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戾氣
第20章 戾氣
祝鳴真的只是單純問問。
因為大少爺彎腰屈膝服侍人的模樣确實少見,他挺好奇,是不是所有的客戶都能有這樣的待遇。
然而席羨青喉結一動,須臾後才回道:“平日接待客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由葉姨負責給客人們試戴。”
祝鳴覺得挺合理,點點頭:“原來如此。”
席羨青安靜片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開口補充了一句:“明天也是一樣。”
“那我很榮幸啊。”祝鳴打趣道,“獲得了未來的六區代表人親手試戴的機會。”
脖頸處傳來寶石冰涼的觸感驟然,随即又有更溫熱柔軟的東西剮蹭了一下——是席羨青的指尖在皮膚上擦過,将寶石拿開,直起了身。
祝鳴問:“試好了?”
席羨青沒有看向他,只是一邊将手套脫下,一邊點頭。
祝鳴歪着頭打量他手上的動作:“沒什麽要說的嗎?”
他看到席羨青像是無聲地深吸了口氣。
“……謝謝。”他的聲音不大。
“不客氣。”祝鳴滿意地點頭,控制着輪椅向門外移動:“那麽,晚安了。”
少頃後他聽到屋內的人說:“晚安。”
祝鳴回屋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客廳裏的嘈雜聲吵醒。
睡眼惺忪地推開門,只見葉鷺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站在客廳,裝扮嚴整得體,手裏拿着工具箱,應當是一同前行的工匠團隊。
席羨青被簇擁在人群中間,畢竟要與二區的現任代表人見面,他的穿着也相對正式了不少,單耳戴了一枚小小的、貴氣的黑瑪瑙耳釘。
看到這樣的高傲矜貴的穿搭和熟悉的亮晶晶點綴,祝鳴知道他的心态已經恢複了平穩,松了口氣。
席羨青微皺着眉,指着工匠手中的圖紙,正在讨論着什麽。
祝鳴便沒有再打擾他,轉着輪椅來到了院子角落,給周粥打了個電話。
“祝哥!”周粥的大嗓門興高采烈地傳來,“我的媽呀!二區不愧是幹飯大區,這裏的餐廳數量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你已經到了?”祝鳴問。
“剛下飛機!”
周粥那邊的背景音十分嘈雜:“你知道嗎?就連機場裏都是網紅餐廳,好多漂亮小姐姐還塞了我一手的試吃,真是太熱情了!”
祝鳴壓低了聲線,開始密謀:“咱們今天在去線下巡診的路上,可以順手打卡幾道美食,聽說他們這裏有種很火的白玉楊梅,咱七區根本買不到呢。”
祝鳴是偶然在網上刷到的這種楊梅。
不是常規的紫紅色,而是水晶般瑩潤剔透的粉白色,看着便感覺汁水豐盈,舌尖也跟着泛起了酸意。
周粥:“白玉楊梅?我搜一下……好像确實是二區的特産欸。”
他的聲音緊接着沮喪起來:“不過我看網友說,這個産量特別少,好像要去山中的高檔餐廳才能吃到,咱們今天去巡診的那個粉絲好像在——”
祝鳴嘆了口氣:“嗯,他家在海邊。”
二區是一個土地面積廣闊、資源豐富的島嶼。
中心為山,四周被海環繞,而山區和沿海地區的文旅定位,以及飲食種類也大有不同。
想吃的白玉楊梅只在山上有,然而今天要前去問診的粉絲在海區的小鎮,注定不太順路。
“問題不大。”雖然遺憾,祝鳴還是說道,“反正我現在就住在山上的度假村,早晚都能去吃上的。”
周粥:“沒問題……公交來了,我現在就來找你,一會兒聊!”
