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一江風死人
5. 一江風05 死人
滿目瘡痍的火場裏,驿差和大理寺差吏們正在其中搜尋,主簿錢明禮道:“三年之前的文書賬簿都放在此地,另有些用不着的家具器皿,也都堆在裏頭,此事驿內衆人都知道,因都是些不打緊之物,平日裏也只鎖個房門便罷。”
劉義山在旁道:“下官掌管芙蓉驿十一年,印象中的确不曾見過餘大人,每年來往官吏不少,有時軍備糧草在此中轉,忙起來幾天都顧不上親自接待,若是記錯了也是有的,如今在驿內做活時間最長的是兩個粗使雜役,一個做了十五年,一個做了十四年,适才問過他們,他們也沒記起餘大人。”
宋懷瑾擰着濃眉道:“粗使雜役不上正堂,有時連官階都分不清,記不清也是正常,他們的證詞不足為信。”
劉義山點頭應是,一邊的楊斐和祈然對視一眼,楊斐道:“這意思是說餘大人曾經來過芙蓉驿,因與誰結怨,所以才對餘大人起了殺心?可都隔了這麽多年,是哪般仇怨犯得着如此?”
宋懷瑾颔首,“一開始還未想到此處,可昨夜忽然起了大火,卻正好暴露了兇手的意圖,這世上有些事很難說,咱們看着犯不着,可也許在兇手眼底是血仇。”
“大人,找到了兩個箱籠——”
火場內謝南柯忽然朝外喊了一聲,宋懷瑾精神一振,立刻往內走,楊斐和祈然看着滿地雪灰交融的黑泥,忍了幾瞬才跟上去,林巍推着傅玦,仍在外圍瞧着。
站在謝南柯旁邊的是戚浔,她将袖子挽到手肘,正扒拉亂糟糟的雜物,碳灰沾了滿手也毫不在意,待宋懷瑾走近了,她才道:“這邊屋子未燒地龍,這個角落應當漏過雨水,此番又被坍塌的房頂壓住,倒讓這兩個箱子保存了大半。”
兩個箱籠早被熏得黢黑,右側亦被燒去一角,待打開一看,裏頭果然是一堆書冊賬簿,除卻被燒毀的,還有一半能看出本來字跡。
“是賬簿!”謝南柯檢查完第一箱,答案令宋懷瑾有些失望,可當他打開第二個箱子裏的文冊,聲音卻猛然拔高了,“大人!這本是記錄官吏來往的文書!”
他嘩嘩翻開,“這本是建元二十七年的。”
如今是建章五年,建元二十七年,便是六年之前,宋懷瑾見裏頭還有十幾本文書堆着,立刻道:“這是七年前的,再往下應當是更早些時候的,快,都拿出來找——”
找到了有用證物,一時群情激昂,楊斐和祈然也是神色一振,宋懷瑾呼出口氣,“南柯,你帶兩個人翻記錄,我們去後山走一趟。”
謝南柯應是,帶了熟悉筆墨的周蔚留下,戚浔拍了拍手上灰,左右一看,徑直走到雪地裏搓了一捧雪淨手,宋懷瑾見她着大咧咧模樣,搖了搖頭點她同行。
楊斐和祈然見狀随行,劉義山便親自帶路,傅玦攏了攏身上鬥篷,讓林巍推他回去。
從驿站西角門出去,距離後山只有一段小路,戚浔跟在人群最後,聽前面幾位朝官邊走邊議論這觀音廟。
祈然道:“我并非頭次來了,這觀音廟的名聲我早知曉,卻并未來拜過,這些東西一旦信了,便容易深陷其中,與其信佛,不如信自己。”
楊斐道:“這觀音廟也是這幾年才有的名聲,附近的村鎮因這觀音廟還生了不少小生意,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此前我來過一回,辛将軍和劉太守他們未曾來過,應該叫他們同來才是。”
劉義山聽見他們的話,輕聲道:“辛将軍和劉太守不曾來過,世子卻是來過的,三年前世子扶棺回京,當夜上過觀音廟進香。”
宋懷瑾和戚浔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傅玦可是北疆戰場上的殺神,他竟信佛?!
