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長鏡頭

捌、長鏡頭

(24)

抑制早孕反應的藥吃了四天才見些作用,其間簡書已經因為營養不足出現了一回先兆流産的症狀,于是又額外獲得兩周的卧床修養時間。

好在藥起效以後,嘔吐終于好了些,能多吃下些東西,精神總算漸漸有了起色,這時候,孕期已經一波三折地進入了第八周。

黎蘅每天在公司呆不超過半天,早上做好早餐、照顧簡書過了晨吐才出門,中午從外面買粥回來,陪簡書吃過之後又趁人睡午覺趕個工,等簡書起來了,就陪他繞着房間走路,有時簡書精神不錯,兩人也到樓下花園去逛一逛。

簡書笑說這日子過得就像在養老。

雖然做到技術總監這個職位,已經沒有了出勤打卡的要求,但黎蘅一貫工作狂,這也算是頭一回大面積翹班不露臉,一來二去,公司那幫小孩就開始有了關于老大的一百條八卦,有說老大抱得美人歸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有說老大自己在外面另起爐竈準備跳槽的,比較損的也打趣說,一定是大齡男青年遲遲尋不得良人,只好每天下午出去相親的。

對于第三種傳聞,黎蘅表示其心真的可誅。

二人從同居到育子,沒向外面透露過半分,慢說是同事朋友,就連黎爸黎媽也都還蒙在鼓裏。

黎蘅自己是覺得說與不說都沒多大關系,但明白簡書心裏還有個大結沒有解開,所以就慢慢陪他等着。上一回轟轟烈烈的愛情,已經把這只撲向火焰的飛蛾燒得幾乎屍骨無存,即使簡書自己不說,黎蘅也能看到那些深刻的傷痕。

有時候在花園裏被樓上樓下的老頭老太太們問起,黎蘅便只說是兄弟的關系,簡書病了,他過來照顧。

看簡書那蒼白得幾乎反光的臉色,也的确像那麽回事,于是大家就慢慢不問了。

懷孕兩個月,除去剛知道那兩周的确過得身心煎熬,到了如今慢慢步入正軌,到好像一切都還算順暢。

唯獨一點,每天早一頓晚一頓的營養食譜,折騰得黎蘅幾乎已經黔驢技窮了。

其實黎蘅自己本就沒那麽會做。

大學前住在家裏,有專門做飯的阿姨,黎蘅過的可以算得上是現代版小少爺的日子,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到了大學,一群男孩子住一起,誰能想得起買一口違禁的鍋回來煮東西吃?于是一日三餐也都是在外賣食堂和出去搓一頓的無限輪換中打發。

等真的要自立門戶了,他已經身在異國,所以拌個沙拉烤個面包還行,最多也就到煎牛排做意面的水準,中餐博大精深那套文化,他其實一點兒都不熟悉。

和簡書住在一起這幾個月,已經耗盡了黎蘅在中餐料理上的全部修為,但“我很會做飯”的招牌卻不能砸——尤其在自己正追求的男孩面前——所以只好絞盡腦汁,實在沒辦法了,就打電話請教母親,結果被嗅覺敏銳的女士揪住盤問了一通。

“這麽複雜的菜,做給誰吃?”

“我自……”

“別跟我說你自己吃,你沒天天泡在方便面裏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黎蘅:“……”

“是不是……在散發求偶信息呀?”

“嗯,算吧。”

“哎哎,誰家的姑娘?怎麽樣呀?”

“很好啊,”雖然不是姑娘,“追到了帶回去給你看。”

“成了成了!不過話說回來,追女孩啊,不适合做這種老套的菜,你得弄點兒甜點,烤個蛋糕啊,做點兒餅幹啊啥的,媽媽教你……balabala……”

結果白白提心吊膽地被審了半小時,該不會做的菜仍舊不會做。

黎蘅哭笑不得。

同樣哭笑不得的,還有簡書。

不知道阿蘅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分明自己挺會做飯,怎麽就跟個殘疾人一樣被飼養起來了呢?

