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二郎神複驗獨處

23.  二郎神05   複驗獨處

天光尚未大亮戚浔便起了身, 往草龜盆裏扔了一撮肉碎,又用了塊棗糕便出的門去,等她催馬到了白鹿書院門口,第一縷朝晖才堪堪刺破雲層。

她以為自己是來的最早的, 可她沒想到剛進書院側門, 便看到林巍從裏走出來, 二人撞上,戚浔驚訝道:“林侍衛來的這樣早?”

林巍也沒想到戚浔這樣勤勉, “我們在軍中已習慣了,沒想到戚仵作也這樣早。”

戚浔聽他說我們, 便問:“世子也來了?”

“是,在停屍之地。”林巍說至此又想起什麽,“對了,手稿已經給你取來了,昨天晚上我們去了京畿衙門,主子将手稿帶回了侯府,今晨正好帶來。”

戚浔眸光生亮,“那太好了!”

林巍揚唇, “主子昨日去衙門什麽也沒幹, 就給你取手稿了,他十分看重你, 戚仵作,你可不要辜負主子的賞識。”

戚浔面露受寵若驚之色,“我自然竭心盡力!”

林巍便道:“我還有差事在身, 你快進去吧!”

戚浔應是,待林巍一走,她面上笑意微淡, 她可不會以為傅玦當真如何賞識她,他們身份天差地別,她對傅玦而言,不過是個用着趁手的下人,只要此案得破,刑部和大理寺便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此前芙蓉驿的那筆賬,若傅玦要算,她便是首當其沖。

不過傅玦前日在魏謙跟前對她多有誇贊,又在何有為鄙薄她時為她說過話,戚浔想到這兩處,也并非不領情,于是打算用十成十的心力破案子投桃報李。

剛走到停屍的廳堂之外,戚浔便見楚骞陪着傅玦在檐下說話,見到她出現,二人話頭一停齊齊看來,戚浔面上浮起一層恭謹笑意,規規矩矩的行禮,“拜見世子。”

傅玦打量着她,見她挂着一幅虛笑通身乖覺,只覺有趣,“怎來的這樣早?”

戚浔忙道:“昨日不知有公案,去衙門晚了差點誤了差事,幸得世子和魏大人大度不曾責罰,今日自然更要早些來才好。”

她眉眼彎彎,語氣誠懇,雖有些在上司跟前裝乖之感,卻并不顯矯揉刻意,一颦一笑似發自肺腑,機靈練達,叫人生出親近體恤之心,再加上她有旁人難及的驗屍之術傍身,哪樣的上司不喜歡這樣的屬下?

傅玦溫聲道:“手稿帶來了,你先看看。”

楚骞從懷中掏出一本文冊遞給戚浔,戚浔道了聲謝,翻開後借着天光側身細看起來,她今日穿鴉青鬥篷,裏頭着一件樸素靛青棉袍,老氣陳舊之色掩了她三分冰雪姿容,唯獨那專注翻看戲文的眸子,深秀黠慧,引人心神。

“《麒麟記》寫到二十八回,三位書生皆死,到第二十九回,正寫到書生的鬼魂要去找那佞臣喊冤,後面當是些為己伸冤的路數。”

“這三人死法與劉希三人一致,而那佞臣謀害他們的動機,乃是他們不願與其同流合污,常清如此寫,會否與此番的命案有關呢?”

她速速看完,又檢查抄本之上有無痕跡,可除了些不小心沾染的墨跡之外,前後字跡統一,并無其他可疑之處。

傅玦道:“他後來寫的戲文并不與旁人看,昨夜簡鴻也說不知他寫的什麽,既是如此,他寫戲本的動機也無人知曉了。”

戚浔蹙眉道:“卑職未聽過戲,這佞臣謀害清流寒門書生,可是常見的橋段?”

此問難住了傅玦,他道:“我亦不知。”

言畢他轉眸看楚骞,楚骞抓了抓腦袋,“主子都不知,那屬下更不知道了。”

戚浔想起來宋懷瑾說的,傅玦是在戰場上長大,回京的時候極少,想來也未去戲樓享樂過,傅玦道:“今日林巍會去戲樓查問,或許能查問出這戲文的古怪。”

戚浔應是,又将戲文交還給楚骞,“卑職打算細驗楊俊和曾文和的屍體,稍後再去琴舍和藏書閣看看,看看有何遺漏之處。”

傅玦應準,戚浔便進了廳堂,褪下鬥篷戴上護手去到楊俊的屍體旁,外間傅玦吩咐了兩句什麽,随後便看她驗屍。

楊俊頸部淤痕明顯,頭臉青紫,眼膜出血,死因的确是窒息而死,可楊俊身上除了頸部勒痕,手臂和背部有淤傷之外,并無別的外傷,倘若楊俊是在琴舍撫琴,那兇手是如何當着他的面截斷琴弦的?

