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哄
哄
“清淨山很危險嗎?”
“什麽?”
陶程站在廚房門口, 手上拿着一個天藍色的玩具遙控器,這是他得到的見面禮之一——遙控拖拉機。
“矮子的哥哥不讓他去清淨山,好像那裏很危險一樣。”
陶程轉動旋鈕, 挖掘機嘟嘟嘟開進廚房,開向談秋生。
這是陶程最喜歡的禮物, 他回到家後就開始玩了, 起初拖拉機跑起來還磕磕絆絆的, 在客廳轉了好幾圈後, 陶程的車技逐漸上升, 現在已經能遙控玩具車繞着談秋生轉圈了。
梧桐苑車神,非陶程莫屬。
鍋裏的水煮沸了, 沿着鍋邊咕嘟咕嘟滾着白泡泡, 談秋生連忙把面條下進去:“清淨山本身不危險, 還是個有點名氣的旅游景點, 上山要買門票,還要捐香火錢。”
真正诠釋了什麽叫有錢能叫天師推磨。
談秋生一直很向往這種經營模式, 他的夢想就是把特殊事件事務所打造成第二個清淨山, 到時候就算他每天在家裏躺着,也會有數不清的訂單找上門。
“閻十哥哥不讓他去清淨山不是因為危險, 是因為我們地……我們事務所和清淨山的工作有沖突, 算是競争對手,閻十去了會被清淨山的人欺負,他們人多勢衆, 不是善茬。”
皇半仙兒以前嘴過清淨山, 據他所說, 他因為看不慣清淨山太黑心而上門挑戰,結果被一群天師圍毆, 那夥人以多欺少,非常不要臉。
術士去了尚會引起争鬥,何況與天師盟速來勢同水火的地府鬼差。
大火煮沸,談秋生又往鍋裏加了半碗涼水:“閻十哥哥也是為閻十好,怕他吃虧。”
“怕他吃虧,那看着他,不讓他吃虧不就行了?”
談秋生突然轉身,挖掘機躲避不及撞在他鞋上,翻了車。
陶程走過去,迎上談秋生的目光:“矮子的哥哥很膽小,如果我是矮子的哥哥,就陪他去,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他。”
陶程停頓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我也不會欺負他。”
不顧對方意願的為你好,又何嘗不是一種欺負。
談秋生怔住,幾乎要被陶程說服,小鬼王的邏輯奇奇怪怪,卻總能看到事情的本質:“有時候一味縱容并不是保護,而你也不是閻十的哥哥。”
雖然他也不知道四殿為什麽會發那麽大的火,地府和天師盟有龃龉,但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況且最近這些年雙方有意緩和了關系。
鍋裏的水又煮開了,談秋生關了火,将面條撈出來過涼水。
“把碗筷拿到桌上,我做個湯就可以吃飯了。”
陶程抱着碗筷離開廚房,沒一會兒拖拉機轟隆隆開進來,陶程亦步亦趨地跟在拖拉機後面,眼神猶豫,一臉欲言又止。
談秋生正在洗西紅柿,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牛奶已經熱上了,還有什麽想吃的?”
陶程很少進廚房,大多時候都在吧臺桌旁看談秋生操作,他對會冒火會噴水會加熱的廚房電器頗為忌憚,每次都是一臉警惕。
像今天這樣賴在廚房裏,除了想點菜,談秋生想不出其他原因。
“沒有想吃的。”陶程盯着手裏的玩具車遙控器,突然擡手比了比自己的頭頂,“我比矮子高一點。”
十殿這幾天沒有繼續長高,無故打開的生長開關好像突然恢複正常了,他和陶程差不多高,兩人特地比過,陶程稍微高一點。
“我知道,你比他高兩公分,還是我幫你們量的身高。”
想起量身高的事,談秋生哭笑不得,當時他量了好幾次,陶程和十殿不是偷偷踮腳就是在暗地裏飄高幾公分,無視重力的小鬼變着法想增高一點,好壓過對方。
最後兩人又吵又鬧,約定堂堂正正的比誰高,才結束這場作弊大戰。
“高一點的人,應該可以算是哥哥吧。”
陶程突然來了這麽一句,結合他之前說的話,談秋生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說這麽多,你是想陪閻十去清淨山?”
