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暴雨将至的夜晚
暴雨将至的夜晚
“尤裏……”
魔力的入侵中止了, 頭頂傳來的低聲呼喚讓刑椅上的金發主教身體微微一顫。
但這樣的反應似乎讓對方更加确認了方才得到的信息。
“尤裏·列維·普林霍爾。”銀發騎士用篤定的語氣道。
金發主教的身體一瞬間變得冰冷無比,像是被人突然丢進了冰窖裏,徹骨的寒冷讓思維都陷入了短暫的停滞。
“放開我……”他聲音沙啞, 無力地說道。
“在你解答完我所有的問題之前,這是不可能的。”
并沒有打算給對方任何休息的時間, 男人接着追問道。
“亞歷山大這個名字……你是如何得到的?”
普林霍爾垂下眼簾, 沒有回答,沉重喘-息聲從他口中飄出,在封閉的審訊室中回蕩着。
銀發騎士耐心地等待了三秒。
“你在浪費我的時間。”
伴随着他的話音落下,更多的精神力依附在指尖, 如同細密的觸絲一般,随着施法者精密的操縱從太陽穴深入對方的大腦之中。
“不要!不要——”
記憶被窺伺的恐懼和大腦被刺穿般的疼痛讓金發主教猛地揚起頭顱,在刑椅上劇烈掙紮着,但那只是被粘在蛛網上的飛蛾無濟于事的撲騰, 他的額頭被聖騎士牢牢箍住, 根本無法脫離他的掌控。
“告訴我,真正的亞歷山大, 是誰?”
伴随着聖騎士的質問, 普林霍爾記憶中的畫面被飛快地篩選和過濾, 無用的信息從縫隙間溜走, 而就在這時, 一道黑色的門出現在了他的腦海當中,在他凝神望過去時, 門被朝內打開, 微微泛黃的畫面出現在了眼前。
在富麗堂皇的餐廳中, 一位穿着考究的金發中年男人坐在主位,他的下巴和兩鬓有着濃密的絡腮胡, 頭頂的金發中夾雜着幾縷灰白,他的額頭和顴骨上有一些棕黑色的斑點,兩道褶皺從鼻翼邊延伸而下,那是被歲月侵蝕留下的痕跡。
那是列維·普林霍爾。
而在他右手邊的是一個穿着華麗的貴婦,那婦人比起列維明顯要年輕很多,看起來不過三十幾歲。她有着一頭波浪般蜷曲的褐發,眼睛是狹長的丹鳳眼,嘴唇塗成了明豔的正紅色,她的嘴唇右下方有一顆黑色的痣,看起來有一些刻薄。
坐在長桌對面的是一個褐發男孩,他雖然有着和母親一樣的發色,但在五官和眉眼上卻更接近列維,此刻,男孩正搖晃着小腿,用手中的叉子戳破了盤子裏的太陽蛋,将流出的蛋黃用叉子攪弄得滿盤子都是。
“沙夏,不要玩弄你的食物,快點吃完……光明教會的神父馬上就要到了,等他檢查完你的魔法資質和神學基礎,就會送你去帝都的皇家修道院學習光明魔法,你必須趁着還有時間把光明聖典的普世篇重新看一遍,特別是剛才還沒有背熟的,等會兒在神父面前可不要露餡了。”
“又要背書,無聊死了……我的魔法天賦這麽優秀,神父難道看不出來嗎?他不會因為我背不出教典就放棄我的,對吧爸爸~”
“當然不會!我的沙夏可是個天賦異禀的小神童!”坐在座首的列維語氣豪邁。
在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說話時,從門外走進來的仆人将食物放在了桌上。
男孩擡起頭,看見了仆人的臉,忽然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他的手掌一松,手中的餐叉掉了下去,又被男孩踢進了桌布下方。
“尤~裏~”男孩拉長了尾音,像是撒嬌,“怎麽這麽笨手笨腳的。”
一旁的仆人眼睫微顫,垂下了頭。
他有着一張秀麗到有些雌雄莫辨的面孔,一頭金發被紮成了一條麻花辮,垂在腦後,只剩下兩捋不夠長的碎發垂在臉際。
“抱歉……亞歷山大少爺。”被喚作尤裏的少年輕聲說着。
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在抽條的時候,但桌上豐盛的食物與他無關。他看起來有一些營養不良,瘦削羸弱的身體讓傭人的襯衫和馬甲都顯得有些空闊起來。
男孩大方地擺了擺手,“替我撿起來就好了。”
聽到男孩的吩咐,尤裏沉默了幾秒,然後蹲下身,掀起桌布探入其中,跪在地上,朝着落在男孩腳邊的餐叉伸出了手。
但就在這時,一只穿着精致小皮靴的腳踩上了他的手掌,皮鞋底部深刻的紋路嵌入少年的皮膚裏,沾滿蛋黃的餐叉刺入了手心。
少年發出了一聲痛呼,“少爺……您踩到我的手了。”
“啊……是嗎……我沒注意到。”男孩輕飄飄地說着,卻将皮鞋在少年的手背上用力碾了碾,才緩緩挪開。
等到尤裏重新站起身,掌心已經鮮血淋漓。
