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駁頭鏈

第4章 駁頭鏈

在七區研究院的那段時光,祝鳴某種意義上做到了萬衆矚目。

天賦在七區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生命科學研究周期漫長,研究回報低,吃腦子還耗精力,能熬到頂點的基本都是中年白發。

而祝鳴太年輕了。

漂亮、無畏、散漫,這些不該是一個學者身上應有的特質,可他偏偏那樣輕松地就走到別人花費半輩子才走到的頂點。

無數高校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成為了當時七區首席最熱門,也是最年輕的候選人。

——當然,也不負衆望地變成了院中同僚的眼中釘。

當時看他最不順眼的人,是他隔壁組同樣研究精神體罕見病的徐大哲。

倒也不怪這小禿頭對他如此刻薄,徐大哲五十多歲了,眼看着就要退休,做了大半輩子的理論卻被當時年僅二十歲剛入研究院的祝鳴全面推翻。

當時從走廊裏經過,總能聽到他的禿鹫精神體在崩潰地咕咕大叫。

祝鳴無形中得罪了太多人,然而他毫無知覺,有着獨一套的鈍感和松弛感。

哪怕後來出了事故,雙腿無法行走,他想着的是走不了就走不了了,自己的腦子還好好的,頂多是日後上樓用的時間要比別人久一點罷了。

然而當他搖着輪椅回到研究所,卻發現門禁卡失去了一切權限,無法再将實驗室的大門刷開。

轉着輪椅轉了個身,一擡頭,他看到了站在走廊另一端的徐大哲,以及研究所的另外兩名高層領導。

領導一號開頭就是一句:“小祝,你先休息一陣子吧。”

當時祝鳴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快半年,一時間沒太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徐大哲伫立在祝鳴的面前,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和顏悅色。

“小祝教授呀。”徐大哲悠悠道,“你的課題我幫你先做着,學生呢,我也幫你帶着,你就好好養養身體,給自己放個假,別叫我們為難了哈。”

這下祝鳴更奇怪了:他從頭到尾連嘴都還沒來得及張,哪裏來的為難一說呢?

領導二號和祝鳴交情還行,和他說了實話:“小祝啊,系裏這一年花了大精力想推你選上首席,現在錯過了競選不說,讓K大那邊的對手選上了,咱們高層那邊不是很愉快。”

祝鳴盯着他的臉,語氣維持着最後一絲的鎮定:“你覺得這樣的事故,是我自己想要發生的嗎?”

領導二號看他的目光裏帶着憐憫,猶豫道,“我們也很痛心,但是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這邊同時收到了一些有關你平日作風的舉報郵件。”

人情世故就是一個巨大的回旋镖。

首席競選前,明面上各種拉近,學生塞進他的手下,都盼着他以後當上七區首席,帶着研究所和團隊一起飛升。

卻不想一朝昏迷錯過競選,巴結的人跑得那叫一個快,平日裏忌憚他才華的,看他态度不爽的人也不再掩飾,新仇舊賬一并都要算明白,

舉報郵件的覆蓋面之廣令他感到驚奇:有“作風長期傲慢猖狂,占用大筆資金破壞高校良性競争,影響正常學術氛圍”,再到“身體素質堪憂,耽誤學生科研進度,不再适合繼續以教授身份指導學生”。

資金是他靠自己的成果拿下的,學生是當時倒貼着硬要塞進來的,況且他只是腿走不了,又不是腦子也跟着用不了了。

看到最後,祝鳴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驚奇。

他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他以為自己鑽研透了很多東西,最為前衛的理論,最棘手的病例。

但有最重要的那麽一樣東西他也始終沒有參透過,那就是人心。

最為嚴謹理性的區,人情世故也很無情。

思緒抽回,祝鳴望着面前的徐大哲,微笑着輕聲開口:“好久不見,徐教授。”

徐大哲“呵呵”笑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對着祝鳴上下打量一番,嘲弄之色毫不掩飾。

身旁是研究院的一位女副教授,大抵也是看不了徐大哲這副态度,主動開口緩和氣氛:“小祝教授,好久不見,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祝鳴琢磨了一下,算是明白這群人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了。

他當時慫恿祝盈開生日派對的借口是想要“社交”,但他已經提前說了不想相親,于是祝盈便自作主張地幫他邀請了一些研究院的熟人。

只不過祝盈并不知道祝鳴當時在研究院的處境和最終離開的原因,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他和這群人确實在一起“工作”過。

于是尴尬無法遏制地在空中蔓延開來。

祝鳴淡淡一笑:“我很好,謝謝關心。”

女教授嘴巴微張,剛想要說些什麽。身旁的徐大哲卻悠悠嘆了口氣:“哎呀,小祝啊,我現在可是真羨慕你。”

他居高臨下地走到祝鳴的面前,打量着他的腿:“現在直播當了大明星,天天坐着說兩句話就能賺錢,哎呀呀,真是年輕有為,讓我們眼紅得不得了啊。”

祝鳴倒是對這番陰陽怪氣不太意外。

“我肯定沒有老徐你這麽忙碌的。”他和和氣氣地答道:“課題進展得怎麽樣了,應該已經做了小半年了吧?發表了嗎?”

