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場鬧劇

第58章 一場鬧劇

張老板的年會辦得相當熱鬧,在廠門口支起了一個充氣拱門,上書黃色宋體大字“麗盛印染廠新年慶典”。紅色的鞭炮和爆竹從廠門口一路排開,一直延伸至公路。

鄉下工廠的年會與城裏企業的年會大不相同。城裏的企業年會一般放在酒店,珠光寶氣觥籌交錯,資本氣息濃厚,大多符合年輕人的氣質審美。

鄉下的年會講究熱鬧和排場,還沒脫離鄉土的質樸氣息。廠裏工人好多都是些農村留守的老頭老太,七大姑八大姨彙聚一堂,掃地的掃地,做饅頭的做饅頭,殺魚的殺魚,擇菜的擇菜,人人參與并樂在其中。

寧繹知向來讨厭這種場所,如果不是為了見一見祝明予,壓根不會來。

他給祝明予發微信,祝明予說還在路上。他沒辦法,便只能硬着頭皮進去。廠裏食堂已烏泱泱地聚集了不少人。好幾波老阿姨早早地來占位,圍在桌子四周,用方言叽裏呱啦說着家長裏短。

她們見寧繹知一人坐在食堂角落,便朝他嗳了幾聲,把他喊過去。

寧繹知在這廠裏幹了挺久,還有些老阿姨甚至跟他是鄉鄰,自然都認識他,更別提寧繹知在她們這裏的印象是“成績好得不得了”,是小輩裏面的人中龍鳳。

老阿姨們見到寧繹知,都親切地問他好,七嘴八舌的問他考試考得咋樣,有沒有想好考哪個大學,甚至連怎麽學習都要問一遍,更有甚者想讓他高考完給自己孫子孫女補課。

寧繹知應得頭疼,被老阿姨們圍得感覺要缺氧。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開始嘣嘣嘣地放起了鞭炮和爆竹,一陣青煙彌漫,陣陣刺鼻的味道從外面傳來。

“老板來啦!”老阿姨們翹首以盼,這爆竹放了,就說明老板來了,老板來了,就可以開飯了。

說話間,一群穿着光鮮的人穿過青煙而來。廠長站在食堂門口,熱情地跟每個客人握着手。

一個老婆婆磕着瓜子道:“喏,個點寧麽是老板燕栖城區的公司裏個。(喏,這些人麽是老板燕栖城區的公司裏的。)”

“侬哪曉得啦?各幾點是撒寧啦,拐砸紅包包。(你怎麽知道?那那些是什麽人啊,背個紅色的包包。)”

“幾點麽是侬曉得個呀,區裏向領導。(那些麽你知道的呀,區裏的領導。)”

那些穿着光鮮的人直接被領到了食堂二樓,并不與一樓的廠裏員工們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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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繹知盯着門口,卻遲遲沒看到祝明予的蹤影。

“嘿。”

寧繹知後背被人拍了一下,他轉過身,看到祝明予蹲在地上,睜着彎彎的眼睛看他。

寧繹知心裏一動,像被注入了一把新鮮的空氣,彎了彎唇,說:“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食堂小門。”祝明予一腳跨進來,坐在寧繹知的邊上,“Luna爸爸真有毒,吃個年夜飯叫那麽多人過來,吓死我了。”

寧繹知把祝明予的書包遞給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看到Luna沒?她今天終于把她那白得吓人的臉給洗了,我估計是她爸不讓她在那麽多人面前作妖。”祝明予叨叨聲不斷,“他們全去二樓了,我才不要去,咱倆就呆在一樓吧。”

“好。”寧繹知說。

“诶,這個不是小予麽!”同桌的一個阿姨轉過頭,親切地喊道。

祝明予啊了一聲,便聽那阿姨嗔怪道:“不記得我啦,還是我三輪車把你載到小寧家裏!”

