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降臨

第1章 降臨

葉雲州準備出院了。

在出院前,他再次詢問醫生,他的左眼到底有沒有問題。

“結果顯示,你的眼睛非常健康。”醫生這麽說着,看着青年并未放松下的表情,熱心提議,“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可以去其他科室再檢查一遍,如果不是生理上的病症,可能是車禍後的心理作用。”

葉雲州沒說什麽,只是簡單道了聲謝,推開門離開。

他垂着眼在走廊中行走,盡可能目不斜視,視野內的一切卻依然不受控地湧入——

迎面走來的護士正在經歷複雜的情感糾葛,伴侶為過錯方但她卻因為家庭和自我的壓力思考是否容忍;拐角打電話的中年男人正在籌集醫藥費,顯然他年輕得勢時過于氣盛致使此刻電話那頭正在挖苦嘲諷他;病房門口正在與醫生交流的病人明顯違背了醫囑,藥劑應該被他托人丢到了另外樓層的垃圾桶裏……

加快腳步拐入電梯廳,在無人之處,葉雲州按住了自己的左眼。

隔着一層薄薄眼皮,指腹下的球體仍然活躍,在眼眶中橫沖直撞,幾乎像是擁有了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探索着目之所及的世界,活躍而直白。

而與此同時,這一側的眼眶中又跳動着難以忽視的脹痛感,就像是包裹着一團火焰,皮肉經受不住那樣的高溫,正在慢慢融化,順着顴骨淌下,只剩下一處空蕩的白骨。

幾乎要失去感知。

“叮——”

電梯到達,萬幸的是裏面并沒有人。

快步走進電梯間,葉雲州放下手,借電梯的鏡面看着自己。

左半邊臉并沒有錯覺中的融化,一切如常,臉色甚至比入院前好了不少,至少現在出去乘車大概不會被熱心的司機盯後視鏡反複關懷。

按下關門鍵,葉雲州看着逐漸關閉的電梯門,眼珠無意識地細微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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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電梯走出來了很多人,提箱子的電工目标明确,大概要去修理拐角處的電源開關;中間表情着急反複和護士确認的青年是錯過叫號的病人,名字是黃文傑;被叫住的護士要去辦公室送一份資料,而這份資料起碼重複打印了三次,可能還會有第四次……停。

電梯門終于合上,短短的幾秒,葉雲州被自己的左眼脅迫着,被動收集分析了目之所及的所有信息,哪怕他本身對此并不感興趣。

電梯勻速下墜,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他一個人,青年按住左眼,退後一步,靠在身後的鏡面上,沉沉吐氣。

不應該這樣,他早就學會控制自己了。

“你到底在興奮什麽?”

按着眼眶,葉雲州低聲喃喃:“安分一點好嗎?我可不想通過獨眼造型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商量一下,回酒店你再發瘋?”

然而,兀自興奮的器官并不理會主人的要求,依舊在眼眶中跳動,就像是一鍋燒開的水,咕嚕咕嚕地翻湧着,往外冒着泡泡,熱意蔓延。

葉雲州放棄了。

他靠在電梯上,半垂着眼,看着地面倒映的自己出神,盡可能放空自己,不去思考。

即便左眼古怪的症狀影響至此,他也并不打算回去找醫生……畢竟,他已經因為意外的車禍在醫院耽誤了三天,再待下去,恐怕就又要錯過這次災厄了。

走出電梯,葉雲州來到了一樓的大廳。

大廳中人來人往,滿眼都是與電梯間截然不同的色彩,葉雲州的眼皮跳了跳,立刻垂着頭看向地面,腦中卻仍然灌入了一大堆從大廳倒影中“看到”的信息:

一位病人在機器繳費處遇到了難題但不好意思求助,幾步外的護士看到了但因為即将下夜班所以裝沒看見,附近來回晃悠的保安看似在恪盡職守實則在偷瞄咨詢臺的醫生親戚,這位醫生在匆忙離開時不忘順手帶走桌上的藍黑筆……