祝鳴說:“好,一會兒見。”
悵然地放下手機,祝鳴操縱着輪椅轉過身,随即一愣。
“怎麽也不出個聲?”他問。
——席羨青不知什麽站在了他的身後,臉上沒有什麽神情,只是遠遠地望着他。
席羨青淡淡道:“我看你還挺忙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祝鳴怔了一下。
他緊接着反應過來,席羨青大概是聽到了方才的那通電話。
祝鳴笑着解釋道:“你放心,上午我會在實驗艙裏給你研制藥物,只不過配好的藥劑也需要幾個小時的反應時間,趁着這個空當,我抽空去附近做一次線下巡診。”
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個向老板解釋自己上班沒有摸魚的員工。
“你和洗潔精永遠是我這裏的第一位。”
他又試探着添上一句:“我就去小瞄一眼,馬上就回來。”
聽着像拍馬屁,但其實是真心話,畢竟很少能有比開不了屏的綠孔雀更有研究價值的精神體了。
席羨青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冷然道:“我晚飯前應該就會回來。”
“好,我應該下午就能結束,會比你早點回來。”
祝鳴聲音放得柔緩:“相信我,會順利的,不要緊張。”
席羨青一頓:“沒有緊張。”
祝鳴沒有再說話,只是對着他笑。
目送席羨青和他的設計團隊上了車,祝鳴松了一口氣。
他進實驗艙整合了一下實驗記錄,用儀器分析了昨天抽取的血液樣本,最後配好未來要給席羨青使用的藥劑,放進恒溫箱中進行反應。
接下來就是長達十個小時的等待時間,祝鳴收拾了一下行李,和周粥會合,開啓自己的第一次線下巡診。
直播問診的局限太大,一些棘手的病例無法深入了解。
因此趁着陪席羨青考核的機會,祝鳴也給粉絲開設了這個特別的福利欄目,終于不用隔着網線望梅止渴了。
他們的第一個線下患者剛好便在二區。
“美食和美食之間亦有差距。”
下了出租車,周粥打量着四周,猶豫着說:“聽說二區海邊的煙火氣兒比山上要重,現在一看,果然大海這邊的餐廳都很……接地氣啊。”
祝鳴昨天剛到二區就被送到了隐秘幽靜的山上度假村,是二區現任代表人的企業,設計奢靡典雅,服務細致入微,入住的人也都是非富即貴的身份。
而此刻他們身處的海邊小鎮,環境和氛圍則與山上相差甚遠。
放眼望去,全是小吃攤和熙熙攘攘的旅客,接地氣的民宿也是一間挨着一間,是平價旅游的首選之地。
有當地熱情的村民向他們打招呼,招攬着自家的生意,也有的店家海報上寫着“一區上将認證好吃的鴨腿”,又或者是“七區人吃了就能變聰明的豬腦花”這樣的招牌。
煙火氣兒十足,是與山上截然不同的新體驗。
“我看一眼哈,我和這位粉絲約着見面的叫……紀家餅店。”
周粥盯着手機上的地址,“可這些小店的牌子也都太不起眼了,旅客有這麽多,咱上哪兒找去啊。”
祝鳴也沒想到會這麽混亂:“問問路吧。”
于是他們拉住了一個當地的村民。
村民看了眼手上的地址,立刻豪爽地拍了下手:“哎呀,這不就是阿茸的店嗎?一直向前走,看到冒着煙,生意最好,排長隊的那個就是!”
明明是別人的店,但是老伯伯的臉上也不掩飾驕傲,看得出來當地居民的關系都很不錯。
祝鳴驚奇:“生意這麽火熱嗎?”
“那當然,這丫頭随了她老爹,手藝沒得說。”
老伯伯樂呵呵道:“她家的餅啊,連我們本地人都愛吃,雖然外地人買得最多的是醬香餅,但他們家的燙面芝麻紅糖小餅啊,才是一絕呢!”
依着指引,他們順利地找到了這家店。
确實,生意紅火,人頭攢動,等了很久才排到他們。
好不容易落了座,祝鳴攔住了幫他們清理飯桌的小哥:“請問你們店裏,有一個叫梁大超的人嗎?”
“哦……找梁大超是吧。”
服務員小哥已經累得雙眼呆滞,擡起頭:“我好像就叫梁大超啊。”
祝鳴:“……?”