戚浔一邊看屍體一邊去看那段做兇器的琴弦,傅玦在旁問:“有何不妥?”

戚浔道:“這是一根宮弦,用八十一根精細蠶絲擰成,聲沉而尊,乃瑤琴上最粗的君弦,這根弦是楊俊琴上的,可他愛琴如癡,兇手不可能當着他的面切斷琴弦。”

她看向琴弦的切口,“琴弦斷口齊整,是兇手有意剪斷,而楊俊脖頸上的勒痕尤其纖細,甚至能看到絲線紋理,的确是類似琴弦之物勒的。”

傅玦凝眸,“所以兇手殺楊俊之時,自備了琴弦?”

戚浔颔首,“勒痕紋理只能辨別出兇器為何物,卻不能辨別琴弦的優劣,楊俊處的瑤琴皆是上品,可我猜,書院裏定然還有不少學子都有琴,而他們必定有替換的琴弦,兇手想照着《麒麟記》殺人,要麽用自己替換的琴弦,要麽可以偷別人的,先以自備的琴弦殺人,而後再剪斷楊俊的琴弦,造成是用楊俊琴弦殺人的假象。”

傅玦眯眸,“昨日你驗劉希的屍體,說兇手為左利手,今日可知兇手自備了琴弦,那便只需要查一查書院中誰丢過琴弦,倘若沒有人丢過,那便是兇手自己的,兇手便多半是有瑤琴之人,再不濟,他無琴卻去買過琴弦,總會留下蹤跡。”

說完這話,傅玦又看向曾文和的屍體,“不過不着急,未免打草驚蛇,你可繼續驗第三位死者的屍體。”

曾文和是在藏書閣遇襲,而後被人用打濕的書頁捂死,戚浔走到屍體旁,先細查頭臉手腳之地,而後忍不住道:“曾文和死因為窒息,後頸處的傷勢不重,至多失力昏迷,擊傷他的當時類似鎮紙一類的物件,而卑職記得這殺人之法,乃是一種刑罰。”

傅玦應是,又道:“是貼加官,常用于刑訊逼供,獄卒用打濕的桑皮紙貼在犯人臉上,犯人會痛苦窒息,可身上卻不會留下任何傷痕,便可免于追責。”

戚浔去看殺人的書頁,書頁打濕後變幹,早已褶皺幹硬,這不過是尋常印書的棉連紙,是白宣的一種,此等紙張印書尚可,可打濕後卻會變得脆弱,遠不比能糊籠制扇的桑皮紙來的韌性足,人一旦掙紮或大口出氣,極其容易破損,而戚浔看到的七八頁粘連一起的紙張,卻仍完好無損。

可如果不是用《素玉詞》的書頁,那兇手是用何物殺人?

曾文和臉上并無淤傷,屍體上的征狀也複合窒息而死,難道兇手自備了桑皮紙?

桑皮紙是用桑樹皮制成,黃褐色居多,自然比不上白宣清雅,可價格卻比宣紙便宜,戚浔相信,整個書院,總會有人用過此等紙張書畫。

她戴上面巾,仔細的檢查屍體口鼻之處,傅玦只瞧她越湊越近,眼睫都快要挨上屍體面頰,忽然,她轉身從箱籠內拿出了一只竹鑷。

那竹鑷細小,她将竹鑷伸進死者鼻腔內,很快,從內夾出了一截細小的絲線。

傅玦瞧見,忍不住擡手讓楚骞推他更近些,待到停屍的長案前才問:“是何物?”

“是絲線。”

她左右看看,像在找什麽,傅玦問:“要做什麽?”

