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第 46 章

從嚴寒的冬日邁進溫暖的春日裏後, 連空氣裏都彌漫着一股子潮濕得揮之不去的黴味。

立在檐下,穿着雨天色折枝馬面裙,水色方領琵琶袖襖的明黛正眺望着遠處聚攏不散的朦朦水霧, 一雙黛青眉微微颦起, 她來了柳州三年之久,仍是習慣不了從冬日轉春後, 那一段潮濕悶熱的氣候。

彌漫在周身的水汽又沉又重, 像是用吸水的棉絮将她壓在身下,連呼吸都要随之不暢,以至于每到這個時節, 她總會懷念上京幹燥冰冷的氣候。

“天涼,出來也不多穿一件。”從榻上起身的清隽男人輕嘆一聲後, 從木施上取下一件淺色鏡花绫披帛走來,為她披上,拉過她的手, 發現已是冰冷一片, 不免生惱起來,“你瞧你,都不懂得愛惜自己身體的。”

“我只是在門邊站了一下, 又能冷到哪裏。”認為他過于緊張而哭笑不得的明黛話音微頓的将手抽回, 又擡眸眺望着遠處, “說起來, 京城的春日還姍姍來遲中。”

一晃眼, 這已是她從上京嫁來柳州的第三年了, 久到都快要忘了京城的三四月是何等光景。

聽她提起京城, 周淮止便知她是想家了,從身後将人摟腰抱進懷裏, 眼底滿是疼惜之色,“說來也是我的疏忽,黛娘随我來到柳州那麽多年都沒有回過京城一趟,必然是想岳父岳母得緊,我的績效很快就滿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回京了。”

由着他從身後抱住的明黛并未說好或不好,只是靜靜地看着又從半空中飄落下來的殘絮雨絲。

她的沉默不語,也令周淮止皺起眉頭,似是無奈的嘆了一聲後,握住她的手,“黛娘可是還在生氣我沒有和你商量,就私自将表妹帶回來暫住一事。”

明黛也不否認,“如果我說是,相公就會把人趕走嗎。”

周淮止見她神色不似作假,頓時有些慌了的解釋道:“表妹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人了,若我不将她留在府上,她一個弱女子住在外面難免不安全,屆時傳出去,街坊鄰居,官僚政敵們又不知會怎麽編排,再說表妹千裏迢迢跑來柳州投靠我們,我們卻将人送走,難免過于薄情寡性,不近人情。”

以防她不高興,又做了保證,“夫人放心好了,等過幾天我會給表妹安排一個去處,她絕對不會影響到什麽。”

“我沒有生氣,你不要多想。”垂下濃密長睫的明黛竭力忽略掉他口中對于那位表妹的維護,擡手為他整理了襟上折痕。

“相公不是說今日新的知府大人就會打馬上任嗎,要是在不出門,等下知府比你先到了,難免會讓別人想多。”三年任職期已滿,她不希望他在其中又多生不必要的事端。

經她提醒,周淮止才想起他今日得要早些到衙門,頓時目帶愧疚,“黛娘,我先去衙門了,表妹就勞煩你幫忙照顧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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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穿戴好官服走遠,倚靠欄杆的明黛才收回了遠去的目光,先是到隔壁屋子裏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兒,方擡腳往院外走去。

周府人口不多,婆母又是自家姑姑,她的日子自然不會難過,即使她只生了個女兒,周家三代單傳的婆婆也沒有明裏暗裏讓她繼續生,而是先讓她調養好身體。

女兒乖巧,丈夫疼愛,婆婆和善,大抵世間最好的婚姻莫過于此,但不知為何,她近日來總覺得心頭不安。

等她來到福松院,那位丈夫口中孤苦無依的表妹正在裏面同婆母,小姑子有說有笑。

小姑子周月芙見她進來了,立馬親親熱熱的摟住表姐蘇憐兒的手臂,得意的看向明黛,“要是讓我選,我一定要選憐兒表姐做我的嫂子,表姐不但性子溫柔,和我哥青梅竹馬,最重要的是身體好,不但能給我哥生出個大胖小子,我們還能親上加親呢,母親,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姑母周夫人餘光瞥見出現在門外的明黛,擰着眉呵斥道,“你瞎說什麽胡話,還不快跟你嫂子道歉。”

周夫人說完,又笑着向她招手,“皎皎,過來坐,我今早上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你愛吃的金絲餅。”

“娘親!”自從哥哥娶了嫂子後,就覺得自己不像以前那樣受寵的周月芙梗着脖子不認錯,對明黛的怨恨更深了一層,“我又沒有說錯什麽,她嫁給我哥哥那麽多年,只生了個姐兒就算了,她還不允許我哥哥納妾為我們周家開枝散葉,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道理啊,真當她是公主不成。”