“哦臉我記得的,就是忘了叫啥啦。”

“我姓錢呀,叫我錢阿姨嘛。”

“錢阿姨好呀。”祝明予乖巧地喊她,把錢阿姨哄得心花怒放,開心得笑個不停。周圍一群阿姨多多少少都對祝明予有些印象,也開始七嘴八舌地問起他話。

祝明予社交能力比寧繹知好上不少,雖不至于主動帶起話題,但還能有來有回地聊上幾句。

一群老阿姨正抓着他聊天,一個老頭從遠處推着個車過來,伸出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把冷盤端上來。

錢阿姨見不慣他端個盤都感覺要搖搖欲墜的樣子,忙接過冷盤放到桌上,“老姚,手不靈光麽不要端菜了呀。”

老姚聞言,只是尴尬地腼腆一笑。

祝明予看這老姚只有半截手臂,突然想起來,那天他被廠裏的徐師傅領着參觀,聽說有個老頭手被絞斷了,看來便是這個老姚。

老姚失去一只手後走路都不怎麽平衡,卻還在兢兢業業地幹活,讓人覺得生活不易的同時也感到唏噓不已。

冷菜上齊後,阿姨們便招呼着祝明予和寧繹知快吃。

只是這筷子還沒碰上菜,便聽一個清亮的女聲道:“呀,原來你在這裏呀!祝總找了你好久了!”

來的人是倉庫的王潔。

阿姨們聽到這話,便紛紛道:“小予在這蠻好的嘛,讓他在這吃。”說完還招呼着王潔一起坐過來,叽叽喳喳地說:“小王一起嘛。”

王潔夯不住這群熱情的阿姨,只好也坐下來。

祝明予向寧繹知吐了吐舌頭,剛放下心,便又聽一人大喝,“祝明予!你跑這裏幹嘛?!”

放下的心突然又提了起來,好嘛,這回是祝康培本人來了。

祝康培站在桌子外面,那群阿姨剛想勸,便聽他怒氣沖沖地說:“你坐在這裏幹嘛?這裏是你坐的嗎?”

這話一說,他們這一桌瞬時都安靜了下來。幾個從坐下來嘴巴就沒停過的老太,此時紛紛住了嘴。

祝康培有瞬間的尴尬,但很快這尴尬就被憤怒沖擊了,只聽他命令道:“你跟我上來!”

祝明予回頭看了眼寧繹知,倔強地說:“我想跟同學坐一起。”

“那就讓他一起上來。”祝康培沖着寧繹知假笑,“一起吧?”

寧繹知當場就想走人,但為了祝明予忍住了。

他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跟在祝康培和祝明予二人的後面。

祝康培把祝明予帶上樓梯,壓低聲音說:“你跟她們坐在一起幹什麽?”

“她們怎麽了,她們挺好的呀,熱情又親切。”祝明予說。

“她們什麽身份?!”祝康培怒道,“她們就是廠裏最底層的一群工人。”

祝明予氣得火冒三丈,他不想讓寧繹知聽到這種話,于是便咬着牙說:“工人怎麽了,工人都是給你賺錢的人!我一分錢不賺,我不如工人,我就是個米蟲!”

他說完便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寧繹知,只見寧繹知緊緊抿着嘴,臉色不太好看。

二樓的氛圍與一樓截然不同。

二樓全是圓桌,每張桌子都被鋪了紅色的桌布,熱菜都已經上了幾個了。大家吃飯安安靜靜的,即使說話也只是面對面小聲交談。

祝康培那桌坐的都是跟張老板有業務往來的老板們,當然還有讓人讨厭的鄒玉和她的兒子。

如果可以,祝明予自己都不想來。

他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了握寧繹知的手,對把他牽扯進來感到非常愧疚。

他用手機給寧繹知發微信,說:“對不起,我爸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就走吧?”

寧繹知回道:“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

祝康培也不是他遇見的第一個因為物質或者社會階層而看人低的人。應該說,自他懂事以來,遇到的大部分人就是這樣。

所以他才會這麽想賺錢,社會上全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之輩,只有賺了錢,才配得到尊重。