看清楚祝鳴臉的瞬間,小夥子班味兒十足的渾濁雙眼登時變得清澈。
“你是祝醫生?”梁大超難掩激動地拽住祝鳴的胳膊,“你竟然真的來了!我是你的忠實粉絲!你的每場直播我都沒有落下過!”
祝鳴的胳膊差點被他拽脫臼:“謝謝……”
“您先坐着。”梁大超說着就要往後廚跑,“您一定要嘗嘗咱家的餅!”
祝鳴見店內生意實在火熱,拉住他的胳膊,搖了搖頭。
“沒事。”他說,“你們生意忙,我就不多留了。咱們長話短說,先簡單聊一下你精神體的問題吧。”
“哦哦,對,看病看病。”梁大超拍了拍手,面露難色道,“但其實……我沒有病。”
他向廚房裏偷偷摸摸瞥了一眼,苦着臉道:“我是代替別人投的稿,精神體出問題的人呀……是我們老板。”
順着梁大超的目光,祝鳴和周粥向後廚望去。
他們看到一個小麥色皮膚的姑娘,人很年輕,穿着圍裙,正動作流利地抛甩着手中的面團。
她的臉頰被廚房的熱氣熏蒸出健康的紅,頭發蓬松中帶着些自來卷,用一根發帶束在腦後。
祝鳴看到她彎下腰,專注地将甩好的平面餅貼在烤爐邊上。
“方便和你們老板聊一下嗎?”祝鳴問。
梁大超吞了吞口水:“我試試。”
梁大超走進後廚,在卷毛女孩的耳邊說了些什麽。
緊接着,祝鳴就看到那卷毛姑娘頓時瞪圓了眼睛,脫了手套,直接一巴掌掄在梁大超的腦瓜上!
“梁大超!”她中氣十足地喊道,“我再和你說一千遍,我沒有病!你閑得慌就再去把地給我擦五遍!”
祝鳴和周粥:“……”
周粥虛弱道:“這小老板,真是中氣十足啊。”
祝鳴沒說話,順着廚房的門縫,緊緊盯着少女的身後。
他看到了一只圓滾滾的黑色綿羊精神體。
綿羊本身沒有問題,乖巧安靜在後廚角落裏蹲着。問題就在于,它的腳邊有許多黑色的、絮團狀的神經碎屑。
而且随着女孩的動作和神态的變化,更多蓬松的黑色碎屑宛若烏色的羽毛,簌簌地從黑綿羊的身上落了下來。
——它正在瘋狂掉毛。
梁大超捂着頭,灰溜溜地回來了。
“對不起,祝醫生。”
他哭喪着臉:“今天生意忙,阿茸……哦就是我們老板,她叫紀茸,今天心情可能不太好。”
祝鳴笑道:“沒事,我已經看到她的症狀了。”
梁大超嘆氣,手擋着嘴,偷偷埋怨道:“三個月了,主要神經碎屑這種東西掃不了,只能帶着傳感手套撿,天天都這麽掉,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哎喲”一聲。
原本在屋內的紀茸不知何時走了出來,一把揪住了梁大超的耳朵。
“我不需要醫生。”
她同時不客氣地看向祝鳴和周粥:“而且本店只有消費才可以落座,如果不是用餐的顧客,請你們現在出去。”
“可我只是一位從六區特地趕到這裏吃餅的客人。”
祝鳴柔聲開口:“你也要趕我走嗎?”
紀茸半信半疑地盯着他:“那你要吃什麽?”
祝鳴平和答道:“燙面芝麻紅糖小餅。”
紀茸一愣,終于正眼看向了他們。
這道餅在店裏的隐藏菜單上,一般只有老饕和熟客才能說出來名字。
紀茸臉色緩和了一些,嘟囔道:“可以,但是要現做,等得了嗎?”
