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如果
玖、如果
(27)
九月底,簡書的早孕期終于有驚無險地過去。
國慶節外企本是不放假的,好在眼下新的項目已經進入穩定推進期,除了按時審圖,黎蘅這個技術總監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便又把工作地點從辦公室搬回了家裏,只要不是重要會議日,公司基本見不到他人影。
簡書說這種出勤率,遲早要被那群德國資本家炒了,黎蘅倒是滿不在乎,笑答被炒了就自己另起爐竈,不給萬惡的包工頭掙血汗錢。
抗抑郁的藥物已經停了将近兩個月,這些日子,雖然不說出口,但彼此也都在暗地裏擔心着那幾成的複發可能。
簡書知道,黎蘅天天待在家裏盯着,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怕之前的事情再次發生,其實說到底,他自己也不願多感受一次。人說死了就是一了百了,其實嘗過滋味的人才知道下定那個決心需要多少的痛苦和糾結。
活着的時候感覺不到的牽絆在選擇死亡的那一刻,就全都拉拉雜雜地出現在腦海裏,根本沒有所謂決絕一說,然而即使如此,人在那一刻,卻還是被絕望左右着,難以控制地走向深淵,看着自己就仿佛看着一個兇手,可恨又無奈。
好在簡書有黎蘅在身邊。即使他什麽也不做,只要呆在家裏,能聽到他講電話、打字和走動的聲音,簡書便會覺得安心。
雖然隐隐能感覺到這種狀态不大正常,卻本能地不願意改變,越是如此,就越是害怕黎蘅萬一突然離開了,自己又該怎麽辦,陷在這種循環當中,有時候簡書連自己都弄不清楚這日子究竟是安穩了,還是更加動蕩了。
好在眼下,黎蘅把這種陪伴看做理所當然,雖然不知道這究竟能持續多久,至少現在想到時,還夠簡書聊以□□。
給自己放了假以後,黎蘅又計劃着再在家裏添置些必要的設施,于是選了九月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拉着簡書去逛家居館。這種時候商場裏人一般都不多,也能讓簡書稍微自在一些。
簡書最近開始不愛出門,哪怕下樓到小區裏走一走,都要小心翼翼掩飾自己漸漸顯露孕态的身形,穿寬松的衣服遮蓋腹部圓潤的凸出,遮好了還要照着鏡子檢查一遍,确保在活動範圍內絕不會讓人看出來才放心。
咨詢師說,這大概是上一次懷孕時心理受創的表現,加上抑郁症也會導致自我封閉的傾向,畏懼出門也很正常。家屬也只能多多引導,盡可能帶他到公共場所去轉一轉,重新習慣與社會接觸,消減心理壓力。
病當然是要治的,但黎蘅也不忍心真的逼着簡書去“接觸社會”,就想了這麽個折中的辦法,選些人少的公衆場合,再盡量給他找點兒別的事情考慮,以轉移注意力。
簡書一如既往十分配合。吃過早飯,兩人便驅車出門,到目的地的時候才剛上午十點半。
這是簡書第二次到家居館來,上回是剛和梁潛川同居的時候,對方做實習生,每天忙得飛起,根本騰不出時間顧這些,簡書就獨自趕了個大早過來,可惜那天不巧碰上周末,人山人海的好一頓擠,全沒有這回清淨。
黎蘅也不急着直奔主題,帶簡書東繞西繞,大概是盡量想烘托一個悠閑的氛圍。可惜這人實在不會逛街,不買的東西拿起來看,動作怎麽擺都別扭,簡書在他旁邊瞧了他一陣,忍不住笑起來,拉住還待繼續表演的黎蘅。
“別勉強了,像老幹部巡視一樣,要買什麽直接買就好……”
“嗯?什麽像老幹部?”黎蘅不解。
簡書指了指黎蘅的臉:“你這個表情僵硬的,一看就不是有興趣逛啊,還有手手腳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很奇怪的。”
黎蘅聞言,耳根刷一下紅了: “我、我媽上次就這麽逛的……”
“阿姨是搞藝術的,你能比嗎?”簡書哭笑不得。
黎蘅: “……”
“放心吧,我走這一會兒也足夠了,不喜歡逛就別勉強,咱們速戰速決,怎麽樣?”