從陶程的神情來看,談秋生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很關心閻十。”
一個被設計出生的死胎,從降生到人間之前就被放棄了,陶程沒有家人,除了他,陶程很少關心別人的事情,更不必說以家人的身份做出假設。
油已經熱了,談秋生放下還沒切的西紅柿,關了火。
“矮子對我很好。”陶程想了想,目光落在手腕上,“他幫了我很多,也很關心我,我想他應該是想成為我的朋友。”
他和談秋生能有今天,少不了閻十的幫助,盡管像生小鬼這樣的馊主意很不靠譜。
除了談秋生以外,閻十是唯一一個主動向他釋放善意的人,和事務所裏另外兩人對他的态度不一樣。
他想回饋這份善意。
“朋友之間,要互相幫助。”
談秋生沉默了一會兒,端起面條轉身往外走,不小心踢到了挖掘機,玩具車歪倒,談秋生垂眸看了一眼,徑直離開了廚房。
陶程看着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玩具車,默不作聲地捏緊了遙控器。
洗好的西紅柿被放回冰箱,原本打算做的湯沒有做,桌上只有兩碗清湯素面,樸素得連調味料都沒加,因為過了涼水,一點熱乎氣都沒有。
一人捧着一碗面,飯桌上透着一股死寂的安靜。
吃了幾口後,陶程突然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談秋生。
談秋生不為所動:“不好吃就別吃了。”
陶程聞言立刻吃了一大口面,慢吞吞道:“好吃。”
說完這話他就吱聲了,只是吃一口面擡頭看一看對面的人,好像吃面只是為了看談秋生的前提條件,一點都沒有往日裏堪比吃播的興奮勁兒。
一頓飯吃得很不舒服,寡淡的面條和詭異的氣氛令談秋生罕見的煩躁起來,最讓他在意的還是陶程。
看什麽看?
他猜不透陶程在想什麽,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
無限膨脹的掌控欲遭到限制,談秋生心裏湧起一股微妙的不爽,他不知道這種不爽來自于陶程的反常,還是因為導致陶程反常的人不是他。
“有話直說,別裝成啞巴。”
“談秋生,你在不開心。”
陶程吃完了面條,瞪大眼睛,認真地問道:“是因為我想和矮子一起去清淨山,所以你生氣了嗎?”
是嗎?
或許是吧。
原來他的情緒已經明顯得陶程都能看出來了,談秋生沉了沉眸子:“你想幫他是你的事情,跟我沒有關系,我只不過是你的房東而已,管不了你。”
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陶程的聽話,在這種無底線的遷就和偏愛中,他的掌控欲被陶程養得越發高漲,陶程輕飄飄的一句話都能挑起他的負面情緒。
談秋生不喜歡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煩躁地攏起眉心:“我生不生氣也跟你沒有關系。”
繼上次冷戰之後,別墅裏的氣氛又降到了冰點,陶程蹲在卧室門後,扒着門縫偷看坐在沙發上的談秋生,無比清楚的意識到了一件事:談秋生在生他的氣,很嚴重的生氣。
電視開着,正在播放《午夜兇鈴》的經典片段,畫面來回循環,短短幾分鐘內,貞子已經從電視機裏爬出來十幾次了。
談秋生沒有看電視,抱着電腦敲敲打打。
驚悚的BGM飄蕩在客廳裏,陶程縮了縮脖子,再遲鈍也看出貞子爬得那麽累是因為他了,談秋生不想他靠近,所以故意用鬼片把他吓走。
這是陶程經歷過最隐晦的拒絕,無聲卻有效。
談秋生玩了半個小時的掃雷,在第一次就點到炸彈後,他心裏按捺不住的煩躁被成功引爆。
他到底在氣什麽?這有什麽好氣的?有什麽值得生氣的?