将課題讓手給徐大哲,按理來說對祝鳴而言是一段屈辱的歷史。徐大哲沒想到他竟然主動揭起,臉色微微一變:“……快了。”

祝鳴“啊”了一聲,像是真心好奇般關切地問道:“快了?所以這是還沒投刊嗎?”

徐大哲:“……”

祝鳴:“怎麽拖了這麽久呢?是不想發嗎?”

旁邊的女教授有點沒繃住,端着酒杯,掩面輕咳了一聲。

七區科研院這種天才紮堆卷生卷死的地方,論文最怕的就是被別的課題組提前發表。

不想發?根本不可能,從來都只有那麽一種最為簡單,也最為紮心的可能——那就是一直沒有突破性的發現,發不出來有質量的東西罷了。

徐大哲的臉一秒變了八個顏色:“你什麽意思?我不是拖,我只是——”

祝鳴茫然地看着他。

“啊,我知道了。”祝鳴恍然大悟,“老徐,你老毛病又犯了吧,是不是太精益求精了?”

“你也真是的,病例從我這接手一年多了,東西都是現成的,應該也不難做呀。”

祝鳴語重心長,一副“我為你好”的語氣:“咱啊,別太自私,可千萬再拖下去了。”

“畢竟你可不像我現在這麽清閑啊,你的身上可是有許多責任的。”

他先是用了徐大哲的原話,又柔聲反問道:“咱總不能耽誤學生的論文和畢業進度吧,對嗎?”

徐大哲被他嗆得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你——”

祝鳴這個人,總是可以帶着柔美漂亮的笑,溫柔地吐出最戳人心窩子的話。

明明臉色是病弱蒼白的,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看起來像是處于弱勢的一方,但聊着聊着,一場對話卻總是輕而易舉地被他接過主導權。

徐大哲恨得牙癢癢,卻又無法反駁——他不可能承認論文遲遲不發,是因為接手祝鳴的數據後,發現他設計的實驗複現門檻極高,用的方法聰明但又過于繁複,查了好幾個月的文獻才勉強理清了所需的知識和技巧。

說白了,就是自己能力差了這毛頭小子一截。

他只能鐵青着臉,強行咽下這口氣:“……是這個道理。”

祝鳴笑眼彎彎:“這就對了嘛。”

徐大哲繃着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旁邊的女教授趕緊咳嗽一聲,緩和了場面:“老徐,今天怎麽說也是祝總的生日,咱還是先去說句賀詞,小祝,我們先走了哈。”

徐大哲冷哼了一聲,板着臉轉頭就走。

祝鳴沖女教授颔首,目送着他們離開。

人聲嘈雜,祝鳴搖着輪椅,先是鎮定且筆直地在人流中移動了一段距離,五秒鐘後才合上眼,嘆了一口氣。

算是一場比較暢快淋漓的反擊。

面上從容,心多少還是有些痛的。

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心疼他的病例。

那可是他當時一個個從各區醫院收集而來、精心篩選過的罕見精神體異常患者病例,現如今糟蹋在了這種老頭子手裏,遲遲做不出一點有意義的成果。

說沒遺憾過一瞬那肯定是假的。

三區雙胞胎精神體共享案例,五區罕見的精神體分裂案例,六區的先天性精神體缺乏案例……當時在腦海裏已經預設好了實驗發展,以及後期可能會用到的治療方案。

可惜沒有親自實施的可能了,不僅僅是沒有實驗條件,而是他自己也沒有事故前那般的心氣了。

手上地搖着輪椅,祝鳴悵然地盯着地毯上蜿蜒的花紋,近乎是漫無目的地在宴會廳前進。

然後他驟然停在了原地——

身子随着慣性前傾,祝鳴擡起頭:“……?”

他又試着搖動手輪,依舊紋絲不動。

不會吧?

低頭一看,原來是輪子側面的機關絞住了地毯邊緣上的流蘇穗兒,兩者糾纏得那叫一個親密無間,難舍難分。

總而言之,他卡住了。

祝鳴:“……”

人真的可以這麽倒黴嗎?