但這也是他第一次這麽赤裸裸地聽到一個“上位者”說他們是“底層”。

這個“上位者”卻生出了最美好的祝明予。美好的祝明予說,他與人交往不看物質,只看靈魂的重量。

他遇到那麽多形形色色的人中,只有祝明予願意越過物質看人的靈魂。

飯桌上聊得大抵都是些公司啊管理啊一些無聊的事情,還摻雜着些虛情假意的誇贊。

例如剛才祝康培已經拿祝明予的一模成績出來裝逼,吹噓着兒子這次考了班級第六,211是肯定穩了,就等着今年七月份的時候大辦一場升學宴。

在場的老板們自然是表示虎父無犬子,紛紛祝賀和表露出羨慕之情。但有人高興就有人無感,有人無感便會有人憎惡。

鄒玉是最見不得祝明予高興的,潑冷水道:“我聽人說,一模考得差一點的,高考更容易考好。一個是說運道互補,另一個是說小孩不容易驕傲自滿。康培,你也別老慣着小予,小孩子不經誇,到時候尾巴翹上天怎麽辦,當然還是高考重要。”

祝康培最煩她這夾槍帶棒的樣子,只管護着兒子說:“我兒子我清楚,他不是這種人。”

鄒玉心裏恨得不行,面上卻笑着說:“那最好啦,我只是随口這麽一說。”

“借你吉言,他高考肯定能考更好。”寧繹知出聲嗆她,“祝明予的進步我看在眼裏,每一次都會比之前更好。”

祝明予偷笑,在桌子底下給寧繹知比了個拇指。

寧繹知拿嘴型回他,“別慫。”

鄒玉臉頓時陰沉。

鄒翰哲聽不懂這席上的言語交鋒,吃了兩口菜便覺得無聊,吵着要下樓玩。張老板過來敬酒,看到鄒玉面色不愉,便揚了揚下巴,說:“老同學,最近生意不錯?”

鄒玉剛被一個高中生怼了,又被兒子的不懂規矩弄得有些下不來臺,只想在話題上占到上風,便任由鄒翰哲跑下一樓,回道:“挺好的,最近運道好。”

“哦,怎麽說?”張老板跟鄒玉碰了個杯,“讓我沾沾喜氣。”

鄒玉笑着說:“接了幾個大單,今年營收能比去年翻一倍。”

“哎呀,那祝總得請客了呀。”張老板又向祝康培敬酒,“祝總,搬了個新廠,財運也跟着滾滾來啊。”

祝康培最會裝窮,聞言擺手道:“搬了新廠,租金也貴了一倍!你聽鄒玉瞎扯,實際算下來利潤沒多多少。”

另一個老板聽到他們搬了新廠,便問:“你們新廠離老廠遠不,招工好招麽,工人願意跟着一起過去?”

鄒玉笑盈盈地說:“要不怎麽說運氣好呢,新廠那邊工人多,正好把老得幹不動的一批人給換掉了。前陣我還聽康培說呢,之前在老廠質檢的一個老太婆突發心髒病,死在了家裏。”

“當時我就感覺運氣真好,這廠搬得及時,不然死我們廠裏不是倒大黴了麽。”鄒玉輕飄飄地說。

周圍老板們皆哈哈一笑,說運氣是好。

祝明予心頭一震,感到頭皮陣陣發麻。

他看到張老板在笑,鄒玉在笑,連祝康培臉上都露出了些笑容。

這群人,根本不是人。

他們把一個人的死亡稱之為幸運。

笑聲桀桀傳入他的耳朵,他恍若置身魔窟,手腳像被密密麻麻的螞蟻啃咬了。毒素從指縫腳縫鑽入血液,麻痹了他的四肢和臉頰,心髒幾乎要因為羞愧而停止。

“不好意思,聽不下去了。”寧繹知的椅子發出刺啦一聲。

只見他站起來,拿起手中的杯子,狠狠往前一潑!

全場噤聲。

黑色的可樂從鄒玉的額上流下來,沿着鼻梁,眼睛,臉頰滴滴答答。雪白的羊絨衫也沾染上了難看的污漬。她的臉僵住了,兩道可樂從眼睛下方流淌至下巴,像個似笑非哭的女鬼。

席間安靜得連跟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這樣比較像你原本的樣子。”寧繹知憤怒地把椅子一腳踹翻,徑直下了樓。

作者有話說

我一直在想,人心到底能壞到什麽程度呢?鄒玉所說的話并非我虛構,而是我耳聞親見的。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真的很難相信這句話會出自一個每日誦經拜佛,标榜自己是個良善的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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