把腦海中雜七雜八的念頭甩開。他走出涼亭,伸了個懶腰說:“我們現在總是朋友了吧?”

“算嗎?”

“哇,你這人。能互相暴露弱點當然算朋友……你知道嗎?加缪說過,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只會對有相同境遇的人敞開心扉。所以擁有相同境遇的人當然是朋友。”祝明予邊掉書袋邊嘟囔道,“我的事情我可跟誰都沒講過。”

寧繹知糾正他:“除了你媽的事情是你主動說的,你其他弱點是陰差陽錯暴露的。就像你不來,你也不會知道我的情況。”

“不,我一定會來。”祝明予信誓旦旦,“我一定會來的。”

祝明予心想,正因為知道來時淋雨有多冷,才會想給過路的人都撐一把傘。

作者有話說

今天工作犯小人了,憤怒又苦悶,睡不着覺,于是半夜爬起來把今天的章節給更了。雖然看完這一章感覺更苦悶了……生活真的好難。

但我胡思亂想了一通,覺得生活還是得繼續,沒有什麽大不了,關關難過關關過。只要不放棄,永遠會有觸底反彈的那天。

這也是這篇文的主旨,我希望在這個很喪很頹廢的大環境給大家打一強心劑。我就是例子,我寫了一百萬字依舊沒什麽人看,但我因為喜歡寫作,所以不會放棄,至少我對得起我的筆頭,我的寫作充滿真誠。

請永遠永遠不要放棄自己,保持天真,保持自我,保持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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