走過一段田埂便上了後山,山底下不過是些尋常植灌,小路崎岖,衆人爬了兩盞茶的功夫,氣喘籲籲的到了觀音廟前。
這廟宇不過兩進大小,坐落在一片黑松林中,時近年關,前來上香的頗多。
劉義山道:“逢年過節來供奉的是最多的,這廟從前破落的很,五年前遭雷擊還着了大火,您現在看到的主殿,當年一半都被燒毀了,廟裏供奉的六尊觀音像也只剩下一尊還好着,後來名聲起來,此處修繕擴建過。”
進了正殿,戚浔才瞧見此處供奉的是佛家密宗六觀音,六樽觀音像栩栩如生,尤其那尊馬頭觀音,通體赤紅,三面八臂,怒目圓睜,獠牙外露,看着便令人心生敬畏。
劉義山這時指着這尊馬頭觀音道:“當年留下的便是這尊馬頭觀音,雖說後來寺廟重建,将其他幾尊觀音像也重鑄好了,可當年天雷大火都未将其焚毀,大家都說,這廟是靠這尊馬頭觀音鎮着,馬頭觀音可降伏羅剎鬼神,消除無明業障,因此後來附近發生的好事壞事,都合了馬頭觀音的法力,尤其是那詛咒懲罰之說。”
宋懷瑾看了眼朱赟,朱赟帶人離開主殿去查問案子,劉義山又道:“從此處往後走,還有一處佛偈碑林,是前朝留下來的,去參觀的人也不少。”
既然來了,自然要去一探究竟,從觀音廟後門走出沒多遠,便看到一片松林之中,齊人高的石碑有二三十座,羊腸小道穿行期間,好似迷宮一般。
劉義山道:“此處還有個說法,大家從這個方向進去的入口一樣,出口卻有許多個,說出口之地的佛偈,便是觀音菩薩賜予你的法言,幾位大人可一試。”
宋懷瑾看了看楊斐和祈然,“既來了,走走無妨?”
楊斐笑着應了,“那便走走——”
其他差吏也都跟着進了碑林,戚浔卻未動,她不如何信這些,并無嘗試的打算,她獨留在外,看着滿地的積雪若有所思,山下一路往上,只有到了觀音廟跟前黑松才越發密集,餘鳴一定是到過這觀音廟的。
他若是到過觀音廟也不足為奇,在朝為官,求富貴求功名皆是人之常情,可奇怪的卻是驿站內無人知曉他來過,為何要掩人耳目?
而山路如此崎岖,白日來行走都不易,夜晚來勢必需要燈火,可她若記得不錯,餘鳴房內的幾盞燈無一缺少,她忽然想,難道餘鳴不是自己來的?
戚浔在外站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見有人從碑林方向走出,定睛一看,卻是工部侍郎祈然,她恭恭敬敬站好,祈然瞧見她也有些意外,“戚仵作未曾進去?”
戚浔忙道:“卑職不信佛,便懶得入內。”
祈然溫和一笑,“我昨日看你驗屍,很是利落,你一個小姑娘,家裏怎會讓你做這個行當?”