用的飼料味道還不大好。

——真的不大好。

有兩次,自己甚至明示了可以做飯,也保證過就只插手把食材拌一拌弄熟的那一步,其餘都由黎蘅來,卻還是被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末了,這人還說一句:“阿書,你不用勉強自己。”

簡書:“……”

改善夥食遙遙無期,簡書其實挺心塞的。

(25)

公司接了新項目,黎蘅翹過兩周的班,等簡書終于可以結束卧床自理生活以後,終于不能貓在家裏假裝隐士高人了。于是出關第一天就被拉去和投資方吃完飯,好在技術總監說破大天也就是去露個臉,沒有營銷部賣假藥的任務在身,所以從下午起黎蘅就開始計劃着晚上提前遁走。

畢竟簡書一個人在家裏,他真是不怎麽放心。

最近人小腹慢慢見了弧度,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躺久了的緣故,簡書這幾天越來越覺得身子重,做事略有些吃力,而且不大習慣,加上抗抑郁的藥停了兩周多,雖然暫時沒發生什麽不好的反複,但黎蘅還是相當緊張,一點不敢松懈。

所以下午發信息給簡書的時候,只說晚上會稍晚一點回家,還問簡書要不要給帶些吃的。

沒過多久,簡書就回了一句“好的你忙,晚飯我自己解決。”

隔了一會兒又補發:“不用擔心。”

莫名有某種生活的溫馨感充斥在屏幕裏,黎蘅拿着那兩條信息來來回回看了三四遍,覺得自己勝利在望。

那邊簡書回過信息,忽然覺得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氣似的有些悶,之前在看的書重新拾起來翻過兩頁,發現沒辦法集中精神,根本看不下去,于是伴着一聲嘆氣把書合上扔到了一邊。

客廳裏忽然就有些冷,穿堂風吹得他腰背疼。

其實也知道這正值夏末,離大幅降溫還相距十萬八千裏,更清楚腰背這個疼法,分明就是抑郁症複發的跡象,但簡書莫名不願意承認,心底十分煩躁地無視和否定着這個選項。

他發現自己離不開黎蘅的毛病已經有點兒深重了。

這個男人連續陪他好幾個月,基本在家裏低頭擡頭就能見他的身影,現在這樣忽然一整天見不到,簡書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太習慣。

這算什麽呢?難不成,還真的出現那什麽的日久生情?

簡書有些迷惑。

結果期盼了很久的自己做晚飯的機會,也浪費在了一碗潦草的素面上,随便加了一勺醬油一勺醋,再撒一點蔥花,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簡直還沒有強撐料理小能手招牌的黎蘅做得好。

吃完開始惡心,沒過半小時就趴到衛生間吐了一波,還真是什麽鬼狀況都選在今天上門騷擾。

簡書只覺得煩躁又沮喪。

折騰了一圈下來,快九點了。說只晚一點點的人還沒回來。簡書幾乎被疲勞支配,躺回床上睡覺。

很快卻又夢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夢到過去健康而又青春洋溢的自己,夢到一群不認識的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拖着他去做流産,夢到黎蘅的母親冷漠地要求自己離開她兒子,說配不上之類之類……

終于在不堪其擾時一個猛子醒了過來,氣喘不勻,手腳冰涼特別難受。

再睡,就睡不着了。

簡書翻來覆去,意識越來越混亂,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剛和梁潛川分手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是孤獨而清醒,睜着眼都覺得是個噩夢。

又輾轉了一下,他忽然覺得,如果自己去外面等的話,也許黎蘅就會回來得快一些,于是又爬起來往外走。

黎蘅是真沒想到對面投資方那個難纏勁。來的是位很能喝的市場,特別懂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從飯局開始就盯着黎蘅猛扔話題,糖衣炮彈畫大餅輪番的上,別說是遁走的機會,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不給。跟着黎蘅一起來的青年中途發了個信息給他,滿含同情的口吻:

“老大,對面這位估計要跟你厮殺到天明,今天助攻沒法打,再撐撐吧?”