大量信息沖刷下,葉雲州開始思考為什麽醫院的地板要擦得這麽光可鑒人。

有時候朦胧也是一種美,對吧?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天醫院的人流量都不高,如果按照這家醫院正常的人流量,葉雲州認為自己極有可能在踏入大廳的下一秒就被腦中灌入的信息直接弄暈。

深呼氣,邁步。

行進間,目之所及的倒影中人臉模糊,卻依稀可見一些類似的憂愁。

葉雲州知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自身或親屬的疾病而憂愁,更多的是對天災的恐懼。

如果不是因為切身的疾病,誰也不想在這段被災情局預警的敏感時期還待在家外面,萬一不幸卷入災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化為吊詭災難的一部分,這在仍然推崇土葬的A市,簡直是一個人最為凄慘的落幕。

葉雲州與他們擦肩。

視野的模糊倒影中,有人忍不住朝他的方向轉頭,似乎在豔羨着什麽,嘆氣聲很輕。

葉雲州甚至聽見背後有人啜泣着說:“媽媽,我也想出院,我不想留在這裏,我想回家,好危險……”

葉雲州表情不變。

如果讓這對母女知道,他半個月前的居住地還是B市,是在得知災厄預警後特地趕來的A市,一定會非常驚訝吧。

……

葉雲州本就是A市人。

只是在十幾年前的那場特大災厄中,他與自己最後的血脈至親失散,又遭遇了來源不明的危險追殺,所以才離開A市,在其他地方輾轉。

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或許會因為童年的陰影就此止步,不再踏足A市。

但葉雲州沒那麽脆弱。

成年後回報了這些年幫助他的好心家庭,他便開始滿世界追着災厄跑,不僅是為了探究災厄的真相,也為了尋找他并不認為死亡的親人。他做過心理準備,哪怕因此卷入災厄,也算得償所願。

只可惜,幾年來他都因為各式原因錯過災厄的降臨。這次也一樣,到達A市的第一天出門就遇到車禍,雖然只是輕微腦震蕩,但還是被要求留院觀察了幾天。

葉雲州并不信鬼神,但這樣的事情偶爾還是讓他迷惘,思考是否應該放下。

……

總之,再試一次吧。

即将走到醫院門口,葉雲州察覺到有人正朝他走來。

速度很快,似乎只花了一秒,那團淺淡的倒影就從視野餘光處來到了他身邊。

這樣目标明确的态度讓葉雲州下意識後退幾步,帶了些許警惕飛快擡頭。

然而,眼前并沒有人,空蕩得令人驚訝。

葉雲州頓了頓,再度低頭,附近的地面只有他一人的影子,方才飛速逼近的倒影并不存在,一切光潔如新。

是他的錯覺?

葉雲州皺着眉繼續低頭往前走。

似乎有什麽異常的事發生了,但他卻驟然遲鈍起來,難以察覺。

很快,葉雲州便毫無阻攔地離開了醫院的大門。

當踏上門口的亮紅色地毯,聽見身後醫院自動感應的道別聲時,葉雲州忽然頓住腳步。

他才意識到一件事——

眼睛,不痛了。

鬧騰的左眼不知何時沉寂下來,不再積極地捕獲視野中的信息,像是積攢了足夠能量的種子,等待着最關鍵的萌發。而與之相對應的,他的聽覺也變得非常奇怪,莫名在周身的喧嘩中捕獲到了一處靜谧,就像是額外獨立出了一個聲音通道,靜得仿佛可以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

這樣的感覺非常,非常奇怪。

像是與現實之間蓋上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屏障,對外界難以控制的虛無感讓葉雲州徹底警覺起來。

不行,發展到這個程度就有些糟糕了,還是回去看醫……

葉雲州轉身。

“呼——”

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卷起他的發尾,墨色的發遮蓋眉眼,卻仍擋不住青年這瞬間眼中的驚愕。

他看到了一面鏡子伫立在他的身後。

是一面偌大的,不斷延伸的鏡子。

鏡中并未映出他的臉,只有一個面目全非的模糊人影,可當葉雲州看向人影的眼睛時,卻莫名感受到了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注視。

而他莫名篤定,那雙眼應該是猩紅色的。

不,他為什麽會這麽想?