戚浔不好意思的抿唇,“小人家裏無人了,并且……小人是罪族出身,本來能做的行當也不多,好容易學了這門手藝,以此為生已是極好。”
祈然反倒不奇怪了,仵作為賤役,又常年與死屍為伴,做此行當的本來就多為罪役,他貴為侍郎,自然也不會真的關懷一個小姑娘是何等身世,便不再問,這時,聽見宋懷瑾口中嘟囔着什麽走了出來。
一看到祈然,宋懷瑾道:“祈大人怎出來的如此之快?我已看準了方向挑了最近的走,卻還是比你慢了,你看到的法言為何?我走了半天,得了句‘如來者,無所從來’,也不知何意——”
祈然揚唇,“我是‘一切為衆生,妄心自然除’。”
宋懷瑾恭維了一句,“倒是極有佛性。”
話音落定,朱赟帶着人從前過來,“大人,問清楚了,廟內如今有主持一位,僧人四位,白日裏廟門大開,到了晚上便會落鎖,他們從未見過餘大人,事發之後,驿站內也無人上後山來供奉,他們連驿站內出了事都不知道。”
宋懷瑾有些失望,打眼看了一圈這觀音廟道:“無礙,如今希望最大的是那些文書,咱們回去吧。”
等劉義山和楊斐幾個出來,宋懷瑾道出調查無果,大家都有些喪氣,于是從廟後繞行往回走,這時,戚浔看見觀音廟東後側砍出來一片空地,別處地上積雪與枯枝層疊,此處卻因是新砍伐的,地上掉落了一片翠綠的松針,瞬間便令戚浔想到了餘鳴鞋底的那枚。
劉義山解釋道:“如今香客多了,此處打算擴建些禪舍。”
戚浔暗暗留心,與衆人沿着來時的小路下了山。
待回到驿站,還未找到謝南柯幾個,便瞧見驿內多了些人,一問才知,是田萬春等的毛料到了,毛料入了倉房,負責運送的人有二十來個,在此住一夜明日便要回京。
田萬春是非走不可,再加上趕着回肅州的辛原修,因目前并無證據指向二人,宋懷瑾也強留不得,他很快在新為他們準備的廂房裏找到了謝南柯。
謝南柯帶着周蔚,和其他四五個人正在翻書,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看到宋懷瑾便迎了過來,謝南柯道:“大人,只有兩本文冊能看,其他幾本本來便受潮生黴,此番被煙火氣熏過都變黑了,大部分字跡都看不清。”
宋懷瑾問:“你們查到哪一年了?”
“只查到建元二十四年。”
“也就是說只看到了九年之前的。”宋懷瑾上前親自去看那幾本文冊,一看之下,果然本本字跡模糊,他一拳錘在桌案上,“這本是最有希望的線索。”
戚浔也上前來翻看,“最中間的幾頁還能看,其他地方的,也不是沒有辦法——”
宋懷瑾眼底燃起一絲希望,“怎麽說?”
“用草木灰,再加上驿內做飯剩下的雞鴨骨頭燒脆之後磨成灰,二者混在一處加水泡紙,便可讓這紙上的熏黑褪色,或許能看出原來的字跡。”
這法子聞所未聞,宋懷瑾有些遲疑,戚浔卻越發定了心思,“将現在能看出字跡的裁下來統總,再用我說的法子将剩下的紙張拿來褪色,能排查多少排查多少。”
宋懷瑾見她言辭盎然,便道:“那你來做,不過我眼下不能給你全部人手。”
戚浔點頭,點了周蔚和謝南柯幾個,讓其中兩人留在原處統計能看出字跡的,她帶着周蔚去找草木灰和骨頭灰,劉義山又讓張迅幫忙帶路,一齊往鍋爐房去。
鍋爐房就在廚院邊上,比戚浔想象之中更大,兩口架起來有一人高的大鍋立于正中,四周則挂着許多燒水壺,大小爐竈皆有風箱,一進門便覺熱浪逼人。
張迅解釋道:“有時候接待的人多了,這麽多熱水還不夠用,而到了冬天,幾口水井有可能全部凍上,全靠這些爐竈才有水吃。”
戚浔要的灰不多,只是燒骨頭費事,待配好灰水,已是一個時辰以後,待回到廂房,所有看不清字跡的紙張已被裁減下來,謝南柯發愁的道:“有七百多張。”
