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只道尋常
柒、只道尋常
(21)
第二天早晨渾渾噩噩爬起來晨吐,簡書才看到,昨晚黎蘅放在自己床頭的是一杯檸檬水。
正合自己需要的,一杯檸檬水。
簡書前腳進衛生間,後腳黎蘅就跟進來了,帶着給他添的衣服,還搬了個小凳子進來讓簡書坐,自己則蹲在後面扶住簡書的肩,輕輕為他叩擊後背。
雖然早孕症狀并不會因為這些改善多少,吐完還是脫力到站不穩,食欲也仍舊缺缺,簡書卻真的感受到那份期許已久的溫暖,簡直像是一個美夢。上一次還只有他一個人,那天,自己也是吐過以後,忍着一陣陣的眩暈做了些早飯勉強吃下,然後獨自開車到醫院打胎。
那時,何曾期待過如今這樣的照顧?——連想也不敢多想的。
黎蘅這個人,真正和他單獨相處,算起來也不過幾個月,卻似乎每一個動作都能恰好與他心中所願合拍。
簡書知道,這不是什麽故弄玄虛的“緣分”使然,這只是因為,他每時每刻都付出百分之百的真心關切着自己,一如那時,自己也曾這樣關切着梁潛川。
黎蘅做了白粥,仍然清得像水。簡書今天慢慢開始适應這種早孕狀态,所以多吃進了幾口,吃完以後也沒想象中那麽惡心。
黎蘅公司裏已經接了新項目,正開始籌備設計,一大早便有人幾乎要打爆他的電話,攪得他不厭其煩,鬧到最後,這人幹脆逞着一時意氣,關了靜音。簡書失笑,也明白他忙,幾次三番想說留自己一個人在家裏也沒關系,卻不知怎麽,看到他盯着自己笑的樣子,就自私地說不出口。
和梁潛川剛在一起的時候,那人也曾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簡書那時暗暗許願,兩人能這麽對看一輩子,永遠不相厭。
誰知一輩子居然這麽長,能把所有期待都消磨成泡影。
吃過早飯,黎蘅收拾碗筷,簡書也不挪位置,仍坐在餐桌邊發呆。黎蘅忙了一陣出來看到這場面,以為簡書自己走不動了,竟然二話不說就要過來抱他,被人哭笑不得地拒絕了,才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扶着簡書坐到客廳沙發上。
簡書覺得自己被嚴重地過度保護了,現在在家裏跟珍稀動物一樣被一天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照看,手腳砍了估計都能滋滋潤潤地活下來,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兒羞恥。于是想了想,終于還是對坐在自己旁邊準備開始削水果的黎蘅道:
“公司裏有事情就去忙吧,我沒關系的。”
黎蘅拿起水果刀開始作業,頭也不擡地說道:
“今天請了醫生來,這個孕期怎麽過,我得留下來聽聽他的交代,而且最近你也離不了人。”
過了一陣,黎蘅好像忽然意識到點兒什麽,擡頭正對上簡書頗為無奈的眼神,又笑問:
“我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兒?”
簡書忍俊不禁,點了點頭。
“我想也有點兒,”黎蘅耿直地嘿嘿笑,“主要是怕你有什麽也不說,聽說頭三月挺關鍵的,我不放心嘛。”
“我會說,”簡書道,“你別太擔心了,沒關系的。”
黎蘅點點頭,把削好的水果放進盤子裏,然後用保鮮蓋蓋上:
“行吧,那從明天開始,我就每天進公司一趟,很快就回來,你就呆在家別亂跑,不要開煤氣,熱水我給你燒好,不過最好還是等我回來了再洗澡,浴室太滑了挺危險,哦,還要記得按時吃飯……”
簡書再次無奈,忍不住打斷道:
“你是馬上就要出門嗎?現在說,我到明天不記得了怎麽辦?”