黎蘅欲哭無淚,只好迅速又發了個信息給簡書,說自己要晚歸,讓他先睡。

此後超過十次查看提醒,都沒看到簡書的回信。

黎蘅于是有點慌了。

九點半,終于打發好這個恨不得讓黎蘅把設計圖定稿當場畫出來的資方,黎蘅幾乎是一路超速開車回了家。

鑰匙才剛插進鎖孔,門就從裏面被打開了,黎蘅什麽也沒看清,便被一個差不多高的身形擁住。

腹部的位置還能感受到一小坨圓圓軟軟的凸出抵過來,應該是某人初見形狀的小肚子。

(26)

黎蘅伸手回擁,發現懷裏的人呼吸有些急促,節奏也不大穩定。

“怎麽了?”也不推開簡書,黎蘅就着這動作在簡書耳邊問道。

“沒,有點兒冷。”簡書好像是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在黎蘅懷裏輕輕掙了兩下,發現對方抱得緊,放棄抵抗。

“所以這麽趴過來取暖的?”

“嗯。”

黎蘅失笑,稍稍推開簡書,手搭在他背上往屋裏走,順便帶上了門,站在玄關處換鞋。這才發現,這人居然一面說着冷,一面鞋襪都不穿,赤着腳過來的。室內氣溫不算高,雖然鋪的木地板,但這麽光着腳直接踩上去,肯定也暖和不到哪裏去。黎蘅眉頭皺了皺,拉住簡書問:“怎麽不穿鞋?”

人自己卻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樣,盯着黎蘅想了三秒,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腳,才道:“忘了……”

黎蘅:“……”

于是二話沒說,把自己剛換上的拖鞋又脫了下來,正要蹲下幫簡書穿,卻被人攔了攔。

“不用了,幾步路。”

“穿上,這個事情不開玩笑,”黎蘅短暫地大腦風暴了一番,覺得大概是自己要幫忙穿的舉動讓簡書覺得尴尬,便又補了一句,“你自己穿好。”

不知道是前半句話起效了還是後半句起效了,反正簡書安安靜靜把腳塞進了拖鞋裏,然後低聲道:“好了。”

黎蘅這才放過,與簡書并肩往客廳走,結果沒幾步,又看到沙發上淩亂地散着一條薄毛毯,剛剛應該是被蓋着的人匆匆拉開的,有一邊耷拉到了地上,沙發一腳放着一個抱枕,罪證拖鞋也被踢得東一只西一只。

黎蘅面色又寒了寒。

“你剛剛在這兒睡的?”

“沒。”簡書一面說一面就欲蓋彌彰地準備上前收拾。

黎蘅伸手一把拉住了他,忽然覺得心頭一刺一刺疼得莫名,讓人煩躁。

“怎麽不去卧室睡?”

“去了,睡醒才出來的。”簡書語氣有些沮喪。

黎蘅立刻就一句也舍不得說了,拉着人在沙發上就近坐下。

“是不是一個人睡不好?”

“不是……就是睡夠了。”

“晚飯吃的什麽?”

簡書不說話了。

黎蘅當即就要起身到廚房查看,簡書這才慌慌忙忙抓了他衣角,急道:“面,吃了面……”躊躇了一陣,又猶猶豫豫地加上一句:“……別走。”

“沒有要走,”黎蘅回身看着簡書,心底汩汩冒出酸澀,但看人越鎖越緊的眉頭,又只好勉強笑起來,“沒法了,以後上班也把你捎去,關在辦公室裏看管。”

簡書也淺淡地笑笑,低聲說了句“什麽鬼”。

說來說去,黎蘅還是自責。

若沒有去那個什麽鬼的飯局,也不會讓簡書一個人在家裏獨自挨過這麽久,明知他離不開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這種低級錯誤。

“今天太晚了,抱歉。”他道。

“不會啊,你別多想了,”簡書反過來安撫,“睡覺吧。”

爾後一切照舊,看着簡書吃了藥躺下 又去給他弄了兩個熱水袋,熱一點那個放腳邊,溫的放小腹上,然後關掉外面的燈,黎蘅才睡下。

不多久,身邊的人呼吸聲便漸次均勻,黎蘅卻徹底睡不着了。

一閉眼,全是簡書獨自一個人蜷在沙發上等自己的畫面、他光着腳跑到門口迎自己的畫面,生動得仿佛自己就在現場看着一樣。

絕不要發生第二次,他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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