反正周月芙從小就不喜歡這個處處都壓她一頭的表姐,特別是在她突然成了自己嫂子,還不允許哥哥納妾的時候,厭惡值攀升到了頂點。

天底下的男人有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憑什麽她就得要讓他們周家絕後,更不明白那麽優秀的哥哥為什麽要娶這樣一個被退婚兩次的女人,指定是她在背後給哥哥灌了什麽迷魂湯。

廳中的蘇憐兒尴尬得低下頭,垂眉順眼的将手抽走,“嫂子,你不要聽月芙表妹亂說,我是感激表哥願意收留我,但是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想過其它的。”

“我知道,表妹不用害怕,你既然喊我一聲嫂子,就把這裏當成是你自己家就好。”坐下後的明黛接過丫鬟泡好的茶,就聽到周月芙不滿的從鼻間發出一聲冷哼。

“裝模作樣。”

“皎皎你別理她,她就是在家裏被我們給慣壞了,才會養成口無遮攔的性子。”周夫人尴尬得不行,更不明白女兒對皎皎為何那麽厭惡,分明小時候的感情都還不錯。

“娘,哪裏有你這樣說我的!”

“小妹性子直率坦言,我身為嫂子自然不會多想。”一個将厭惡擺在明面上清清楚楚的小姑子,對明黛來說比那種背後做小動作的小姑子更好相處。

一個蠢得明明白白,蠢得一目了然,一個則是又蠢又壞。

本來今日會同往日那樣風平浪靜,可是直到入夜周淮止都沒有回來,明黛從晨起時浮現的那抹不安感也在急劇加重。

要知道夫君哪怕晚上參加宴會,也絕不會這個點還沒回來,若是不回來了,也會提前派人送一個口信,明黛不放心的讓人去衙門問一下,今晚上他們是在哪家酒樓設宴接風洗塵,如今宴會是否已散。

很快,派去詢問的小厮慌慌張張的跑回來了。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明黛還沒從小厮的嘴裏聽出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只聽院外忽然傳來諸多雜亂的腳步聲,眉心跟着不安的一跳,“出什麽事了,你快說。”

小厮吓得雙腿一軟的跌坐在地上,如喪考妣,“衙門,是衙門出事了,有人舉報不久前左遷的張知府賣官鬻爵,同當地土匪合作欺壓百姓,還,還貪了前年朝廷撥下來的赈災銀兩,現在衙門裏的人全被巡撫大人給抓進了大牢。”

“那麽大的消息,怎麽現在才傳回來。”夜涼如水,明黛只覺得周身密布刺骨的寒意。

屋裏,正在拿着布老虎玩的女兒周眠眠見娘親遲遲沒有進來,推開門露出一張白嫩嫩的小臉,甜甜糯糯的喊上一聲“阿娘。”

又問,“阿娘,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啊。”

明黛看着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眉眼間溫柔得似一澹清水,低下頭,揉了揉女兒烏黑柔順的發絲,壓下心頭升起地惶惶不安,柔聲說道:“衙門裏有事,恐怕得要等晚點才會回來,所以眠眠今晚上得要早點睡了。”

周眠眠搖了搖頭,固執的說,“眠眠睡不着,眠眠想要等爹爹回來給眠眠念故事書。”

“好,那你先在屋裏等,外面涼,要是不小心被風吹感冒了,可是要喝苦苦的藥的。”

明黛想起小厮說的那些話,無論真假都不能掉以輕心的招來心腹婆子,“你将小姐秘密的帶到佛堂裏,記住不要讓任何一個人發現,晚點除了我來找你,誰都不要見。”

“少奶奶,可是發生了什麽。”張嬷嬷目露驚恐的問。

張嬷嬷是從上京随她來的柳州,屬于她的娘家人,自然得要擔心。

“沒什麽,你先帶她下去。”

安頓好女兒後,明黛又問丫鬟拿來了燈籠,竟是要打算外出一趟。

要是衙門真的出了那麽大的事,不可能連一點兒風聲都傳不出來,要是真的發生了,僅憑她一個婦道人家也做不了什麽,唯有找到夫君才是正經事。

理智告訴她,她現在要做的是帶着女兒婆母一起出城躲避風頭才是最好的,可是誰又能知道小厮打聽回來的消息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驀然出城,反倒中了對方的下懷又當如何。

何況眠眠前些日剛染了風寒,她也舍不得她舟車勞頓。

桃苒見夫人那麽晚了還要出去,便問道:“夫人,那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又想到那麽晚了,姑爺還沒有回來,應該是關心姑爺,“今天不是有新知府上任嗎,說不定姑爺是喝得太高興了才一時忘了回來。”