祝鳴笑意更深:“新出爐的,再好不過了。”
紀茸“嗯”了一聲:“那二位先坐着等會兒,梁大超,給客人倒點水。”
美食之區新鮮出爐的餅,餅皮外焦裏糯,熱紅糖餡香甜,手藝和味道确實不是祝鳴在七區吃的那些連鎖店能比的。
于是,祝鳴又要了一份醬香餅打包帶走。
看他們是真心享用美食的樣子,紀茸的語氣也溫和了不少:“要是當宵夜的話,微波爐簡單加熱,将水汽烘幹了就夠,不然餅皮會變得太硬。”
脾氣雖然不好,但其實只是一個心直口快、外剛內柔的小姑娘。
按理來說,此刻正好拉近關系,但祝鳴只是輕聲道謝,拿着打包好的紙袋:“我們走吧。”
周粥一愣:“不再——”
祝鳴看了一眼忙碌得團團轉的紀茸,以及她身後走一步掉一坨毛的小黑綿羊,搖頭道:“不是今天。”
周粥在山下的民宿居住,順便和他一個二區的老友見面,祝鳴便一個人回到了山上的度假村。
路上有點堵車,祝鳴下車時天色已暗,遇到了剛好拎着工具箱,走出別墅的葉鷺。
于是他主動打了個招呼:“葉姨。”
葉鷺似是有些走神,見到祝鳴,才回過神一笑:“是小祝啊。”
祝鳴感覺她的狀态是肉眼可見的疲憊,遲疑道:“會面進行得如何?”
葉鷺的神情有些複雜:“今天……有些一言難盡。”
“羨青這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悶在屋子裏,我們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
她笑着搖了搖頭,“如果方便的話,小祝你去和他稍微聊聊,好嗎?”
祝鳴一怔。
他很想說自己和席羨青認識了不到幾個月,相比于葉鷺,自己才應該算是外人才對。
但回了別墅,他還是來到了席羨青的門前。
今天的門倒是沒有關着,留了個細小的縫兒。祝鳴敲了下,見沒動靜,便試探着推開。
屋內沒有開燈,光線昏暗,席羨青坐在書桌前,背對着祝鳴,面向窗外濃稠的夜色。
書桌上是居高臨下伫立着的洗潔精——纖長華麗的翎羽如瀑布般垂下,圓圓的豆豆眼也少見地半眯着,不冷不熱地睨向祝鳴一眼。
祝鳴感覺不太對:“想和我聊聊嗎?”
席羨青鋒利的下颌似乎緊繃了一瞬。
陰影之中,他擡頭看了祝鳴一眼,卻沒說話。
“那我先回客卧。”
祝鳴選擇主動退了一步,“一會兒你想聊的話,可以來——”
“進來。”屋裏的人說。
嘴邊的“找我”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打斷,祝鳴微怔,進了屋子。
席羨青也終于轉過身,面朝向他。
西裝外套随意地搭在手邊,襯衣袖子微微挽起,屋內的燈光幽暗,他的眸子透出玉石般冰冷美麗的翠綠。
祝鳴知道自己的審美可能有點小衆——但他總覺得席羨青不太高興,眉頭微微蹙起,神色冷峻帶點戾氣的時候……反倒讓他那張俊臉更生動一些。
桌上孔雀也抖了抖腳,和主人一樣漠然地向祝鳴看了一眼。
嗯,二位都是肉眼可見的心情不太好。
于是祝鳴嘆息着問:“今天怎麽了?”
席羨青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沒有由來地問了一句:“現在幾點了?”
祝鳴茫然:“……啊?”
其實在進門前,祝鳴便已經設想過很多種情況——也許是溝通時發現和那位二區代表人性格不合,又或者設計審美不一。
最壞總不會比他們第一次相親時的氛圍還差就是了。
但祝鳴就是沒有預想到,這怒火會是沖着自己來的。
席羨青面色晦暗不明,望着祝鳴的臉。
“你承諾過,你會在晚飯之前回來。”
半晌後他冷笑了一聲,重新看向窗外的風景,“麻煩你擡頭看看牆上的鐘,現在已經幾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