黎蘅聽了這話,總算放松下來,又頗覺得不好意思,一面逃跑似地帶着簡書奔向目标,一面道:“真挺尴尬的,上回陪我媽來就覺得挺尴尬,哈哈……”
簡書沒接話,跟在黎蘅後面悠悠地走,只覺得這個男人比自己以為的更加可愛,真實簡單,不愛做的事情,卻願意為了在意的人變得遷就,沉默地溫柔着。
(28)
簡書身體虛耗,又逛了一個多小時就開始覺得脫力,腳步虛浮,眼睛看出去也有些花,又撐着走了幾步,就被黎蘅發現了異樣。
雖然照顧簡書已經有一段時間,但黎蘅仍舊保持着萬事小心翼翼的習慣,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緊張得不行。眼下看人面色蒼白,不多想便要上去把人抱起來,恨不得馬上能找個地方讓他舒舒服服躺下。相比起來,簡書反而冷靜得多,知道問題不大,便讓黎蘅先去把選好的東西下訂單,自己則找個地方坐下緩緩神。等黎蘅付好款再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時,簡書覺得精神已經稍稍恢複了些。
等人走近坐到旁邊,簡書才開口道:“最後看的那個沙發套挺不錯,一起買了吧?”
“不用,”黎蘅伸手不着痕跡地幫簡書按揉後背,力道恰到好處,“現在家裏那個沙發太軟了,等月份再往上,你坐着肯定會不舒服,我直接給換了。”
簡書: “……”
見簡書不答話,黎蘅也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現在感覺怎麽樣?要不還是我抱你吧?”
“沒那麽嚴重,兩個大男人,抱來抱去傻不傻?”簡書笑道。
“那……我稍微扶着你一點兒,”黎蘅有意強調稍微兩個字,想了想,又補充:“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說完,就跟等喂食的小動物一樣,眼神裏滿是征求式的期待。
簡書莫名覺得有些心酸,就好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是那樣卸下自己全副尊嚴,賭上所有的耐心和感情,等着眼前人的應允。
“沒事,被看到就被看到吧,又不犯法。”簡書脫口而出,自己都未完全反應過來。
聞言,黎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伸手把簡書扶到懷裏,一只手攬過他的腰,簡書配合地調整了姿勢,将自己小半的分量轉到腰間那條胳膊上。
舒服了許多,身上也是,還有——
心裏也是。
“這會兒回去得一點多了,咱們中午煮粥吃怎麽樣?”黎蘅問。
“……要不還是在外面吃吧?”
“你都這樣了,哪還有精神跑外面吃?乖乖回家躺着,我下午請醫生過來看看。”
“沒那麽嚴重,不用看……”
“那不行,反正再過幾天也要産檢了,就當先做呗。”
簡書失笑,下意識地反手去摁腰背,讓黎蘅逮了個正着。
“又不舒服了?要不我……”
“沒事的,輕松一點。這是老毛病。”
黎蘅想了想,弄明白簡書所說的“老毛病”就是因為懷孕沒來得及治好的抑郁症,幾個月不吃藥,雖然心理上複發不明顯,除去入眠稍微困難了些,其他的還算平穩,但身體上那股擾人的酸痛卻還是牢牢纏了上來,終歸有些不舒服。
思及此,又不免一陣自責。
“不怪你,”簡書忽然擡手安撫性地拍了拍黎蘅的後脖頸,“這件事你頂多算從犯,而且戴罪立功,早就抵清了,還多出不少呢。”
黎蘅有些驚訝地轉頭看簡書,很久了,沒聽過他說那麽多話,還是為了開解自己。
忽然覺得又是感動又是興奮,忍不住緊了緊手臂,将簡書緊緊攏到身側,仿佛宣示主權一般。
簡書被他這幼稚舉動逗笑了,卻也不推拒,由着他冒傻氣。
過了一陣,簡書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說:“阿蘅,放松點,我現在很開心,真的。”
(29)
而突然示好的結果就是,簡書這天中午果然吃到了黎蘅“充滿愛意”的午餐粥,人在廚房裏鼓搗了快一個小時,餓得簡書前胸貼後背,最後看到成品差點暈過去。
這是一碗加了青菜和午餐肉丁的創意料理,紅紅綠綠的一大堆漂浮在粥上,品相約等于沒有。
味道……雖不是特別糟糕,但就是莫名別扭。
簡書喝着粥,又開始思考要怎樣說服黎蘅讓自己來做飯,改善一下兩人的夥食水準,但想到這個人認認真真打電話去向黎媽媽請教食譜,甚至詳細做好筆記的樣子,又覺得一陣不舍。
甚至有些自私地想多看看那個模樣。
這人總貼心得恰到好處,讓簡書一不小心就理所當然接受了他的付出,有時候想想,覺得自己像是被套路了。
吃過飯,簡書在沙發上半躺着閉目養神,黎蘅勸他到卧室睡一覺,沒勸動。人說在客廳靠會兒就好。黎蘅終歸不大放心,于是也搬到客廳來處理公務。
