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一江風指證
6. 一江風06 指證
辛原修一動不動的沉在鍋爐房的大鍋裏。
竈臺裏的柴火燒的劈啪作響,鍋裏幾乎滿鍋的水燒的霧氣騰騰,戚浔一眼看過去,只覺辛原修被活活煮了一般。
“将火撤了,将人撈出來——”
宋懷瑾一邊指揮衆人,一邊親自走上木梯去撈人,外頭腳步聲淩亂,是劉義山帶着人趕了過來,見辛原修被衆人從鍋裏擡出來,膝彎一軟便要癱倒,幾個驿差将他扶住,看了眼辛原修的屍體和那口大鍋,強忍住了胃裏的不适。
外頭的田萬春和楊斐亦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再看那報信的驿差,他癱倒在地,口中喃喃有聲,似被吓得狠了。
楊斐走到他跟前,“你來的時候人就在裏頭了?可看到兇手的樣子?”
驿差抱着膝蓋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楊斐語聲拔高了些,“此番出事的是四品忠武将軍,你若是不将看到的說出來,朝廷要治你的罪!”
屋內辛原修已經被放在地上,他全身被燙的通紅,雙眸緊閉,生息全無,聽見楊斐在外威脅,宋懷瑾擡步朝門口走來,此舉或許吓到衙差,他驚怕的吼叫起來。
“是觀音!是馬頭明王,是他在詛咒——”
“那、那餘大人先是被分屍,如今又有人被活煮,這是馬頭明王詛咒他們下地獄,用地獄裏的刑法在懲治他們,是馬頭明王,是馬頭明王——”
驿差怕的哽咽起來,楊斐還要再呵斥,宋懷瑾擡手制止了他,“算了,先別逼他了,劉驿丞,将人帶下去壓驚,稍後緩過勁了我再問他。”
劉義山自己差點沒站起來,忙叫人将驿差帶走。
戚浔聽着驿差的話若有所思,目光卻落在辛原修的屍體上,适才發現他時,屍體是面部朝下沉在水中,她附身開始初驗。
宋懷瑾走過來問道:“如何?”
“胸腹有鼓脹之感,面部成淤紫之色,口鼻處有些微白沫,其頸部手腕等地,已經有淡紅屍斑出現,初步推斷是溺死。”
戚浔剛發現與辛原修有關的線索,可就這樣巧合,他竟死在了這口大鍋裏。
她沉聲道:“他身上未出現雞皮樣皮膚,應是入水時便已是熱水了,吸入水量多,因此我們來時他沉在水下,而我們尋常所見的水上浮屍,則是因屍體生出腐敗而浮起,尋常溺死之人多在江河之中,水溫極低,屍斑出現的時間也緩慢,可此番他死在熱水裏,屍斑的沉降便快了許多。”
“此時的屍斑顏色淺淡,按壓尚可褪色,死亡時間應當在一個時辰之內,眼膜之上有輕微出血點,雙手有傷痕——”
她将辛原修的手示意給宋懷瑾看,“他兩手指腹上擦傷嚴重,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甲斷裂,中指指腹上還有劃傷,應當是掙紮之時在鍋沿被劃傷,這些痕跡都足以證明他是溺水而亡,溺水之地便在這口鍋裏。”
眼前的竈臺有大半個人高,鍋足有丈圓,其內水深可到一個成年男子的胸口,然而辛原修身體高壯,又是軍中擅武之人,誰能将他輕易按到鍋裏去?
戚浔又撩起辛原修黏在身上的袖袍,一眼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淤紫傷痕,傷痕表面有血點,當是用粗糙之物磨損導致,她目光在屋內四掃,忽然在一個角落看到了一捆麻繩。
宋懷瑾走過去将麻繩拿起,很快找到了一絲血色,他又擡眸往屋頂上看,這鍋爐房造的寬敞,頂上一根橫梁橫貫,又有數道木梁支撐,而那橫梁,正要經過辛原修溺死的鍋頂。
宋懷瑾将麻繩打了個結,往上一抛,麻繩很快穿過橫梁墜了下來,他試了試血跡處的長短,“是用繩子吊起來的,辛将軍并非瘦弱之人,兇手力氣極大才能做到,與謀害餘大人的兇手很像——”
這時朱赟在竈臺旁道:“大人,鍋沿上有血跡。”
戚浔又去檢查辛原修的衣衫,在其後腰發現了一抹黑色污漬,仔細一辨,乃是鍋臺邊緣竈灰,然而辛原修好端端一個人,不會被無端綁縛起來毫不掙紮,她立刻去檢查辛原修頭頸,果然在腦後摸到了一塊腫脹凸起。
“死者後腦有受襲擊的外傷,當是先被襲擊暈厥,又被帶至此處,用麻繩吊起放入鍋中,此時死者轉醒,可他被綁着手,鍋裏又是燙水,死者只需用什麽将他按住他便掙脫不得,最終溺死。”
因鍋竈寬大,左右兩側分別架了幾階木梯,而盛水的水瓢也有長短之分,宋懷瑾去一旁将幾個長柄水瓢拿起來,發覺其中一個仍有水漬,他叫來劉義山問詢。
劉義山道:“夜裏鍋爐房是不熄火的,子時後若無人叫水,差役會在離開前架上柴火和炭,早晨卯時起身過來,這時竈內火還未全滅,鍋裏的水也是熱的。”
田萬春和辛原修定在卯時相見,鍋爐房的差役也是卯時來此發現屍體,時辰正好合上,宋懷瑾道:“鍋爐房距離東邊館舍不近,兇手不可能在那裏傷人,辛原修定然因為什麽到了這附近,而後才被襲擊,王肅,你們幾個去附近搜查!朱赟,去找辛将軍的随從來!”
