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兩方受苦

第59章 兩方受苦

祝明予想跟着跑了,手剛碰上書包,便被祝康培立馬喝住,“站住!你要跑到哪裏去?!”

“我去看看……鄒翰哲跑哪裏去了。”祝明予拟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後拎起書包跑下樓。

一樓依舊是那副人聲鼎沸的模樣。祝明予四處張望,沒在食堂見到寧繹知的人影。

他跑到外面,只聽前右側方轟隆一聲巨響,幾個白花花的饅頭滾到了他的腳邊。他循着饅頭看過去,發覺遠處空地搭建的蒸爐上方空空如也。本該在上方擺好的竹制的蒸籠倒得到處都是,仍不斷往上冒着熱氣。蒸好的白饅頭都滾了泥,也沒法再吃了。

鄒翰哲小臉煞白,一臉驚恐地站在蒸爐旁,只聽他哇的一聲,開始嗷嗷大哭。

“怎麽了?”祝明予走過去,拎起鄒翰哲的手臂,看到他手背被蒸汽燙紅了一大片。

鄒翰哲這一哭把食堂裏的人都引了過來,圍觀群衆看着倒在地上的饅頭,紛紛喊道:“作孽啊。”混亂中,幾個老頭老太連忙拿着塑料袋,将沾了灰的饅頭拾進去,心道拿回家喂狗喂雞也是好的。

“哲哲!”鄒玉奔過來,将祝明予狠狠一推,然後握住鄒翰哲的手臂,心疼地落下眼淚,“怎麽燙成這樣了啊?”

鄒翰哲見到親媽,哭得變更響亮了。

祝康培等人紛紛過來,看到滿地的狼藉,臉色也都不太好看。

做生意的人迷信,在年夜飯的檔口發生這種事情,任誰都不會覺得是個好兆頭。張老板臉黑得要命,祝康培見狀,趕緊喝道:“是誰幹的?”

鄒玉立刻轉向祝明予,惡狠狠道:“還能是誰幹的,你寶貝兒子幹的!”

“我沒有!”祝明予莫名其妙被甩了一口鍋,指着鄒翰哲說,“是他幹的。”

“他這麽小能推得動這些東西?你看看他,都被燙成這樣了。”鄒玉胡攪蠻纏,一口咬定了是祝明予幹的。

祝明予氣得腦袋上青筋直突,“他為什麽會被燙,不就是因為就是——”

“祝明予!”祝康培一聲暴喝,把祝明予的話給硬生生截住,然後拉過他的肩膀,把他帶到張老板面前,“跟張叔叔道歉。”

祝明予難以置信,苦苦哀求着祝康培,眼睛都快瞪出眼眶,“爸!不是我推的!”

祝康培不看他,卻一直看着鄒玉的臉,然後狠狠抓着祝明予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裏,“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你就承認一下,跟你張叔叔道個歉。”

“不是我做的事情,我為什麽要道歉?”祝明予覺得渾身的血都要凝固了。

張老板雖臉色難看,但仍是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小事情,用不着道歉。”

鄒翰哲依舊哭個不停,鄒玉渾身發抖,緊緊抱着鄒翰哲,陰狠地說:“哲哲,你說,到底是誰推的?”

鄒翰哲吓得不敢說,盯着地面上的饅頭,轉眼又看到冷冷盯着他的祝明予,閉着眼指着祝明予說:“是他推的。”說完便把頭埋進了鄒玉的懷裏。

“不是我!”

祝明予渾身顫抖,瘋了似地拼命将祝康培桎梏住他手臂的手給甩開。祝康培卻力氣更大,按着他的手臂,把他囚禁在原地,按着他的頭說:“道歉。”

周圍的人都像木頭人,皆站着看他的熱鬧。

祝明予頭被按着,眼眶發酸卻完全哭不出來。他擡起頭,憤恨地瞪着祝康培。祝康培緊抿着嘴,眼睛裏布滿紅色血絲,“祝明予,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大人,這就是大人?

所謂的大人就是丢掉了所有的人性,所作所為皆是利益?

原來做大人首先要做的是放棄做人。

可嘆,可笑,可悲。

祝明予喉頭腥甜,向周圍環視一圈,将眼淚往肚子裏咽,竭聲道:“我沒有錯!”

“啪!”

祝康培打了他一耳光,寒冬臘月裏,祝明予臉上火辣辣得疼。

祝明予捂着臉,腦袋裏全是過往與祝康培的種種,那些父子親情或是争執吵鬧的瞬間。

他覺得這巴掌打得真好,把他腦袋都打清醒了。

那個吃雪糕的夏天被打了粉碎,以至于他都有些想笑。

他憤恨地看着周圍人的嘴臉。看到鄒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張老板虛情假意地攔住祝康培,而祝康培眼裏閃動的憤怒、失望、愧疚等複雜情緒。

算了,他已經不想讀懂了。

祝康培的這個巴掌,滿足了所有人——鄒玉被潑可樂後顏面喪失的憤怒得到疏解,始作俑者鄒翰哲被摘得一幹二淨,而倒黴的張老板心裏也暢快了些,至于祝康培還能得到個管教嚴厲的好名聲。