“咚”的一聲輕響,談秋生低頭一看,是眼熟的玩具拖拉機,拖拉機撞在他腿上,車鬥裏裝的糖果掉在地上。
談秋生揚了揚眉梢,将糖撿起來。
這也是見面禮中的一個,是一種果汁糖,咬開後果汁會在嘴裏爆開,陶程特別喜歡,吃了一顆後就被俘虜了,将這種糖奉為他目前的最愛。
糖送到後,拖拉機磕磕絆絆地開走了。
談秋生轉身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卧室門縫裏伸出一只手把拖拉機拿走,然後門迅速關上了。
過了沒多久,拖拉機又開過來,這次車上放的不是糖,換成了巧克力。
往複幾次,桌上堆滿了小零食。
談秋生盯着那堆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咂摸出一點寵溺意味。
拖拉機又開回來,這次運送的不是零食,一枚小小的氣球飄在車上,談秋生嘴角抽搐,這安全套吹起來的氣球竟然還有戲份……
看來是沒有可以運送的東西了。
談秋生扣下了拖拉機,把《午夜兇鈴》關了,換了個春晚回顧,沒一會兒,陶程就在喜慶的音樂中飄過來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他指指桌上那堆零食,以及被扣押的零食運送專車。
陶程站在沙發旁邊,警惕地瞟了眼電視,似乎怕突然跳回他産生陰影的畫面:“我在哄你。”
果然。
心裏的郁氣好像找到了發洩的口子,談秋生往後一靠,慢悠悠地笑了笑:“哄?你為什麽要哄我?”
“因為我想你陪我睡覺,還想你親親我。”陶程撓了撓耳根,特地補充道,“要伸舌頭的親親。”
“……”
談秋生臉上的從容不迫被打破了,他皺了下眉頭,手抵着唇輕咳一聲,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舌吻,帶有明顯侵略意味的親熱行為,和貼着臉親一口截然不同,這麽澀的要求通常歸類為調情。
頂着一張天真單純的臉說這麽放蕩的話真的好嗎?!
談秋生在心裏吐槽:“這種話不能亂說。”
“我沒有亂說,我是認真的。”陶程站不住了,又黏黏糊糊地湊過去,“矮子和周景融都伸舌頭親親了,我們還沒有,我不甘心比他差。”
“……”
這有什麽好攀比的?
談秋生伸出兩指抵住他的額頭,将他推遠:“那他還把周景融當仇人,你希望我也這樣對你?”
“哼!你又不是沒把我當仇人。”陶程晃了晃腦袋躲開他的手,又貼過來,抱着他的胳膊可憐兮兮地蹭了蹭,“你剛剛讓女鬼吓我了。”
“咦,你竟然看出來了?”
陶程沒在他臉上找到一丁點內疚,氣呼呼地鼓着臉:“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你因為我想幫矮子生氣了。”
談秋生懶洋洋地哼了聲,像是在開玩笑:“你不是傻子啊,那你說說我為什麽要生氣?”
“因為你害怕!”
“……你說什麽?”
“你害怕了,你怕我去清淨山出意外,你擔心我。”
說到最後,陶程又揚起了笑,美滋滋的,帶着明顯的得意,像只開屏鬥勝的小孔雀,炫耀着自己漂亮的尾羽,底氣十足。
談秋生沉默半晌,無奈地嘆了口氣:“擅自幹擾別人的人生會惹上因果,你想幫閻十是一片好心,但去不去清淨山關乎着他的命運,我不希望你插手。”
他和閻王聯系過了,閻王的反應很奇怪,談秋生以他當差幾十年的經驗保證,十殿和周景融,甚至是清淨山之間都有更多秘密。
他的前領導多年都是一米二的個頭,遇到周景融後突然開始生長,就像時間定格在某個節點,他的人生被加了一道鎖,周景融是讓時間重新開始流動的鑰匙。
沒人知道這把鎖打開後會發生什麽。
但從十殿坎坷崩斷的愛情線來看,那大抵會是一段慘烈到傷筋動骨的命運。
談秋生不希望十殿落得那樣的下場,在這一點上,他和四殿的想法相同:“或許閻十并不應該喜歡周景融,他們的相遇就是一個錯誤,明明知道是不該有的錯誤,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開始。”
可是要忍住不動心,談何容易。
就連活了幾百年,看遍了紅塵人間的老鬼差都做不到。
“五十步笑百步?”陸一九呵了聲,圓潤的鏡片被他捏緊,并不鋒利的邊緣帶來痛意,這股痛遲鈍且沉重,一點點滲透進身體中,“哪裏敢笑你,我分明連一步都不敢邁出去。”
四殿已經離開了,事務所裏只剩陸一九和十殿,陸一九靠在桌子上,聽着十殿在休息室裏撲騰怒罵,不知聽了多久,天徹底黑下來了,罵聲才慢慢停下來。
他打開休息室的門,晦暗的眸光在黑暗中辨不分明:“如果此去清淨山粉身碎骨,你還要去嗎?”
