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仲夏河畔

第29章 仲夏河畔

河邊吹來一陣風,吹起了河面的漣漪,也吹動了兩個少年的衣角。

祝明予被寧繹知這堪稱狠厲的話語戳得觸目驚心,像是看到了他平靜外表下那顆血淋淋的心,他不懂為什麽自私會到達下地獄的地步,便問:“你為什麽這麽說?”

寧繹知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祝明予,深黑的眸子裏是冷靜到近乎決絕的情緒,他說:“你覺得你爸愛你嗎?”

“……”祝明予呼吸一滞,仿佛被撕扯得皮肉分離。他腦中閃過許多回憶的畫面,哀傷地說:“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他是愛我的,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他沒那麽愛我。”

祝康培還是個窮光蛋的時候會将雪糕讓給他吃,有錢了也會給他買這買那,還會把包子放在懷裏保溫。但祝康培從沒關心過祝明予到底要什麽,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又會一次次地把祝明予推出去,讓他成為衆矢之的,把他放火上烤。

祝明予拿起書包,拉開書包夾層,掏出一個小小的皮卡丘玩具。皮卡丘上面有個拉環,拴着根繩,拉一下再松手,它便會跟着手舞足蹈。

“這是我爸去年送我的,他說買快餐的時候不小心買成了兒童套餐,但我永遠是他的孩子。”

這只是個順帶的禮物,祝明予卻覺得這比祝康培送他的那些名牌衣服和名牌球鞋珍貴很多。

他終于知道為什麽那麽多人離婚離得那麽艱難,因為每次在痛苦得想要結束一切的時候,總會念起對方的好。

人心總都是肉長的。

祝明予痛苦地抱住頭,說:“如果我爸是個純粹的壞人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讨厭他了。我每次覺得他很讨厭的時候總會想起他對我的好,然後……然後我就很讨厭自己。”

他讨厭自己是個沒良心、不知感恩的自私鬼和白眼狼。

寧繹知将祝明予抱住頭的手放下來,抓在手裏,說:“明予,即使他不是個純粹的壞人,你也可以讨厭他的。如果他讓你這麽痛苦和難受,你就可以遠離他。你有讨厭任何人的權力,不要對自己那麽苛刻。”

祝明予望着他,倏地又落下淚來。仿佛有人終于發現他內心那些腐爛的疙疙瘩瘩,然後告訴他,有這些疙瘩很正常。他在想,或許他一直在等這樣的一句話,他在等有人說“你讨厭自己的爸爸,這沒有錯”。

寧繹知從未跟人吐露過這方面的心事,但他透過虛弱無力的祝明予,仿佛看到了昨天同樣無助又弱小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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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的內心傷口撕開,“當我發現我恨我媽媽的時候,我跟你一樣陷入過這樣的痛苦。”他發現吐露真心是這麽困難,以至于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可是當我意識到我的媽媽并沒有那麽愛我時,我好受很多。”

很少會有子女天生憎恨自己的父母。父母是他們的根,是建築樓房的地基,是他們世界觀的構建者。當子女主動憎恨起父母,那便是拿刀砍了自己的根,拿錘子錘自己的地基。

這相當于将自己的人生推倒重來,體會十萬分的痛苦與糾結,且場面鮮血淋漓。脫胎換骨的過程中稍有猶豫便是萬劫不複。

于娟是可憐的。

她有悲慘的身世,例如家庭貧窮和重男輕女。她有悲慘的經歷,被重視的哥哥考上了大學也有着體面的工作,而她只能出賣自己低廉的勞動,連老公也死于一場車禍。她可以埋怨不公埋怨世界,她有資格歇斯底裏。

她活在了過去,讓自己活在悲慘世界,并把自己的悲傷和憤怒一股腦地轉嫁給寧繹知。

寧繹知在內心反複咀嚼,卻仍舊想不明白為什麽他要承擔這些不屬于自己的悲傷和憤怒。只是內心反反複複有個聲音告訴他,他不想去承受于娟生命的因果。

如果于娟真的愛兒子,又怎麽只會想把他變成一個競争機器,又怎麽會一點母親的笑容都不給他。她給他安排的人生任務都是來源于于娟本人的遺憾和願望。

寧繹知說:“出于道德和同情,我會盡可能地照顧我媽。可我不想犧牲我自己的人生去完成她的願望,也不想跟她一樣活在憎恨中。如果這是自私和不孝,如果這樣的自私和不孝會下地獄,那我做好了下地獄的準備。”

寧繹知希望于娟振作起來,不要活在悲傷的過去,但如果本人沒有求生的意志,那旁人說再多也是白費口舌。他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于娟的衣食住行,讓她按時吃藥,默默陪着她,其他的再也無能為力。

于娟沒有那麽愛兒子,寧繹知又怎麽可能會那麽愛母親。

當想通這一切之後,寧繹知只覺得如釋重負。

祝明予怔怔地看着他,說:“你感受到了痛苦,所以你打算遠離你的媽媽是嗎?”