只犧牲祝明予,是一樁再合算不過的買賣。

他得仰仗着鄒玉的客戶,也需要張老板的染布,這些都是利益關系,不把利益給他們,他們又怎麽會把利益分給他。

而祝明予是他的親生兒子,血濃于水,打斷筋骨連着皮,再怎麽趕也趕不走的,就委屈他一下,事後再補償回來就好了。祝明予該長大了,自己只是早點教會他,成年人得學會忍氣吞聲,忍辱負重。

至于這個饅頭到底是誰推的,一點都不重要,根本沒有人想知道真相。

祝康培在打他的一瞬間,就想好了所有的利弊。

“別看了別看了!老姚,光看着做什麽,還不快把這裏收拾了?”張老板揮手趕人,“來幾個阿姨,去鎮上點心店再買點點心,有多少買多少。”

大家一股腦地都散了,門口很快便只剩下了祝明予和祝康培兩個人。

祝康培看到祝明予低着頭不語,便拉過他說:“小予,你也別使小性了,這事說來也不大,爸爸明天帶你去買——”

“我要回家。”祝明予冷冷地說。

祝康培心裏有愧,便溫言道:“行,我讓小王送你回去,是回溪橋鎮的家哦。”

祝明予諷刺道:“我敢回婁寧嗎?我的銀行卡都是你的名字。”

祝康培嘆氣:“小予,你遲早會明白我都是為了你好。”

祝明予閉上眼睛,喉頭動了動,一字一句道,“我要回家。”

小王負責把祝明予送回去,在開到中途的時候,陰雲密布的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小王打開了雨刮器,像個負責護送任務的NPC,嚴格遵守任務,且沒有任何對話系統。

小王是最早跟着祝康培打拼的員工,是留在他身邊最久的人。

祝明予望着灰蒙蒙的天,問:“王哥,你覺得我爸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王一眨都不眨地看着路面,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祝總挺好的。”

祝明予說:“你不覺得完全看不到他的真心,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嗎?”

小王把暖氣開大了些,語氣平淡地說:“我們上班的,只要拿到錢就可以了。”

“……也是。”祝明予沒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回答。

無情無義的人可以做老板,但不能做爸爸。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喊他爸爸了,祝明予想。

冬天的雨總是又濕又冷,雨打落了樹上最後一片葉子,又被風刮走了,轉着圈,飛到了一片墓園。

偌大的墓園中,只有一個少年站着,少年撐着傘,站在一個墓碑前,神色哀傷。

雨水打着傘面,滴滴答答,冰冷潮濕的空氣又把他帶回了他爸從出車禍到去世的那段時間。

寧建青不是馬上被撞死的,他先變成了植物人,在醫院裏住了幾天,然後去世了。

在他住院昏迷期間,來了許多人。

有原先他工作地方的老板,工友,也有肇事者的家屬,還有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親戚朋友。

他們每個人過來時都一臉沉肅,跟于娟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諸如“建青人這麽好,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又或者是“不要傷心過度,為了兒子也要好好活着。”

寧繹知去熱水房灌水,聽見剛才還在病房裏跟于娟說吉人天相的老板,在醫院的公共走廊上打電話,滿臉不耐煩:“媽的,幸虧去年給這群司機全買了保險,不然不知道要賠多少錢……對啊,這次算我運氣好——”

寧繹知腦袋嗡嗡的,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死亡能帶給另一個人運氣。

他很後悔,為什麽當時直接回了病房,而不是給這人面獸心的家夥來一拳。

再後來,寧建青還是沒能挺過去,在醫院咽氣後被送回了家,先在家裏的會堂停靈兩天,再送到火葬場火化。

于娟在靈堂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訴着他抛下娘倆一走了之。寧建青這頭的親戚也跟着在靈堂哭,哭上天不長眼,帶走了這麽年輕的人。

于娟本就病怏怏的,整宿守夜讓她形容枯槁,凍得嘴唇都紫了。寧繹知去隔壁給她拿外套,看到門外剛才還在哭天搶地的親戚,手裏抓着把瓜子,坐在長凳上,看着相當悠閑。

寧繹知退到角落,聽他們邊嗑瓜子邊嚼舌根。

“這能賠到不少錢吧?”

“聽說要一百多萬!”

“啧啧啧,這不是賠發財了嗎?”

寧繹知:“……”

這又是一句将他人的死亡理解成幸運的話。

他緊緊攥着外套,看了眼自己瘦弱無力的拳頭,将嘴唇咬出血,最終回了靈堂。

幾年後,他從祝明予的後媽口中,又聽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論調。他們把人命拿錢來衡量,當人命換得錢多,那便是幸運。

他毫不懷疑,如果沒有法律約束,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拿他人的命換錢。

這些人的存在如同惡魔。

事到如今,他終于有勇氣反抗惡魔一樣的人,這才覺得給死去的寧建青讨回了一點點的公道。

“爸。”

寧繹知蹲下來,摸着寧建青墓碑上刻着的文字——“寧建青之墓”。雨滴落在大理石做的墓碑上,雨痕從黑色的字體上淌下來,像哭了一樣。

“這個世界一點都沒有變好。”

作者有話說

後面會甜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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