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發誓

發誓

“世人殊途同歸,最終都會走向同一個終點——死亡。”

“大家都以為死亡是結束,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死亡并不是終點,也可能是一種新的開始。”

年輕人的聲音青澀,故作老成的壓低之後,還是透露出一股稚嫩感覺。

四殿微微皺了下眉頭,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三三兩兩的高中生圍坐在早餐攤上,其中一桌上有三個男生,正頭對頭在看桌上的紙。

“著名心理學教授蘇彥青,受邀于本周六下午三點在桐市公安大學舉辦講座,主題為生與死的意義……什麽玩意兒,這是傳單嗎?”

“傳單個屁,這是桐市公安大學的活動海報,我姐昨晚拿回來的。”

“哦。”

見兩名夥伴都興致缺缺,拿出海報的男生不滿地哼了聲:“你們這是什麽反應,這教授可牛逼了,粉絲幾百萬呢,他這次過來辦講座,桐市公安大學特地開放學校,歡迎觀看。”

“你想去看講座?你作業寫完了嗎?寫完了打游戲不好嗎?”

在學業繁重的高中生眼裏,講座常常與觀後感挂鈎,帶有最令學生反感的學習色彩。

“誰說要去看講座了,平時公安大學禁止外人參觀,這次好不容易搞活動,難道你們不想去公安大學看看嗎?”男生的眼睛裏充滿了向往,他用手比了個開槍的姿勢,“聽說裏面還有靶場和全市最大的訓練場,砰砰砰——多酷啊!”

男生對槍械天生癡迷,很快另外兩人也被調動起了興趣,三個人一邊吃小籠包,一邊叽叽喳喳讨論,從講座聊到公安大學,又從各種槍談到吃雞游戲。

上學時間到了,三人很快離開了。

海報被落在桌上,四殿拿起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醒目的大字——生與死的意義,下面是兩行小一些的字,正是男生一開始念出來的那兩句話。

“領導,你在看什麽?”陸一九拿着買好的飲料回來,“講座?”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将巧克力奶插上吸管,遞給四殿。

“你對這個感興趣?”

“這句話很有趣,‘死亡并不是終點,也可能是一種新的開始’,活人總喜歡探究我們的工作。”四殿吸了口奶,皺皺眉頭,“這不是水。”

巧克力奶的味道十分霸道,又甜又膩,一入口就攫取了味覺。

“水賣完了,我随便挑的飲料,領導該不會介意吧?”

陸一九笑得和善,戳了戳他手裏的巧克力奶:“這一小瓶能買好幾瓶水,可貴了呢,抵我好幾天的工資,我都不舍得喝。”

陸一九是地府裏出了名的摳門鬼,平時只進不出,讓他花錢跟要他的命一樣。

花幾天工資給他買喝的,實在盛情難卻,四殿沉默兩秒,咽下到嘴邊的“介意”二字。

陸一九沒有忽略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棄,努力壓下揚起的嘴角:“我特別喜歡這個飲料,特地給你買的,領導,你覺得好喝嗎?”

四殿鏡片上利光一閃:“你不是随便挑的飲料嗎?”

“啊這,我……”

不等他解釋完,四殿就把喝了一口的巧克力奶塞回他手裏,轉身往特殊事件事務所走去。

陸一九歪了歪頭,吸了口奶,感受着在口腔中爆開的巧克力甜香,不再掩飾的笑容越擴越大。

好甜。

怪不得只喝了一口就還給他了。

被扔下的海報随風飄落,生與死的意義寫在紙面上,又落于泥土之間,來往的行人踏上去,又匆匆離開,在不經意之間和地府之人擦肩而過,大概是在死亡之前,生靈與死魂最近的距離。

對面不識,經年再遇,人終歸是會死去的。

總結為成一句話就是:

——早死晚死都要死。

陶程語重心長地勸道:“既然早死晚死都要死,那早一點也沒關系。”

“……”

談秋生滿頭黑線。

小鬼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突然開始思考生與死的意義,還勸他早死。

“我是鬼,你死了也會變成鬼,人和鬼不能永遠在一起,那鬼和鬼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陶程雙眼放光,滿含期待,“談秋生,你想和我永遠在一起嗎?”