他捧着手中的染血的餐叉,手腕有些顫抖。
“亞歷山大少爺……您的叉子。”
看着叉子上紅黃相間的黏糊糊的血液和蛋黃,亞歷山大的臉上露出幾分厭惡,偏過腦袋。
“惡心,我都沒有胃口了,我要把我的餐具全部換掉。”
“沙夏。”
坐在他面前的柳德米娅用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嘴,用毫無起伏的語氣說道,“你又在胡鬧些什麽?別以為用這種方法能拖延時間,吃不下的話現在就去背書。”
面對母親的訓斥,男孩不敢反駁,只從椅子上鑽下來,躲到父親的懷裏。
“好了好了,柳德米拉,他不過是個孩子,調皮罷了……”
列維笑了笑,用手溫和地拍打着男孩的脊背,安撫着他。
“布拉德利神父那裏,我已經打點過了,今天也不過是走個形式……柳德米拉,別擔心了,沙夏會順利進入皇家修道院的。”
“哼,你就慣着他吧。”女人哼了一聲。
“我就這一個兒子,不慣着他慣着誰。”列維揉了揉懷中男孩的腦袋,對着他的額頭落下一吻,“好孩子,去吧,去玩吧。”
“爸爸真好!”聽見不用背書,亞歷山大臉上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立刻跑開了。
等到男孩離開,男人的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
“還站在這裏幹什麽?”
鋒利的餐刀切開餐盤中帶血的牛排,列維叉起半生的肉塊,眼也不眨地将其吃了下去。
“下去吧。”
“老爺……”金發的少年仆從捂着自己手掌上的傷口,猶豫着說道,“能讓我也見一面布拉德利神父嗎?我也很想去修道院……”
“呵。”他的話剛說完,餐桌上的女人便冷哼了一聲,“你不過是個低賤的仆人,修道院是你這種人能進去的地方嗎?”
“就讓我見見他也不行嗎……”少年擡起頭,眼眶微紅,看向坐在主桌上的父親,“再怎麽說,我也是您的……”
坐在主桌上的男人眼神一沉,将手中的桌上的餐盤連帶食物猛地推翻在地。
響亮的盆器碎裂聲打斷了少年的話,讓他怔愣在地。
滿臉絡腮胡的男人将眼底的狠戾藏住,轉而柔下語氣,對妻子道,“柳德米拉,你先回房吧,我和他聊幾句。”
女人站起身,斜過眼來瞥了一眼少年,輕蔑地笑一聲,轉身離開了。
等到人離開,列維從餐桌前推開椅子站起來,來到一旁的少年面前。
他身上的氣息好像發怒的狂獅,少年被吓壞了,戰戰兢兢地往後退去。
“父……父親……”
手臂被一道巨大的力道往前拽,列維·普林霍爾一把扼住面前穿着黑色馬甲的少年的脖頸,強迫他擡起腦袋。
看着少年那雙含淚的灰眸中驚懼的眼神,男人臉上卻露出了憎惡之色。
“我将你接來大宅,給你安排仆人的工作,已經是對你的恩賜……別讓我聽見你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你是我列維·普林霍爾的兒子的事情。至于見神父和進修道院,更是想都不要想。”
“聽見了嗎,尤裏?”
聽見父親鄭重其辭的威脅和警告,少年只能哭泣着點了點頭。
而男人則低下頭,看着自己衣袍上染上的鮮血,皺了皺眉。
他将面前的少年推開,拿起桌上的餐巾,發現衣服上的血漬無法去除,不由地啧了一聲。
“把他帶下去關起來,在布拉德利神父沒有離開之前,不要把他放出來。”
他将餐巾丢到地上,沖着一旁的下人說道。
“是。”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仆走過來,拽着少年的手臂将他拖起來。
“咳咳咳……父……老爺……求您了……不要把我關起來!”少年一邊難受地咳嗽一邊哭喊着。
但在視線中遠去的中年男人的腳步并沒有絲毫停頓。
他被拖離了餐廳,黑色的大門“啪”得阖上。
少年被丢進了一間黑暗無窗的房間裏。
他艱難地支起身體,用衣擺下方撕下來的布料将自己手掌的傷口包住,然後蜷縮在角落當中,抱着腿小聲啜泣起來。
“沙夏……沙夏……沙夏……為什麽你的眼裏只有沙夏呢……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從懷裏緩緩掏出了一個簡陋的木制十字架,對着它自言自語道。
“光明神在上,您的愛難道不應該是平等公正的嗎?為什麽偏偏我無法擁有魔力回路……難道您只将光明賜福給那些飽受寵愛的人,而卑賤的我就不值得您的垂憐嗎?”