今日本該啓程赴京,辛原修的兩個随從也早準備妥當,可他們沒想到,辛原修竟在離開之前死在了驿站內,二人白着臉被帶來鍋爐房,一看到辛原修的屍體便跪了下去。
其中一人道:“前夜大火後,少卿大人讓諸位大人和随從同住,我們便和将軍住在了一處,将軍和田公公約好今晨卯時見,昨夜我們便歇的早。我們二人睡在暖閣,到了半夜我曾聽到門響了一聲,可當時很是困乏,并未起身查看,我猜将軍是在那時出門了。”
另一人道:“我未聽見那聲響,不過寅時過半我起身小解,當時看到将軍的床榻空着,我不知将軍去做什麽,想着卯時要出發,他到了時辰總會回來,可待我二人起身,久等将軍也未回,正打算出門找他,便聽聞将軍出事了。”
辛原修果然是半夜自己離開了屋子!
宋懷瑾又問:“昨夜可有異常?他怎會半夜離開屋子?”
兩個随從互視一眼,一人梗着脖頸道:“也并無異常……只是……只是将軍這兩日有些心神不寧,似乎被餘大人出事吓着了,再加上要赴京面聖,他覺得此行不太吉利,或許面聖的結果也不會好,便有些憂心。”
宋懷瑾眯眼回想,每次見到辛原修他都十分鎮定自若,難道是裝的?
這時戚浔在旁問:“你們跟了辛将軍多少年?他此前回京過幾次?”
“我們跟了将軍六年,此番是第三次了——”
“那他此前為何從來不曾住過芙蓉驿?”
昨夜他們看了整晚的文書記錄,辛原修竟從未住過芙蓉驿,他和餘鳴一樣,上一次出現在芙蓉驿的文書上,是十二年前他二人同一日住進來。
一個随從道:“第一次入京有些着急,路上休息的少,不過上一次,也就是三年之前,将軍提前在北面百裏之地的沁源驿歇下了。”
戚浔不知這沁源驿,劉義山在旁道:“沁源驿距離我們此處快馬也就半日路程,那裏十分逼仄狹小,主要負責為軍中八百裏加急的信差換馬。”
宋懷瑾也豎起了眉頭,官驿本就是為來往官吏準備,芙蓉驿寬敞,食宿亦佳,辛原修放着芙蓉驿不住,卻去沁源驿,他分明是有意回避!
“那他此番為何住進來?期間可有何古怪?”
一個随從想了想,“若說古怪之地,是我們半月前出發之時将軍收到了幾封信,待上路之後,提前五日将軍便說要住來芙蓉驿,小人們還很高興。”
“收到了信,莫不是有約?”宋懷瑾忙問,“那些信還在嗎?”
随從搖頭,“都不在了,每收到一封信,将軍看完便會燒掉。”
這便越發有古怪,宋懷瑾又問:“你們将軍和餘大人可認得?他可曾提起餘大人?”
“将軍此前去嚴州和餘大人吃過酒,二人不過應酬之交,旁的小人們也未瞧出什麽來,別的沒提起過——”
連最親信的随從都未提起,是未将餘鳴看在眼裏,還是想掩藏不可告人的秘密?
戚浔亦想到了此處,便道:“适才那驿差所言地獄刑法,不知是何解。”
宋懷瑾料想那人已緩過勁來,便叫人将其帶過來,驿差聽見問他何為地獄刑法,哆哆嗦嗦的道:“這地獄刑法,不是我說的,是胡立說的,他最信佛,常去觀音廟聽和尚講佛,這些都是他告訴我們的——”
戚浔覺得這名字耳熟,仔細一想,不正是張迅說的驿內被馬兒踩斷腿的那個?