“嗯,我試着抽離自己的情緒,把她當作一個可憐人而不是我媽來照顧,從那時候起,我的情緒緩解了很多。”寧繹知說,“想要逃離自己讨厭的人很正常,有些傷痛是永遠解決不了的,那就只能試着永遠不去觸碰它……人要為了自己活着。”

寧繹知說完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不是很冷酷?有時候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冷血。”

“不……我覺得你是對的。”祝明予擦了擦臉上的淚,“我現在想想,我爸可能對我有愛吧,但是不多……其實已經無所謂了,我呆在他身邊好累,我想離他遠點。”

他将玩偶重新放回書包裏,然後将書包裏那雙剛剛收到的球鞋拿出來。

他看到這雙球鞋就想到鄒玉。祝康培固然有祝康培自身的問題在,但鄒玉也并不無辜。他讨厭祝康培困難,讨厭鄒玉還不容易?

祝明予舉起鞋子,然後用力一甩,鞋盒連着鞋一同從他手裏飛了出去,咚地一下沉入河裏。

河裏泛起一道漣漪,很快又歸于平靜。他望着平靜的河面說:“我爸不能舍棄榮華富貴,但我可以,搖着尾巴扔掉尊嚴換來的東西我寧可不要。”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

寧繹知說:“明予,我們一起逃吧。”

祝明予轉過頭,傻傻地看着他,“什麽?”

寧繹知眼眸微動,夏夜的月亮浸在了他的眼睛裏,四周草叢裏傳來夏蟲陣陣的叮咛。

寧繹知說:“我一直在攢錢,為了有朝一日逃離這裏……你跟我一起逃吧。”

祝明予幾乎要以為他在表白了。他的表情是這麽誠懇,在這仲夏夜裏,宛如夜幕中最亮的那顆星星。這話又過于動聽,像河道旁潺潺流動的溪橋水。

很神奇,他跟現在的寧繹知對話,像是在和另一個自己對話。

寧繹知在他眼中向來是耀眼的,無論是在學校裏還是現在。在學校裏的寧繹知被鮮花和掌聲環繞,他羨慕卻覺得離他好遠。在溪橋鎮的寧繹知傷痕累累,卻如千磨萬擊的竹石般堅韌,學校的耀眼被托了底,祝明予看見了耀眼表象下更堅實珍貴的東西。

他覺得寧繹知離他近了些,在他可以伸出手觸碰到的距離。

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讓他不心動。

祝明予緩緩點頭,眼淚還挂在臉上,卻露出了笑容:“那你走得慢一點,我怕我跟不上。”

寧繹知莞爾一笑,沖他招了招手。祝明予走了兩步,重新坐回寧繹知的邊上。

“河邊全是蚊蟲。”寧繹知微微轉過身,從書包裏拿出花露水,塗在自己手心,又慢慢給祝明予的小腿抹上。花露水有些冰涼,手掌觸碰過的地方先是熱熱的,河風一吹,又變得有些清涼。

祝明予凝視着寧繹知認真的側臉,覺得自己的愛意就像漲潮将要決堤的河水。

他閉上眼,聆聽着近處河水潺潺流動的聲音,遠處有蛙叫,再遠處有村民挖螺蛳的交談聲。祝明予睜開眼,看到一只螢火蟲從自己眼前飛過,他看着螢火蟲黃綠色的熒光慢慢飛遠,沒一會兒便消失不見,終于感覺內心歸于平靜。

兩條小腿很快塗完了,祝明予問他:“寧老師,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想做就做了。”寧繹知放開他的腿,“具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種補償心理吧……有時候感覺對你好就是在對我好。”

寧繹知說完在包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個東西包在手裏,說:“手心給我。”

祝明予将手伸過去,手掌上被放了一個圓圓的東西,他定睛一看,是塊灰綠色的石頭。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石頭上拿毛筆寫的幾個大字,“心外無物,心外無理。”

寧繹知的字談不上好看或難看,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和他本人一樣端正。不像祝明予寫字偏愛行書,筆走龍蛇,追求一個飄逸灑脫。

寧繹知說:“昨天晚上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今天我去本地廟裏撿了塊形狀好看的石頭,感覺你會喜歡這個。廟裏的石頭日日夜夜聽着誦經,想來是塊靈石。”

祝明予鼻子一酸,将石頭握在手裏,說:“沒看出來,你這麽唯心主義呢!”

寧繹知笑了笑,像上次在卧室裏那樣,又指了指祝明予的胸口,“雜念太多禁锢步伐,跟着你自己的心走吧。”

“嗯,謝謝你。”祝明予将石頭放在和皮卡丘相同的夾層,然後喉結動了動,說:“寧老師,我還有一個生日願望。”

“什麽?”

他心又漸漸跳得飛快,放輕了呼吸,說:“給我一個擁抱吧。”說完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道,“就是好朋友之間的抱一下。”

“好。”

寧繹知抱向他的時候,他聞到了河邊青草的氣息,花露水的味道和一點點隐約的汗味,但更多的是寧繹知本身的味道。這味道難以形容,卻很像祝明予認為的家人的味道,溫暖又安心。他聞着聞着,宛如又回到了坐在三輪車上的那個夏天。

南方的夏天粘膩悶熱,倆人又都出了些汗。皮膚相觸的地方有些黏,又有些發燙。

祝明予心跳得飛快,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喜歡寧繹知。

被擁抱的那瞬間,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合成了完整的一塊。

他給自己小小地打了個氣——同性戀怎麽了,蘭波是,王爾德是,毛姆是,三島由紀夫也是,這麽多文學巨匠都能是,那我祝明予為什麽不能也是?

反正寧繹知都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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