這上面記載了多年記錄,張數自然不少,其他人一聽先氣餒,戚浔卻幹勁十足,“才七百多張,比我想的要少,咱們努努力,明天之內定能看完。”
謝南柯被她鼓舞,然而當真開始做,卻比他想的更麻煩,紙張浸泡時間要拿得準,否則連原本墨色也會被泡掉,而要看清字,還要将濕紙烤幹些,如此來來回回,看清一張紙,便要花上許多功夫。
衆人從下午忙到晚上,也只泡了百張不到,宋懷瑾則将重心轉移到了查問驿內下人身上,他不相信餘鳴來驿站後毫無異常,因此事無巨細的審問,又核對所有人供詞,想從中找出錯漏,一時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唯獨田萬春和辛原修在準備第二日早晨離開的行裝。
時辰一轉眼便到了子時前後,房外寒風猛烈,衆人用了幾口熱飯,又開始幹活,這活計細碎,幾個大男人幹的分外憋悶,待到了醜時,更是又困又乏提不起精神,便是宋懷瑾都帶着人回來歇下。
見戚浔還在幹活,宋懷瑾道:“行了,回去歇着,明日再查。”
戚浔也有些疲憊,然而一件事未曾做完,她心底有牽挂到底不安生,便留了下來,周蔚和謝南柯見她都如此,當下仗義相陪。
到了後半夜,周蔚困頓非常,想出門吹個風醒醒神,然而很快便探頭進來道:“田公公帶來的人要走了,這會兒倉房那邊有人在裝車呢,少卿大人起來,準備去送他們了。”
戚浔也不禁打了個哈欠,“天快要亮了,罷了,你們去歇着吧,我看完這十頁也去睡了。”
謝南柯和周蔚對視一眼,仗義到此為止,轉身去隔壁廂房睡覺,戚浔說是看十頁,卻也忍不住多看了幾頁,他們這一晚上忙活,又多看了兩年的記錄,如今時間已到了建元二十一年,也就是十二年前。
戚浔尋摸着餘鳴的年紀,若這一兩年的記錄再找不出線索,那再往前便不可能了,那時候的餘鳴還未考中進士,自然也住不了這官驿。
她困乏的不住打哈欠,就在她想要回去歇下之時,一個“餘”字映入她的眼簾,她眼瞳一睜,陡然清醒過來,拿着紙去燈下細看,愈發确定了“餘鳴”二字,其後記錄看不真切了,可這二字卻是實實在在,她急忙往前後兩頁的記錄看,想看餘鳴到底哪日入住,這時,又一個熟悉的字進入了她的視線。
她心頭猛地一震,“會有這般巧合嗎?”
窗外的天色由墨變藍,天快要亮了,思及此,她神色一變朝外走,先推開隔壁廂房的門,也顧不上裏頭睡得都是男人,高聲問,“少卿大人呢?”
王肅朦朦胧胧答話:“去送田公公他們了!”
戚浔将門一關,忙往東邊去,走出幾步,又覺不對,轉了方向往驿站正門跑,她未披鬥篷,刺骨的寒風刀子一般,她也顧不上,待跑出館舍大門,果然看到幾個人在外站着!
田萬春包裹的嚴嚴實實,正抱怨道:“約好的卯時見,怎麽還不來?若是在京中,這會子都要上朝了!”
宋懷瑾和楊斐在旁相送,安撫他再等等。
“少卿大人——”這時,昏光內沖出個人影,正是戚浔,她邊走邊道:“大人,辛将軍不能走,他與餘大人有過別的交集,卻隐瞞未報!”
她氣喘籲籲的跑到宋懷瑾跟前,“十二年前,辛将軍和餘大人曾一同入住芙蓉驿,此番餘大人還死在驿內,辛将軍不可能記不起此事!他是故意隐瞞!”
宋懷瑾有些震驚,楊斐和田萬春也變了臉色,他們愣了一瞬,宋懷瑾立刻道:“那便要留他好生相問了!”
他擡步進門,是要去找辛原修的架勢,田萬春和楊斐對視一眼,亦立刻跟上,幾個人風風火火返回,沿着回廊往東邊館舍去,然而還未走到跟前,廚房的方向忽然沖出來一個吓壞了的驿差——
他大驚失色的喊道:“死人了!鍋爐房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