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螢火蟲
第024章 螢火蟲
第一人稱游戲的高速移動晃得人眼暈, 即使是易洪宇有心調查也是遭不住了,不知道這個水中倒影與林修逸有幾分相似的人要跑到什麽時候,只得開了錄制想等閑暇時降低倍速再觀察了。
很多時候如果不刻意去記錄, 夢境就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在腦海, 還有一種情況是夢境裏的畫面出現在現實,即使是模糊的記憶也會被忽然喚醒。
——夢境裏出現的小孩,或者說是自己代入的角色, 此刻正躺在一個非常眼熟的女人懷裏。
視線再度投向屏幕, 登時離不開了。
說眼熟,是因為這個女人與易蓮, 易洪宇的母親有八分相似。
與風風火火仿佛沒心沒肺的易蓮相比,此人有着一種極為親厚的溫婉氣質。
“你已經成為乾元宗弟子了?”
易洪宇見此人擡頭,
未語先露出篤定的笑容, 對着屏幕視角的人說着,屏幕視角點了點頭。
“他在前陣子也開始了修煉,倘若有你陪同,四年後應該可以去往秘境——”
“可我覺得還是太早, 倘若誠洲能保持和平,我就能陪你們一起——如果可以,我真想留你們到十六七時再離家。”
聽她這般說道,屏幕這邊是沉默着。易洪宇想到水面映照的颀長身影, 和偶爾露出的那雙像是發育完備的手, 此人的話語透露出一個非常違和的信息——這個疑似林修逸的人還未滿十六歲。
***
“他快醒了,你要不要留下來和他說說話?”
屏幕應聲左右稍一搖頭。
Advertisement
“我覺得, 鴻瑜應該會很想你。”
易洪宇聞悉此言是耳尖一動, 這個名字與他的名字也非常相似,只是讀音略微有些不同。
這個游戲裏與自己夢裏的小孩長得一模一樣, 名字又叫鴻瑜?易洪宇如墜五裏霧中,不知道林修逸與這個游戲有什麽聯系,自己的夢又與這個游戲有什麽聯系。
“晚些就要走了。”
冷冽的聲音似有放緩,熟悉的語調讓易洪宇幾乎是瞬間從迷惑中清醒,他認定——此人絕對是林修逸。
多見一眼徒增傷感罷了。林氏知道他的意思,嘆了口氣點頭道:“新做的衣裳配飾在我房裏,原想着托人給你捎去,走之前記得帶上。你這趟獨自一人回來,走時候要不要再帶幾個人?——出門在外不比家裏,可得照顧好自己。”
林修逸只說放心,跟着走近兩人,熟睡的林鴻瑜枕在林氏臂彎,經過天賦輸送神情變得安逸,眼下還有幾分發烏,該是許久未睡好了。
指腹點了點他臉頰權當道了別,又對林氏稍一點頭轉身離去。
***
怎麽想都覺着這種行為又不像是林修逸會做的,他會主動和別人進行肢體接觸嗎?易洪宇回憶,連林循觸碰肩膀都顯得厭煩的人,怎麽可能會湊那麽近去摸別人的臉?
易洪宇伸手去點觸玉雕一樣的人臉,指腹傳來的觸感讓他不由收回手指坐正了幾分。
他想起年前幾天在溫室門口林修逸臨走時折下送他的那枝郁金香與約定。
“林修逸,那些扁螢要會飛了。”
夜間的溫室常開着暖色調的燈,掀開孵化箱的蓋子那些扁螢就會騰空而起,帶着生物特有的潮濕與翅膀微涼的震動。
屏幕裏的人停頓了一瞬,快得無人發現。
林修逸又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
他将白玉龍佩重新挂回腰間,辭別府上往瑤洲趕,這條路他已走過一遍,這次再走顯得輕車熟路。
***
林宅的溫室總像是不染凡塵的淨土,照料花圃的保姆指着溫室裏側一個被高大植物完全遮蓋的小小的凳子說,少爺幼時常常帶着夫人留下的視頻在這裏一坐就是半天。
易洪宇坐在那兒,找出了固态硬盤。
點開視頻,看到了林修逸的母親,在有限的時長裏毫不吝惜地訴說着自己的愛意與不舍t。
在林修逸身上易洪宇又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因着易蓮聽信些虛無缥缈的話,易洪宇自幼也是孤身一人,他時常守着電話坐到半夜,等到易蓮醒來從那頭講述自己有多麽愛他,怎麽用生命去換得他的誕生,為了他自己犧牲多少之類的話。
他從她的話裏得到一個這樣的信息——易蓮愛他甚至超越了愛她自己。
曾經易洪宇一度也信以為真,偶爾寄來的小玩意兒寄托着相思,也讓他感受到了這份愛的真實,守着這些小東西,他在腦海裏構建出了一個完美的母親——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必須與自己分離,但是像自己一樣時時刻刻思念着孩子的母親。
後來他在網絡上搜索母親通話時無意透露出的商店地址,購買了前往母親所在地的單行票,獨身啓程開始了這趟行程。
一路順利,飛機轉火車轉大巴,他時刻警惕着外界可能存在的不懷好意。