談秋生毫不懷疑,如果他說想,陶程會毫不猶豫地弄死他。

“我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還不夠好,還可以更好。”

“……”

談秋生無語望天,恍然間有種誤入資本家內卷現場的感覺,就沖陶程這追求更好的執念,如果他真的成了鬼王,會不會號令衆鬼轟轟烈烈的搞事業?

談秋生摸了摸鼻子,委婉道:“我還年輕,應該不會那麽快死。”

他是鬼差又不是人,活人的死亡對他而言就是魂飛魄散,消亡于天地之間,怎麽着都如不了陶程的願。

“我可以幫你。”陶程躍躍欲試。

如果談秋生也變成鬼,就不會逃離他了。

談秋生:“……”

啧,這小變态鬼竟然真打算弄死他。

果然還是兇性難消。

談秋生向後退了一步,按住他的腦袋,冷酷拒絕:“不用,我要是死了,就沒人給你熱牛奶,給你做飯吃了。”

熱牛奶!飯飯!陶程面露不忍,猶豫了一下:“那,那你還是先別死了。”

反正他們現在也在一起,等他吃夠了人間的美食再做打算也不遲,對食物的渴求令陶程冷靜下來,他踮起腳拍拍談秋生的肩膀,故作老成道:“等你什麽時候想死了,一定要告訴我。”

說罷,他還幽幽地嘆了口氣,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我謝謝你。”談秋生無語至極。

“不客氣。”

看他一臉“咱倆誰跟誰”的表情,談秋生就牙疼,陶程和他想象中的鬼王差太遠了,和寥寥記載的文字中拼湊出來的形象截然不同。

是陶程太會僞裝,還是他本來就不像個窮兇極惡的鬼王?

談秋生眯了眯眼睛,指示陶程抱起狗。

如果真是僞裝的話,那陶程的演技足以包攬所有演技大獎了。

鬼冢的陰氣還沒完全洩掉,怕驚動地府,談秋生并未上報,只是将A單元的禁锢法陣改動了一下,把範圍擴大了一圈。

陶程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鬼王,無法突破法陣逃離鬼冢。

不過托靈魂綁定契約的福,他和陶程之間存在羁絆,陶程可以跟着他離開鬼冢的範圍。

少年對新鮮的事物充滿好奇,家裏的監控證實了這一點,每當談秋生出門上班,陶程就會挨着研究家裏的電器,就連被子上的小碎花圖案都被他盯着看了大半個小時。

失去自由,但是換來了接觸外界的機會,很值吧?

談秋生暗自思忖,诓騙小鬼王簽訂契約的愧疚消散了幾分。

走到綠化帶的邊緣,陶程的腳步放慢下來,他之前試過,能離開的範圍就到這裏,想再往外走就會被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攔住。

灼熱的痛楚浮上心頭,少年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陰翳。

周遭的鬼氣誠實地反映出陶程的內心,談秋生沒見過他露出這種沉悶的表情,多看了一會兒:“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你要跟着我,不能亂跑,知道嗎?”

陶程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能不能離開還不一定,思及此,陶程的眼神暗下來,他收緊了手臂,薩摩耶哆哆嗦嗦,不敢反抗他的抱抱。

“你發誓,不會離開我身邊超過一米。”

“發誓?”

人類張口“我發誓”,閉口“如有違背天打雷劈”,全然不當誓言是一回事,但鬼魂不同,鬼魂的誓言必須完成,如果違背,身上就會積累業障。

陶程不知道發誓的後果,但潛意識告訴他,這不是可以輕易去做的事情。

就像不能悶頭去撞牆。

“對,發誓,我們人類都會這樣給出承諾。”仗着他不懂,談秋生胡說起來頭頭是道,“外面的人很多,我怕你一出去就跟別的人跑了,你發誓了,我才能安心。”

畢竟是小鬼王,再加一道保險不為過。

陶程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怕我和別的人跑了?”