“若是我能擁有光明之力,父親的目光是不是就能落在我的身上了呢?”
濕潤的眼淚落在胸口的十字架上,他閉上眼睛,将十字架的頂端抵在眉心,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默默地背誦起了光明聖典中的禱詞。
“仁慈的聖主,是因着愛,您賜下光明。求您給予我力量,求您在我心中作行路的光,作腳前的燈,求您原諒我軟弱的內心,只因我已疲憊不堪。主啊,求您用牧人慈愛的杖,引領我前行……”
伴随着流暢而又熟練的禱詞從少年口中念出,他的語氣和神色也跟着平靜下來,他蜷縮在角落,睫羽挂着淚珠,就這樣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少年像受驚的動物一般猛地驚醒,眯着眼睛,看着門外走進來的男孩。
穿着精致的襯衫小馬甲,七分短褲和及膝白襪的亞歷山大踩着那雙小皮靴走了進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面前的少年。
“尤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神父已經将我錄取了。”男孩得意地說着,從懷裏掏出了一本陳舊的小冊子,“我給他看了這個,他看到之後大受感動,連聖典都沒有考教就錄取了我。”
“那是……”金發少年臉色一白,“那是我的東西!是我為光明聖典做的筆記!還給我!”
“別白費力氣了。”
男孩躲開了撲上來的少年,将他推倒在地,一腳踩在少年的胸口上,俯下身,用天真又殘酷的語氣說着。
“就算你想去修道院又怎麽樣?你只是個扶不上臺面的私生子,連普林霍爾家族的魔力回路都沒有繼承,這輩子,你就只能做一個仆人。”
“你這樣不起眼的人物,光明神怎麽會照耀到你呢?神明只會将賜福聚焦在像我這樣光芒四射的人身上。”
“我可憐的哥哥……就連父親也只把你當做人生的污點,誰會愛你呢?”
男孩将手中的筆記一點一點地撕開,将破碎的紙張随手往空中一抛。
“沒有人。”
他趾高氣揚地離開了,而伏在原地的少年則急忙撿起地面上那些被撕碎的紙頁,試圖将其拼接回去。
但那只是徒勞無功的掙紮。
他雙眼遲滞地擡起頭,看着房門口照進來的白茫茫的光,但那道光就好像離他十分遙遠,遙遠道就算他盡力奔跑,也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
他僵硬地站起身來,像是行屍走肉一般離開了這個禁閉着他的房間,但靈魂卻好像被永遠留在了這裏。
一道響亮的雷聲從走廊外的窗戶響起。
少年轉過頭,看向窗外。
天空陰沉昏暗,暴雨不期而至。
……
記憶的畫面猛地斷開。
聖騎士皺了皺眉。
“你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雷維阿坦讓你刻意地遺忘了一些過去,你應該還有一些下意識的反應,但不會主動想起。”
他說的沒錯。
一道聲音從心底響起。
但……那道聲音是膽怯的,懦弱的,恐懼的。
編着麻花辮的金發少年站在一堵漆黑高牆之前,他捧着一條黑蛇,表情猶豫不安。
而那條黑蛇正用猩紅的眼眸注視着懷抱着自己的金發少年,他緊緊纏繞在少年的脖頸,正在嘶嘶地對着他的耳垂吐着信子。
阻止他……尤裏……
不能想起來……你會被摧毀的……
你要……阻止他……阻止那個聖騎士!
攝魂術被中斷,聖騎士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扳住普林霍爾的下颚,用戴着秘銀手套的拇指伸進他的口中阻斷了他想要咬舌自盡的動作。
他對着金發主教血肉模糊的舌頭施展了一個毀滅之咒,将其傷勢複原。
“我還沒有看完。”他說着,隔空取來了一個金屬口-枷,“再堅持一下。”
“……不行……你不能再看了……”
銀發騎士冷酷無情的聲音讓普林霍爾終于奔潰求饒,但這個時候已經太晚了。
“停下!雷蒙德,算我求你……唔唔唔唔!”
銀發騎士将刑具套到了普林霍爾的頭上,扣住腦後的皮帶。
他将雙手指尖分別放到了普林霍爾的太陽穴兩側,重新用上了攝魂術,這一次,攻勢比以往更加堅決和淩厲,精神力數道并做一道,朝着那堵高牆發起沖擊。
高強度的魔力入侵讓普林霍爾雙眼翻白,他的鼻中流出了鮮血。身體和意志飽受重創,他已經要支撐不住了。
而漆黑的記憶壁壘也在男人強大的精神力攻擊下裂開了一道縫隙,明亮的白焰撐開罅隙,鑽入其中。
裂縫逐漸擴大,呈星火燎原之勢,最終,轟然倒下。
而多年前那個雷雨之夜發生的事情,終于完整地呈現在了銀發騎士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