“大人,這個胡立是驿內出過事的,他從前好賭,四年前被發瘋的馬兒踩斷腿,覺得自己被觀音菩薩詛咒受了懲罰,之後戒賭信佛了。”
宋懷瑾一聽,立刻讓人将胡立找來。
此時天色已大亮,整個驿站都知道辛原修死了,祈然幾個也趕了過來,衆人圍在外頭議論紛紛,心底自然比餘鳴出事那日更為害怕。
林巍推着傅玦過來之時,胡立正一瘸一拐的被帶入房內,衆人為傅玦讓開路,他便在門外聽着裏頭問話。
胡立比其他人都要平靜,一聽問起了地獄之說,他道:“八熱地獄你們不知嗎?黑繩地獄,合衆地獄,焦熱地獄,大焦熱地獄,等活地獄②……”
他知辛原修死在熱鍋裏,便道:“餘大人死的時候我便覺得不對了,他的死法,分明是黑繩地獄的刑法,此獄之中,獄卒以熱鐵繩捆縛罪人,或斫或鋸,痛苦萬分;而這辛将軍的死法,是叫喚地獄的懲罰,此獄将罪人投入熱镬中煎煮,或鉗開罪人口,灌入烊銅燒爛五髒②,這是馬頭明王對造過罪孽之人的懲罰!”
他忽然虛虛眯着眼睛念了句佛偈,又雙手合十道:“他們定是罪孽深重,而弟子謹信明王,願明王消除弟子無明業障,免弟子一切惡咒邪法——”
他神神叨叨的,戚浔一邊繼續檢查辛原修的屍體一邊問他:“黑繩地獄和叫喚地獄,是懲罰犯了哪種罪孽之人?”
胡立瞬間睜開眸子,虔誠的道:“凡造殺生、偷盜罪者堕入黑繩地獄,凡犯殺、盜、邪淫、飲酒者堕入叫喚地獄②,餘大人和辛将軍,多半是犯了哪一宗。”
宋懷瑾令他退下,而後疑問道:“若真是如他所言,莫非餘鳴犯過殺生和偷盜?辛原修又犯過殺生、偷盜、淫邪嗜酒中哪一條?他們十二年前住過芙蓉驿,此後再也不住進來,莫非他二人曾在此犯過何事,所以這些年對芙蓉驿頗為避諱?”
宋懷瑾說完看向劉義山,劉義山抹了把額上冷汗,“十二年前下官還未來驿站管事,下官來後,未曾聽說驿內出過事端,別的不論,至少驿內未出過人命官司。”
時間線拉長到了十二年前,宋懷瑾仔細一想,忽然道:“若我不曾記錯,十二年前正是餘鳴考中進士的那年,此番來前我去吏部衙門,看到他是建元二十一的二甲進士,後來外放北邊嚴州崇元縣為縣令,直至今日做了嚴州太守,可謂官運亨通。”
他言畢又看向辛原修的屍體,“辛将軍是行伍出身,若我所料不錯,他應當也是建元二十一年前後走的武舉,他們二人一個文一個武,當年能在芙蓉驿做什麽?還是有別的事我們不知,有人一路追到了芙蓉驿報仇?”
楊斐在外道:“驿內沒有超過十二年的驿差,只怕無人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可兇手會用這樣的法子,示以懲戒之意,必定是深信佛理之人。”
祈然也點頭,“不僅深信佛理,還信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說不定還将自己當做了馬頭觀音的化身,在世間行使懲罰的權力。”
兇手用這般殘忍的手段害人,的确有祈然說的意味在內,宋懷瑾正點頭,朱赟帶着個名叫楊運的雜役從外走了進來,“大人,他說昨天半夜看到過辛将軍。”
屋內外衆人俱是神色一變,宋懷瑾走到門口問:“昨天半夜是何時?你在何處看到辛将軍的?”
“大抵是寅時初刻……”
楊運相貌老實忠厚,被所有人盯着,束手束腳的站在臺階之下,“小人看到辛将軍,往最北邊的獨院去了。”
最北邊的獨院正是傅玦住的院落,傅玦本是局外人一般在旁瞧着,此時不由輕蹙了眉,他身後的林巍更是瞪大了眸子,“你是說北邊的獨院?”
楊運顯然還不知北面的獨院裏住的是誰,點頭道:“是,當時以為辛将軍與院內客人有約,小人是飲馬池的雜役,這幾日辛将軍的馬兒是小人照看,他也時常去飲馬池看馬兒,他的背影小人不會認錯——”
林巍一臉匪夷所思,“可真是見鬼了,昨夜我們早早歇下,何曾見過什麽辛将軍?一個雜役一面之詞,難道辛原修的死也與我們有關不成?”
“倘若不止證詞呢?”
戚浔又勘驗了半晌屍體,此時從內走出,神色嚴肅,她将掌心攤給宋懷瑾看,“大人,适才又在辛将軍指甲縫裏發現了此物。”
那是一枚米粒大小的薄片,戚浔道:“這是白附子,有祛風痰,定驚搐,解毒散結,止痛之效,常做醫治外傷之用。”
她看向傅玦和林巍,“我在世子院內的藥渣中看到過此藥。”
傅玦揚眉,林巍亦是眸子一瞪,那日他親眼看到戚浔去看他們倒得藥渣,沒想到當真埋了禍端。
宋懷瑾沉聲道:“人證物證都指向世子,世子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