祝鳴向來不是一個心态消極的人,但此刻也難免自嘲地想,哪怕口頭占據再多的上風,自己現在終究還是個半身不遂的人啊。

他和輪椅此刻就這麽明晃晃地停在宴會廳中央一動不動,有人開始好奇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人在極限尴尬狀态的時候,大腦總是會瞬間變得空白,随即閃過很多東西。

時間的流動似乎驟然停止,細小的塵土顆粒在空中旋轉,這一瞬間,祝鳴的大腦變得格外清醒。

他看到了很多東西。

他先是看到了站在那位一區軍官身旁的祝盈盈,看到了她羞澀的笑,看到她忍不住放出了自己的兔子精神體,耳朵羞赧地擋住了臉。

但她又始終和那位軍官保持着克制的距離。

祝鳴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這樣輕松的姿态和別人交流,似乎在自己走不了之後,祝盈盈不是在偷偷哭,就是在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情緒。

視線微微偏轉,祝鳴又看到了甜品臺前,盤子裏食物摞得老高的周粥。

憨小子每天任勞任怨地當着他的小助理,認真打理祝鳴的賬號,并在看到風涼話的惡評時一邊拉黑舉報,一邊側過手機屏幕不讓祝鳴看到。

祝鳴可以妥協,可以讓步,他能夠故作輕松和無所謂地能對自己的人生說“算了”。

但他做不到讓自己去牽絆別人的人生。

視線最後往回拐了個彎,祝鳴落在了正前方的樓梯下方。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席羨青。

祝鳴并不意外席羨青的出現,各區的名流聚集都在這場生日宴中聚集,他應該也是受了祝盈的邀請而來。

他盯着席羨青看了少時,突然有點理解,網友們經常說的“六區人天生衣品好”是什麽意思了。

席羨青今天穿了件灰色法蘭絨雙排西裝,廓形寬松,身段出挑,既拿捏住了宴會應有的正式得體,又保持了個人風格中的優雅松弛。

他只在左衣襟的扣眼處戴了一顆小而圓的深藍寶石,寶石尾部連着條細小銀鏈,沒入前胸口袋,配上那張銳利張揚的臉,将衣物穿出了獨屬于他的矜美氣質。

席羨青這回倒是沒帶一隊壯觀的保镖,但身後依舊跟着一位女助理。

女助理衣着同樣幹練風雅,肩頭伫立着一只灰黑色的鷺鳥精神體。

一位六區當紅的男歌星站在席羨青的身旁,試圖與他攀談。

男星的精神體是一只美麗的布偶貓,溫柔親昵地仰着臉蹲在席羨青的腳邊,親近之意不能再過明顯。

然而席羨青後退了一步,保持着距離,簡短疏遠地回複了什麽,始終沒有放出他的精神體。

在外人眼裏,只會覺得大抵是貴公子一貫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的社交方式。

只有祝鳴知道這背後真正的原因。

男星面帶憾色離去,席羨青盯着樓梯把手精密的浮雕看了一會兒,随即擡起頭,和在樓梯另一頭卡在地板上的祝鳴對上了視線。

極其短暫的幾秒後,席羨青錯開視線,徐徐走上臺階,朝祝鳴的所在的方向走來。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兩人即将擦肩而過的瞬間,祝鳴擡起了手。

袖口處傳來一陣阻力,席羨青低頭,對上了一雙濕潤黑亮的眸子。

“好久不見,席先生。”輪椅上的人輕快地開了口,“你的胸針很別致。”

席羨青靜默地盯着祝鳴,良久後開口道:“駁頭鏈。”

祝鳴:“嗯?”

“這是駁頭鏈。”席羨青的語氣沒有什麽溫度地糾正,“不是胸針。”

祝鳴點了點頭,和氣地順着他說:“喔,真是講究的說法呀,受教了。”

席羨青目光下移,落在祝鳴抓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上。

“祝先生。”

半晌後席羨青道:“我想上次的會面已經讓你意識到,我們的處事觀念并不一致。”

回想起兩人上次拉扯了半天的“簽協議再看精神體”和“先看精神體再簽協議”,祝鳴表示贊同:“确實。”

席羨青神情冷淡,看向前方:“那麽,你現在有什麽事嗎?”

有點記仇啊。祝鳴想。

上次在餐廳的一面結束得并不算體面,席羨青這話也說得很不客氣——你當時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那麽我們此刻的寒暄也毫無意義。

但祝鳴的臉色并沒有怎麽改變。

“觀念不同,并不代表其中一方不可以改變。”他輕聲道,“我反悔了。”

席羨青身子無聲一滞,重新看向他的臉。

祝鳴微微一笑,坦然望向席羨青的雙眼:“所以不知道,這個月內你哪天有時間,可以抽空和我結個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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