“好好好,那我明天再說一遍。”
“明天也不要說了……我又不是三歲……”
簡書莫名覺得自己這話像在撒嬌。
黎蘅笑了笑,似乎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伸手想摟簡書,可動作到了一半又猶豫地停下,最後該換方向拿了一個水果,繼續削起來。
簡書覺得胸口有些酥麻,竟隐隐希望黎蘅摟上來。這感受與當年初初喜歡上梁潛川時頗為相似,這個認識讓他心神一晃,不由有些緊張。
(22)
結果沒等醫生過來,簡書又吐過兩次撐不住爬回床上躺着了。
躺着卻翻來覆去睡不着,過了半個多小時黎蘅進去給他換熱水袋的時候,見他還睜着眼睛呆看天花板,目光裏空無一物,連感情也不帶。
許久以前的簡書,從不曾這樣過。那時的他雖然安靜,卻安靜得很充實。與一衆朋友來往熱絡,聽大家說話時,眼睛裏帶着盈盈笑意,偶爾還能爆出些金句,夠大夥兒笑上半年。
簡書是個沉靜又幽默的人——最初認識他的時候,黎蘅是這麽認為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了呢?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般深重的自卑和孤獨,悄悄植根在了如此美好而幹淨的靈魂上?黎蘅不敢去想,每次都下意識地希望,不去探究,就能抹銷那些東西存在的事實。
站在門口叫了好幾聲,床上的人才元神歸位。黎蘅走過去給他換走了冷掉的熱水袋,碰到簡書的腳,發現還是冰涼。身體底子幾乎沒有,當然供血不足了。——昨天醫生是這麽說的。
飯也吃不進,連補都無從補起,想到這些,黎蘅覺得自己也要憂郁了。
又給人掖了掖被子,擡頭見他正看着自己,眼神裏帶着一點淺淡的笑意,不由心旌搖蕩。
“想什麽呢,剛才?天花板上有金子?”黎蘅一面說,一面也裝模作樣往天花板上望了望。
“沒,緊張呢。”簡書在被子裏動了動,猶猶豫豫地把右手伸出被窩,伸到黎蘅面前。
幾乎不需要反應,黎蘅便自然而然握住了伸過來的手,不知道這又是哪裏來的默契。這算得上簡書第一次主動親近自己,只一個動作,便讓黎蘅自己也體會了一把古代那些三宮六院被皇帝翻牌子時候的喜悅。
“沒關系的,醫生只能提供意見,不可能逼着你做流産,而且他要真敢,我馬上揍他。”
黎蘅壓抑不住的興奮滿溢到唇邊,覺得握着的那只微涼的手,簡直比全世界的金銀財寶加起來還要值錢。
“不是啊……”簡書失笑,眼中卻閃現出感動,黎蘅能看得出來,他已經放下心了,“我是在想,那醫生一臉嚴肅,搞不好會罵人吧?”
黎蘅愣了愣,忍不住笑出聲來,許久沒見這樣的簡書,這一刻忽然就覺得,自己幾個月來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他的少年最好的樣子,說不定哪一天還是會回來的。
“你是小學生嗎?還怕被罵?”
“沒有……我睡了。”
翻了個身,手仍舊握住黎蘅,沒放開。
“喝不喝水?那個葡萄糖,要不再喝一次吧?”
“不行,喝多會得糖尿病的。”簡書蹭了蹭,把半個臉也埋進被子裏,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而且我吃早飯了。”
“好好好,那要我幫你幹點什麽?”
“手……”簡書一邊說,一邊把黎蘅的手也拉近了被子裏,表示讓他呆着。
黎蘅一陣心動,垂眼去看簡書,見他臉上難掩別扭之色,手卻挺堅定地拉着自己。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放開簡書的手,重新替他掖了被子。簡書睜開眼睛,詢問似地看着他。
“阿書,你不用逼自己和我親近,感情這種東西,勉強是勉強不來的,”見簡書輕輕蹙眉,黎蘅知道自己猜對了,“而且你要對我有信心,我這麽充滿魅力,再花點時間,肯定追到你的。”
簡書笑起來,放松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黎蘅又坐在床邊陪了他一陣子,看人呼吸慢慢平穩,才輕手輕腳地離開。
(23)
醫生的确差點把兩人罵了一頓。
氣得吹胡子瞪眼,卻礙于友人的面子,只能話裏話外夾槍帶棒地說上兩句。不過簡書總覺得,自從知道這個決定以後,那醫生說話的語氣已經冷得堪比數九寒天了。
“抗抑郁的藥必須停,多進行心理疏導,家屬也多和他聊點兒高興的事情,少發脾氣少操心,妊娠期要盡量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情,”醫生瞥了靠床頭坐着的簡書一眼,聲音又冷三分,“雖然基本不大可能。”
黎蘅賠笑,示意自己在認真聽,一句都反駁不出。
“每個月的B超必須按時做,一旦發現胎兒有畸形的狀況,就要馬上做引産,”見兩人沉默着不答話,醫生又補了一句,“這是為小孩好,你們願意他生出來就要吃苦嗎?”