葉雲州怔怔往後退了幾步,徹底離開門口鋪設的紅色地毯。

“怎麽回事?!”

“天,天啊——”

“醫院呢??”

周圍傳來了驚呼聲,果籃散落一地,手機從耳畔墜下,沉重而慌亂的腳步聲仿佛是在世界崩塌前的最後掙紮,紛亂地在葉雲州身側響起。

葉雲州都聽得到,都看得到。

他應該按照先前計劃的那樣在災厄降臨時及時記錄下所觀察到的一切,但他此刻卻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因為他此刻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種更深切的感受所占領。

眼睛,又開始痛了!

但這樣的痛和先前所忍受的不一樣,就像是堅定突破某種堅實的屏障,先前所有的痛苦都只是為此刻的爆發積攢預熱,眼眶中甚至真切感受到了灼燒感,按在上面的手都像是被烈火灼燒——

可烈火之後會得到什麽呢?是死亡還是複生?

葉雲州捂住左眼,無法抑制地彎腰俯身,眼神恍惚,按在額頭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叮!”

他隐約還聽見了什麽聲音,這個聲音并不來自于他所在的現實,不屬于他認知中的任何聲音,而是——

青年突然的動作并不突兀,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符合情理,因為周圍的其他人都在此刻激動起來:

“為什麽是醫院!為什麽啊!”

“我不相信……怎麽會……”

“咱媽還在裏面啊!”

被醫院的異變吸引,周邊的人紛紛上前,在醫院外形成了偌大的包圍圈,一切嘈雜而混亂。

青年在人群雜亂的悲恸聲中緩緩直起身,黑色的衣角緩緩垂落,溫馴地貼服身側。

有人無意識注意到他,目光掃過,直接被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大——

“你,你你你……”

面前,青年額角的黑發細碎,因冷汗而黏連在皮膚上,冷白的皮膚在光下就像是蒙了一層薄霧般朦胧,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此刻比他漂亮樣貌更令人矚目的,是黑與白之間的那一抹血色。

鮮紅的血液自左眼緩緩流淌,劃過臉頰,滴落在地上,暈開一小團深色,驚心動魄。

但青年自己卻像是對此一無所知,擡起頭後的表情平淡到甚至有些異樣,被路人顫抖着提醒後,他才掏出紙巾擦幹臉上和手中沾染的血跡,眼神漫無焦點,莫名透着一股心不在焉。

“我沒事,謝謝關心。”他說。

路人嘴唇都在抖,下意識還想慰問一兩句,卻看着青年徑直轉身離開,從人群中抽身離開。

這都,都流血淚了……

怎麽看也不是沒事吧?!

*

“叮,醫院副本已開啓。”

“任務介紹:你們來到這裏,是為了治病,請發揮自己的能力,竭盡所能地達成目标吧。”

未曾聽過的機械音在葉雲州的耳中響起。

他遠離了醫院門口逐漸聚集壯大的人群,選了一條醫院附近的林蔭小道,伫立在入口處,轉身回望。

此刻,視野被泾渭分明地劃成兩半。

右側,是認知中的現實。

醫院大樓因災厄的降臨而變得面目全非,近距離看時是一面偌大的鏡子,而遠離後才知道整個大樓都已經變成了四四方方的鏡面方塊,冰冷而光滑的材質,反射着日光,并不像是這個時代的建築。

這本應該是足夠奇異的景象,但和葉雲州左眼中的景象相比,卻又不值一提了。

左眼中,占據視野最大版面的是一間病房,布設簡潔,空間寬闊,并排擺放着四張單人病床,是葉雲州熟悉的場景,畢竟他才從這樣的房間中離開。

但又有些不同,整個病房呈現出灰藍的色調,地面髒亂積灰,窗戶旁沒有窗簾,投進的日光朦朦胧胧,整個場景都顯得黯淡虛浮,就像是一場不太清晰的夢境。

視角自上而下俯視着,給了病房幾秒的全景長鏡頭,在某一刻鏡頭又緩緩拉低,靠近了病床。

病床上的人陸續睜開了眼,葉雲州辨認他們的五官,可以百分百肯定,他從未見過這些人。

這時,視野中又飛快閃過了什麽,是幾行白字:

【哇哦,這病房看起來怪怪的。】

【經典醫院開局!不過特殊副本中還是第一次出現醫院吧?不知道有沒有套路……】

【特殊副本怎麽可能有套路呢!我都懷疑這就是随機出來的,連個系統提示都沒有,純靠運氣了。】

僅僅是意識到這些字的存在,這些話語就直接出現在了腦海中,甚至不需要辨認和理解。

正上方是标題,名稱是副本醫院,副标題是主播劉澤的直播間;左下方是不斷增長的人數,目前大約是一百人;右上角是1/4的數字符號,緊挨着一個上下滑動的按鈕;正下方是透明的邊框,裏面的一行灰字表明這裏是彈幕輸入框……

方才在醫院中還顯得過于活躍興奮的左眼在這樣的場景中也僅僅是堪堪夠用,葉雲州看了兩秒才接收完場景中的所有元素。

這看起來像是一個直播間。

“都醒了啊,來,彼此介紹一下吧。”

自場景中的人都陸續蘇醒後,這個直播間的鏡頭便自然地切換到了以某個人為畫面葉雲州的視角,而這人也是第一個發言的人。

“我先來吧,我叫……”

葉雲州看向直播間的副标題。

“……劉澤,下過六個副本,還算有點經驗了,有什麽思路都可以和我讨論。”

【第一個睜眼外加有經驗,看來這回有點希望?】

【六個副本有什麽經驗,通過特殊副本的主播記錄中最低的也有十個,那還磨了小半年才過的,我覺得希望不大。】

【別說喪氣話嘛,萬一在我們的幫助下就可以通過呢?來刷新記錄!】

【對啊,而且看起來這局沒有新人,勝算還是有的。】

名為劉澤的青年忽然看向了鏡頭,他棕色的眼珠微動,将彈幕盡收眼底,随後自然地開口互動:“是啊,全靠彈幕裏的大家了,希望大家能積極幫忙。”

“真要是刷新記錄了,也有你們的一份,拜托啦。”

主播态度好,彈幕回應得也很積極。

【OK啊,包可靠的好吧!】

【可以可以,很懂嘛,我宣布這次勝率大增!】

【行入你股了,要盯誰說一句就好。】

接下來輪到第二張病床的人開口介紹。

葉雲州一字一句地耐心聽着,一心二用地将所看見的彈幕全都記下,受益于左眼的突變,即便視野中的信息足夠雜亂,卻也可以飛快在腦中規範整理。

或許這幾天左眼的變化,不,改造,就是為了此刻。

觀衆,直播,副本……

聯系現實中幾乎同一時刻降臨的異變,這些關鍵詞透露出來的信息足夠有沖擊力,比起立刻相信,葉雲州先短暫懷疑了一下自己的精神狀态。

可如果,這是真的。

林蔭下,風輕輕吹着,青年墨黑的發絲揚起,日光恰好在此刻嘗試翻越過他的臉龐,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邊緣淡金色的分界線。

原本同樣是琥珀色的眼瞳此刻沐浴在不同的光亮下,一半深沉清冷,一半明亮濃郁,倒映着不同色彩,仿佛處于兩個世界。

那他就看到了災厄的真相。

“咳,所以拜托各位觀衆姥爺們了!有什麽想看的節目效果也可以盡管說,我一定盡力實現!”

二號主播以此作為自我介紹的結尾,忽然高昂的語氣喚回了葉雲州片刻恍然的思緒。

觀衆。

葉雲州像是被提醒,視線緩緩移至正下方的彈幕框。

這是無限直播間。

他是注視着這些主播的觀衆。

亦是現實中,唯一能夠改變這場災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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