易洪宇在腦海裏幻想了無數遍母子重逢的場景,想到幾乎要落下眼淚,他甚至想到了如何安慰因為見到他而欣喜不已的那個幻想中的母親。
——直到敲開房門。
房子裏除了易蓮還有其他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易蓮對他的到來表現出了驚訝,随即坦然地向他介紹這是他的男朋友,接着在年幼的他面前對那個男人訴說着自己對他們這段感情有多麽認真,說易洪宇和那個男人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們談情說愛,易蓮并沒有向那個男人隐瞞他的存在,甚至開玩笑讓易洪宇稱呼他為父親。
易洪宇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這和他預想的場景完全不一樣,他沉默着。
在晚間他們一同吃飯。
兩人當着他的面喝了不少酒,易洪宇沒有見識到母親的溫柔和善,只看到了耍着酒瘋一遍遍重複着帶有目的性話語的女人,而目的只是為了讓對方因此更為珍惜她愛她。
男人表示不介意他的存在,也願意将他當成親兒子看待,承諾會照顧好她,永遠愛她。
易洪宇當晚離開了易蓮的住所。
他在夜風裏反複地想,易蓮的确愛自己,否則怎會把生父給她的撫養費分給自己,可同時他又意識到,比起愛他,易蓮更愛的人是她自己。
幼年的易洪宇感到心碎,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回到和保姆共同居住了十年多的家,前些年保姆養了狗,那只狗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又精力充沛,每天跟随着保姆出入易洪宇家,後來的新鮮勁兒過去,保姆也很少帶着它了,見面頻率越來越低,隔了一年多再見是在保姆家附近街道上溜達,喊也沒什麽反應,它變成了像是對一切都充滿厭倦的老狗。
即使是曾經最喜歡的丢球游戲也是毫無興趣地走開了。
保姆并未給予更多的關注,她有自己的家庭,也有她的工作,這種偶爾逗弄就能獲得強烈情緒價值的動物在最開始很是得寵。直到前些日子再問起時才得知早已被保姆棄養在了老家,由親戚養着。
易洪宇想到了那只狗不再精力充沛的理由——它的年齡已經足夠大了,大到終于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世界充滿了自以為是,原以為主人像自己一樣永遠不會抛棄對方,結果卻截然不同,自己的世界圍着主人轉,它的主人已經走向了更為廣闊的天地,而它在後者眼前就顯得無足輕重。
無人會照顧它的情緒。
好在它是品種狗,長得還算漂亮,即使性格不讨喜也總會有人願意收留。
好歹顧得住溫飽。
易洪宇看着固态硬盤裏的視頻逐一播放完畢,口口聲聲的愛,滿眼的眷戀不舍,視頻裏那個柔軟的小孩茫然地睜着清澈的大眼睛對一切都毫無所知。
易洪宇相信林修逸的母親絕對愛他,就像易蓮絕對愛自己一樣。
只是她的時間停留在了那裏,所以林修逸的夢永遠不會醒來。
而自己的夢在那一趟旅程中已經到達了終點。
很難再對什麽事情提起期待,易洪宇難得珍惜什麽東西,所以無論如何——
都得讓林修逸實現他的承諾。
哪怕是閉着眼睛。
****
——當晚護工來到林修逸的病房時就發現早已空無一人。
手機關機,獨自驅車前往林宅的溫室大門,此刻無人打擾,宛如人間秘境。
把林修逸的身體從車上抱下來,毫無意識的人相較于會使勁撐着的清醒人來說更為沉重,易洪宇幾乎是把林修逸牢牢扣緊在自己懷裏。
溫室早就存在的躺椅仿佛是為了這一刻而存在,林修逸貼合着躺椅的弧度,在暖色的燈光裏氣色看不出好壞,就像是躲懶多休憩了會兒。
易洪宇把他的姿勢擺得稍側了點,雙手交疊在翹起的二郎腿上,偏着頭對着滿室靜谧,即使是閉着眼睛也是一副悠然之态。
螢火蟲在一長排的孵化箱裏明明滅滅,易洪宇逐一打開,又把自己後續補入的好幾種珍貴花卉摘下擱在他兩手之間。他已經很久沒給林修逸帶過花了,即使林修逸并未表态——他對一切都沒什麽特別的喜惡,總是淡淡的,不冷不熱的,如同此刻這副軀殼也是。
易洪宇也思考過他到底喜不喜歡,最後結論就是,不拒絕就是喜歡。
燈光調暗,空氣馥郁的花房裏,一切都顯得朦胧幽暗,點點流螢三三兩兩自潘多拉魔盒一般的孵化箱中飛出,閃爍在枝葉叢裏。
頭一次飛到孵化箱以外的世界,忽高忽低不知疲倦地扇動着脆弱的翅膀,短暫地照亮二人之間,像是織就了一場遺忘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