這是不是意味着談秋生喜歡他?

“就像我怕你更喜歡陶小白,你也怕我更喜歡別的活人?”

嗯?

談秋生跟不上他的邏輯,人和狗怎麽相提并論,但對上陶程亮晶晶的目光,他遲疑了沒幾秒,含糊地點點頭:“對,現在可以發誓了嗎?”

“好!我發誓不會離開你!”

“……”

???

這麽輕易就松口了?

談秋生回不過神來,他本以為還得費些口舌哄騙,小鬼王頂着一張天真乖順的臉,他剛剛消散的愧疚之情又生出來了。

他這麽單純,你怎麽忍心騙他?!

談秋生膝蓋一痛,恍惚間分辨不清他和陶程的身份了,他是正義的地府工作人員,陶程是做盡壞事的小鬼王,怎麽現在搞得好像他是诓騙單純少年的反派了。

啧。

陶程有毒。

“快走吧。”

手機消息接二連三,被晾着的四殿和陸一九早就不耐煩了,再不加快速度,兩人就要殺過來了。

談秋生拉住陶程,帶着他往外走。

談秋生長得高,步子大,陶程跟不上,被拉着走了兩步便放棄了學人類走路,從表面上來看是兩人一起走,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陶程的腳不沾地,就像一個人形風筝,被談秋生拽着往前飄。

身影重疊在一起,好像親密無間。

陶程有一瞬間的恍惚,擔憂和恐懼都被手臂上的溫熱觸感掩蓋住了,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多好,沒有什麽人和事能分開他和談秋生。

在這個念頭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心底突然響起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尖銳聲音——

報仇!

要報仇!!

深刻在靈魂上的仇恨席卷而來,陶程呼吸一滞,周身的鬼氣翻湧,他好像突然墜入了冰窖,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都泛起刺痛。

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但滾沸的怒火依舊提醒着他必須要去做一件事——報仇。

不應該因為談秋生而放棄,不應該沉溺于現在的安穩生活,他應該耗盡一切心力去報仇,就算不擇手段,也要将這份痛苦所指向的仇人推進深淵。

否則他不配活着。

陶程抱緊了薩摩耶,在談秋生和陶小白之間,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在談秋生和報仇之間他也該做出同樣的選擇。

可現在他竟然會遲疑,會拿不定主意。

明明只相處了沒幾天,可談秋生對他的影響竟然能夠和刻在靈魂上的仇恨相提并論,陶程暗自心驚,他是被談秋生迷了心竅嗎?

充滿智慧的小鬼應該時刻保持冷靜,不能因為一時的喜好而頭腦發熱,談秋生只是比玻璃珠子更讨他歡心的東西,他想要将談秋生留在身邊,但遲早有一天談秋生也會像玻璃珠子一樣,失去對他的吸引力。

沒錯,就是這樣。

小鬼王深吸一口氣,看向談秋生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

既然他和談秋生已經混熟了,接下來就該想辦法讓談秋生幫他報仇了。

走到法陣邊緣,談秋生松開了手。

“怎麽不走……”

話沒有問完,陶程就收住了聲音。

他記得這裏,再往外邁出去一步就會受到攻擊,那種痛楚至今還清晰的烙印在他的靈魂上,就像是厭惡療法裏的懲罰措施,重複受到教訓,就會恐懼犯錯。

在過往數不清的痛苦作用下,他幾乎失去了逃離的勇氣。

陶程呼吸發緊,在綠化帶之外,談秋生沖他伸出手,微微笑了一下,就像是傳說中的塞壬,無處不散發出致命的吸引力,誘惑人靠近他。

“來。”

“握住我的手。”

像是溫柔的輕哄,但藏着不容置喙的強勢意味。

“陶程,到我身邊來。”

陶程看到一束光降臨在他身上。

他伸出手,抓住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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