簡書眉頭鎖得死死的,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子宮壁有舊傷,妊娠期內都不能做劇烈運動,瑜伽這樣的拉伸性運動也要避免,平常的活動就以走為主,少量慢速,但必須保證每天都有運動量。早孕反應劇烈是因為身體底子不好,我開的止吐藥對胎兒沒什麽傷害,一天三次,如果還不能控制再聯系我。”
醫生又另外叨叨了一堆飲食營養一系列方面的注意事項,最後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黎蘅跟過去送,到了門口,也不知那醫生是感動于黎蘅的誠心致謝,還是出于職業道德,又停下來低聲對黎蘅交代了一句:
“他的情況一點都不樂觀,要不是因為患者有抑郁症,如果強行打胎可能會造成惡性的複發,這個胎兒不管怎麽樣都是不能留的……總之你們自己要有個心理準備。”
黎蘅只覺得心涼了半截,腦子裏一片混亂,把醫生送出門,一個人坐在客廳裏平複心情,突然就感到,自己在這以前所有因新生命而産生的期待和快樂,都顯得那麽自私可笑。
過了好一陣,聽到卧室裏傳出響動,黎蘅才收拾心緒進去查看。卻見簡書躺在床上一下下地幹嘔,身子因此而不住打挺,一陣過去,又蜷縮起來微微發抖。
黎蘅吓了一跳,三步并兩步過去查看,見人額頭上已經見了汗,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眼睛也因為生理性的淚水而布滿血絲。
“你怎麽樣?哪裏不舒服?”黎蘅覺得自己連話也快要說不清了。
“沒……就是……想吐……惡心……”聲音虛飄,幾乎聽不到。
“你坐起來,這樣躺着不行。”剛剛醫生的話還梗在胸口,現在看簡書這樣,他更加覺得心疼得幾乎要扛不住。
簡書自己沒什麽力氣,被黎蘅扶着慢慢坐起來,又是暈眩又是惡心,只覺得意識都快渙散了,趴在黎蘅身上,頭擱在他肩窩,一陣一陣地嘔着,任由黎蘅順着後背的脊線輕撫,這麽過了将近十分鐘,人才慢慢恢複過來,很快卻又覺得冷,下意識往着熱源靠,恨不得貼到黎蘅身上。
看簡書難受得厲害,黎蘅所幸脫了鞋坐到床上,把簡書攏坐在自己懷中,從被子裏抽出熱水袋讓他抱着,再用被子把兩個人一起裹起來。黎蘅熱得幾乎要出汗,簡書才開始覺得舒服起來,就着這個姿勢又淺眠過去。
這一睡就睡過了午飯時間,黃昏時才醒來。
簡書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仍維持早前的姿勢縮在黎蘅懷裏,黎蘅則端着一個平板正查看工作郵件。這個造型讓簡書覺得略有一點尴尬,但又莫名暖心。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室內昏暗,更加顯得那平板射出的光刺眼。簡書擡手摁了摁黎蘅的手臂,奈何沒什麽力氣,只大概意思到。黎蘅轉頭看他,還沒等開口,簡書就輕聲道:
“這麽看……要、白內障,青光眼的……以後、變成半瞎,難道去、算命?”
簡書深覺自己的說法很有意思,奈何黎蘅沒笑。
非但沒笑,這人好像還很緊張的樣子。
“是不是吵到你了?”黎蘅問。
“沒……”簡書還是覺得這麽被抱着挺不自然,動了動身子要離開黎蘅懷裏,可還沒弄出個所以然,就被黎蘅伸手攬住肩,完全鉗制住了。
“別動了,就這樣吧。”很反常的,黎蘅這次用了陳述式的語句,甚至沒有詢問簡書的意見。
簡書自知反抗肯定要失敗,幹脆就真的不動了。
“之前這次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那麽嚴重?你是不是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黎蘅連珠炮一樣提問,聲音還是保持溫和,但簡書能聽出來,這人現在氣壓很低。
“沒……就是冷,一冷……就惡心……”
說完,感覺到摟着自己的人攥了攥拳頭,簡書的心也跟着揪起來。
是了,自己那麽麻煩,又浪費時間,是個人,對待這麽一副爛身體都該失去耐心,黎蘅不是神,厭惡了也不過人之常情。
“對不起,是我大意了,”黎蘅說着,出乎簡書意料,他的聲音裏沒有不耐,卻滿含某種深沉的痛,“我就是個腦殘傻*,阿書,你原諒我……”
簡書愣了。
這個和預想出入太大,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應,躊躇了半天,只好幹幹地問:
“你……沒、沒關系吧?”
黎蘅搖了搖頭,又道:
“以後有什麽不舒服,就馬上叫我,別自己忍着。”
他真的不想再看一次那場面,讓他覺得所愛的人離他好遠,不知要怎麽救他才好。
“嗯……”簡書開始有點明白了,心頭一暖,不由自主往黎蘅懷裏靠了靠。
“想吃點兒什麽?喝粥,要不要?”
“沒關系……就,這樣……”
真好啊,他不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