伴随着桃苒的話音落下的是,本來睡下的周夫人着急的趕過來,捂着胸口擔憂的問,“浮微,這外面是發生了什麽事,怎麽突然圍住了那麽多的官兵。”

聞言,眉心狠狠一跳的明黛提醒道:“母親,相公他還沒有回來。”

周母聞言,這才注意到院裏哪兒有周淮止的身影,只覺得一口氣快要喘不上來,手和腳都軟得直打哆嗦,“那麽晚了,浮微怎麽還沒回來,可有派人去衙門問了是怎麽回事。”

不只是兒子還沒回來,外面還圍了那麽多的官兵,周母的腦海中隐約浮現出一個不可置信,又貼切的膽顫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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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周家在柳州一直是本本分分的人家,又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之事,這一刻,手腳齊發冷的周母只能将全部希冀寄托到兒媳的身上,“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等說開就好了,說不定浮微馬上就會回來了。”

對,浮微,等浮微回來後一切都清楚了。

“來了。”

“什麽來了。”周母不明白明黛為什麽要說那麽一句。

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是沖進來将院子給團團圍住的官兵,和那照得整個小院亮如白晝,也亮得人晃了眼的沖天火光。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瞳孔瞪大的周母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吓得連話都說得哆嗦了。

“不知幾位官爺深夜到訪,是為何事。”在這種情況下深知要鎮定的明黛将婆婆拉到身後,目光落在為首的官兵身上,“按照大慶律法,私闖民宅者,笞刑四十下,即使你們是奉命行事,也請你們給我一個理由。”

為首的男人卻是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冷漠的下達命令,“将他們帶走。”

明黛沒有想到他會那麽的有恃無恐,胸腔中的那道鼓也敲擊得越發猛烈,“哪怕你們是官兵抓人也得要講究一個證據确鑿,你們這樣和屈打成招又有什麽區別!”

那人甚至連一句解釋都不給她,“帶走。”

獨斷專橫,一手遮天,目無王法!

眼見他們真的要上來抓拿自己,明黛只覺得頭皮發麻,一股涼意直沖腳底竄向天靈蓋,“你們不能帶走我,我是縣令之妻,就算你們要帶走我,也得要給我一個理由。”

這時,那個男人才大發慈悲的看了她一眼,可接下來的一句話,直接讓明黛如墜冰窖。

“一個小小的縣令之妻,也配我們給你解釋,帶走。”

“不行,你們不能帶走我。”這時,明黛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道聲音在催促着她,跑,快跑。

去找夫君,夫君肯定有辦法,剛才小厮說的那些話肯定不是真的,更慶幸提前将女兒藏了起來。

明黛張嘴咬住想要伸手來抓住她的人的手,提起裙擺就往外跑。

“這人跑了,還不快點将她抓住!”有反應過來的人,立馬喊着。

周母還沒從眼前發生的場景中回過神,就看見周月芙被官兵壓着走了進來,嘴裏掙紮着大喊,“放開我!你們知不知道本小姐是誰!”

“我可是縣令的妹妹,你們敢那麽對我,等我大哥回來了!我要讓他把你們………”

不知是誰嫌她太聒噪,直接取出汗巾堵住了她的嘴巴。

跑出小院後的明黛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這一刻随着自己遠去,唯有寒冷淩厲的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她不敢走大門,走的是小門。

“這人跑到這邊來了,快抓住她!”

“跑得還挺快的,敢咬小爺,等我抓住她,不給她好看。”

身後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那些明亮的火光近得仿佛能炙燒她嬌嫩的皮肉。

明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能清晰的感受到喉管上湧的血腥味,眼前也閃過一幕又一幕的黑影憧憧。

本在室內穿的軟綢鞋早已磨破了鞋底,粗糙的石子紮進去,留下蜿蜒的血跡斑斑,她也不敢停下半步。

快了,就快要到小門了。

因為跑得過急,喉嚨幹涸得要裂開的明黛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臺階,導致踩空後整個人跟着滾下臺階,一連滾到一片打着鼻響的馬前才堪堪停下。

在她吃疼愣神的瞬間,後面的官兵追了上來按住她的肩膀,伴随而起的是一片刺得晃眼的火光。

詭谲的是他們沒有馬上把她帶走,而是恭敬的朝着一處單膝跪地行禮,嘴裏喊着“大人。”

“大人,這人是那周縣令的夫人,屬下本來是想好生好氣的請人到府上做客,誰知道竟讓她誤會了什麽。”緊接着,有人拽住她的頭發,強迫着她擡起頭來。

被迫擡起頭的瞬間,頭皮吃疼的明黛在搖晃的刺眼光亮中,撞上了一雙孤戾冰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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