躺下一會兒,簡書就發現黎蘅說得很對,現在胎兒還不太大,但是躺這種軟得讓人使不上力氣的沙發,已經能明顯感受到腰部的壓迫,連胸口也有些發悶。
簡書來回調整着姿勢試圖讓自己舒服些,翻了兩轉,黎蘅就明白了,把人扶着側卧過來,從家裏各種角落搜羅來一堆大大小小的靠枕,仔細堆疊在簡書腰背處,小腹前也墊了一個,以免孩子墜着他不舒服。
其實三個月大小的胎腹,還全不能有墜人的感覺,道理黎蘅都懂,卻免不了操那個心。
墊好以後倒确實松快了很多,黎蘅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對簡書道:“真得抓緊換沙發,沒法坐了這個。”
簡書覺得腹部的皮膚有些繃,一手擱在腰間,手指隔着衣服輕輕在小腹處劃圈,任由黎蘅坐到旁邊,伸手給他摁着腰。
“有沒有好點兒?”黎蘅一面按,一面很是擔心地詢問。
“早好了,現在只是這邊有點兒繃,正常的。”簡書虛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處。
“嗯,這是個新狀況,下午問問醫生。”
簡書做孕囊植入前,曾滿心期待地看了許多關于男子生育的資料,自然不覺得這是個新狀況,但此時看着黎蘅認真的樣子,就莫名不想戳破,于是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身上各處的疼痛緩解些,就慢慢起了睡意,最後自己到底何時去見周公的,簡書自己也弄不清了。
醒來的時候醫生已經在家裏了,正和黎蘅在陽臺低聲說話,聲音聽不真切。簡書發現自己仍躺在沙發上,但不知何時已經輸上了液,心中不禁一陣驚慌,下意識地去摸小腹,确認那個圓潤的凸起還安穩地在着才稍稍挪開手。
又過了一陣,陽臺上的兩個人進來了,黎蘅見簡書正睜眼看着自己,快步走過來坐到了沙發邊,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簡書搖搖頭,正待問輸液的事,黎蘅便默契地解釋道:“醫生說你上午那個狀況是因為血糖太低,所以補充一點葡萄糖,別擔心。”
“孕早期消耗太大,靠進食補充太慢,血糖一直不好,對你身體有影響的,所以靜脈注射三天。”醫生也在一旁解釋了幾句。
簡書點點頭,又聽醫生道:“過了之前這三個月,後面會稍微輕松些,今天做個B超,明早再抽血做個化驗,都是常規檢查,不用太有心理壓力。”
B超看過沒什麽問題,早先的顧慮算是打消了大半。等輸液結束,醫生給留置針封了管,又囑咐過一些日常的護理問題就走了,簡書覺得,這冷神今天倒是比前幾次溫和了些,想來自己的情況的确不算糟糕。
送走醫生,黎蘅就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掏出了一瓶藥用護體乳,略有些尴尬地蹲到簡書面前,支吾道:“呃……醫生剛才說,這個……有緊繃感是因為胎兒生長,松緩一下皮膚,就、就好了……”
“嗯,”簡書神色如常,“那你幫我吧?”
話音一落,黎蘅的耳根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怎麽沒上手呢就紅透了?”簡書失笑。
“咳,沒有沒有,那咱們現在就……”
“好像應該先洗澡吧?”
黎蘅聞言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着說對,把簡書扶起來。醫生交代過留置針不能着水,所以這三天洗澡也需要黎蘅代勞。
從進浴室到最後擦好松緩腹部皮膚的藥膏,黎蘅手上的動作都無比小心,而且全程耳根通紅,仿佛幹了什麽不可描述的事情一樣。
簡書回想了一下,覺得這與他那天霸王硬上弓的形象很有些反差,快到而立的年紀,卻整個一純情少男的樣子,越是對比,越覺得這人可愛,便玩笑似地道:“阿蘅,你不用那麽緊張,我和其他人也沒什麽區別,又不是新物種。”
黎蘅手上動作不停,自然而然地接口道:“其他人我也沒見過,第一次嘛……”
話到一半忽然頓住,手上的動作也跟着停了下來,隔了幾秒才又笑道:“我是說,照顧孕夫,我也是個新手嘛,哈哈。”
簡書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卻隐隐對黎蘅之前說的那半句話有了些猜測。
如果說,他在與他毫無交集的這漫長的六年多裏,真的從未跟另一個人有過肌膚之親呢?
若是這樣,那他如今适時的出現、他的所有心甘情願,是否真的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更加深沉的積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