沒有人護着你,你不是地府裏橫行霸道的十殿,稍有不慎就會魂飛魄散。
“你還敢去嗎?”
十殿愣了兩秒,立馬支棱起來:“當然要去,本殿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怕!”
陸一九笑了聲,很輕:“我知道了。”
十殿心裏咯噔一下,他總覺得陸一九知道的不止是他的答案,還有其他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會導致一種他不想看到的結果。
沒有緣由的,直覺。
陸一九利落地解了繩索,轉身往外走,十殿僵住,半天才反應過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有一個問題找不到答案,你或許能給我解題的思路。”陸一九偏頭看他,眸子裏閃爍着光芒,“作為回報,我放你離開。”
“啊……啊?那我四哥那邊怎麽辦?”
“不知道。”
陸一九擺擺手,又撐起了那柄黑傘,他站在傘下,一絲月光都沒有落在他身上:“我想,他總不至于讓我魂飛魄散,你說是嗎?”
明明說着這麽可怕的話,但他還帶着笑,溫柔得不像樣子。
“你……”
“聽說天師盟都喜歡以多欺少,別一個人去,你可以拉上朋友,三個臭皮匠還能頂個諸葛亮呢。”
十殿站在事務所門口,看着陸一九的身影沒入黑暗,突然生出一種“這是個狠角色”的想法,他四哥有這麽個下屬,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算了,他四哥哪裏用得上他擔心。
十殿搖搖頭,往梧桐苑趕去,陸一九說的沒錯,多一個人多一個幫手,他四哥那麽忌憚清淨山,恐怕天師盟不是那麽好闖的。
他在人間沒什麽人脈,能拉的臭皮匠只有談秋生和陶程。
于是大半夜,鬼敲門,談秋生見到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十殿打了個招呼:“嗨!還沒睡啊,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談秋生嘴角抽了抽,心裏自動把他的話翻譯了一下:還沒睡啊,要不要一起去找死?
“要!”陶程從後面探出頭來,“是去清淨山嗎,談秋生已經叫好車了,我們剛準備去接你。”
十殿雙眼放光,感動地拍了拍陶程的肩,他原本以為磨破嘴皮子都不一定說動談秋生,沒想到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好兄弟!”
“談秋生,我看錯你了,你敢和我四哥對着幹,你真有種。”
“……”
謝謝,要不是你爹發話,誰想趟這趟渾水。
談秋生默默腹诽,皮笑肉不笑:“走吧,明天是周六,去清淨山祈福的人很多,咱們早點去,正好可以混在上山的人裏。”
清淨山距離桐市不遠,三個多小時的車程,上山沒有索道,只能爬上去,現在出發差不多可以趕在第一波。
上車之前,談秋生收到了一條信息,來自四殿。
【有事随時聯系,平安回來。】
談秋生往後看了一眼,十殿正在嚷嚷:“趕緊走,千萬不能被我四哥發現,他發起火來特別可怕,能把我們都撕了。”
陶程震驚:“真的嗎?”
不知想到什麽,十殿哆嗦起來:“真的,他跟大怪物似的,趁他還不知道我們快走,免得被他抓到。”
傻子,你四哥已經知道了。
談秋生嘆了口氣,年長者真是辛苦,他看着後座一驚一乍的兩個小鬼,目光落在陶程的臉上,又嘆了口氣,有種和四殿感同身受的辛苦。
——“明明知道是不該有的錯誤,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開始。”
陶程是怎麽回答他的?
——“不開始怎麽知道是不是錯誤,就算真的是錯誤,那我也會把錯誤變成正确。”
談秋生不得不承認,陶程的性格再呆萌,還是鬼冢裏養出來的鬼王,骨子裏有種目空一切的勇氣,他堅信自己可以改變一切,任性又驕傲。
這種驕傲很迷人,但也很折磨人。
談秋生揉揉眉心,往嘴裏塞了塊糖,酸甜的果汁在口腔中爆開,帶走了心裏的煩躁,他拿出手機,訂了三張清淨山的門票。
“滴滴——”
有消息進來,談秋生點開看了一眼。
【皇公公:清淨山後山危險,勿要硬闖。】
【皇公公:切記,遇到危險不要用我的符紙。】
談秋生心情複雜,這些人是在他身上安了定位器嗎,他剛坐上車,怎麽都知道他要去清淨山了?!
【A特殊事件事務所談所長:知道了。】
就用你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