“想洗淨此物。”

傅玦擡手,楚骞立刻出門,很快,端了一盞清水回來,戚浔将那絲線放入其中,線上沾染的污物遇水而散,一下露出了絲線本來的顏色。

這是一段鴉青色的絲線,不過寸長,像從哪裏勾下來的,戚浔道:“是絲,暫看不出是哪種錦緞,不過卑職懷疑,是類似軟枕之物上的。”

“兇手臉上沒有淤痕,除了貼加官這等法子之外,還有一種方法,便是兇手用軟枕來捂死死者,這般法子,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戚浔略一沉吟,“兇手是一定看過常清的《麒麟記》,《麒麟記》因是戲文話本,總要寫的傳奇些,這三種兇器便選的頗為詭奇,他本想完美模仿《麒麟記》,可當真計劃起來,卻發現照着《麒麟記》極難順利殺死死者,于是他換了法子。”

“《麒麟記》是用死者的琴弦,他殺人之時用了自己的,《麒麟記》用的是詞集書頁貼加官,他則用諸如軟枕之物,而劉希被殺的毛筆,他或許也自備了!書院裏人人都有一樣的毛筆,他備好鋒利能殺人的,而後與劉希的調換。”

傅玦眼底微芒簇閃,“兇手為左利手,有琴弦,有鴉青色軟枕,還有可能調換過毛筆。”

戚浔捋了捋,點頭,“眼下這些證據來看,是這樣。”

傅玦立刻讓楚骞去叫李廉,他一走,這中堂內便只剩下他們二人和四具屍體,戚浔怕有所遺漏,還在屍身之上探看,傅玦忍不住問她,“我聽宋少卿說過你的身世,你是幾歲拜的仵作為師?”

戚浔也不意外傅玦知道這些,頭也不擡的道:“十歲拜的。”

傅玦又問:“你拜,老師父便收嗎?”

戚浔聽到此處手一停,擡眸見傅玦目光溫潤,并無輕視鄙薄,似乎只是好奇她的驗屍之術從何而來,她呼出口氣,也不必多做隐瞞,遂一邊整理屍體遺容一邊道:“自然是不收的。”

“卑職出身罪族,那時不過是義莊裏一個跟着老看守斂屍的雜役,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家道中落,一開始擔心我族中罪過未曾清算完,萬一收了我惹禍上身,後來去義莊去的多了,漸漸知道我族中犯了何事,又見我誠心求教,磋磨了半年才收了我。”

傅玦接着問:“你彼時才七八歲,如何敢斂屍?”

戚浔擡眸瞟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他問的這般多,可上司問,她也不敢不答,便滿不在意的道:“世子不知,當年我從族中被押送入京之時,路上和當年遭了災荒的流民一道,最殘忍時,說是餓殍遍野也不為過,因是如此,到了義莊倒也沒有多怕。”

傅玦此時未再接着問,仿佛在想那是怎樣的情形,戚浔又看他一眼,果真從他眼底看出了悲憫來,她抿出一絲笑來,“也是沒法子的事,族中長輩犯了事,我年紀雖小,卻想活下來,當時也幸而能去義莊,若是流放關外,若我這般年紀小身體差的,多半死在路上。”

這是十年前的事,戚浔說來語氣輕松,仿佛在說旁人,傅玦幽幽的道:“你心性倒是堅韌通透,極不自苦,後來跟着師父入京的?”

戚浔又笑,“世子大抵不懂我們這些人,慘也是慘的,不過能活到如今,自苦無用,當時我拜師父,也是想求個別的生路,後來師父看重我,求了當時洛州的主官,帶着我一道入京,我拿師父當父親相待,可惜他老人家早些年也坎坷,落下了病根,去歲便駕鶴西去了。”

戚浔面上蒙着面巾,說話甕聲甕氣的,亦看不清表情,可無論是露在外的明眸,還是說話的語氣,都有種飽受磋磨後的不屈灑脫,仿佛那些苦難當真是過眼雲煙,輕輕一拂便散了。

“那你喜歡驗屍嗎?”傅玦又問。

戚浔聽見此問,微微一愣,但凡知曉她身世一二的,少不得要問問她過去經歷了多少苦楚,可所有人,包括宋懷瑾在內,都先入為主的認為她是被迫選擇仵作行當,這行當與屍體為伴,髒污可怖,更兇煞不吉,他們都覺得沒有哪個姑娘會真心想驗屍剖屍。

傅玦身份尊貴,年紀輕輕大權在握,她沒想到傅玦有此“多餘”一問,她抿了抿唇,垂眸道:“起初也罷了,後來覺得做仵作也極積功德,便想投身此道。”

傅玦好整以暇的問:“如何積功德?”

戚浔指着面前的四具屍體,“世子看他們,他們各個死的不明不白,再也開不了口,天大的冤屈,也不過是一口棺椁一抔黃土便掩蓋了,他們多難啊,若真有鬼魂,他們或許在悲哭,在喊冤,可這陽世間誰人能聽到?”

傅玦眉眼微深,“你能幫他們說話鳴冤。”

戚浔下颌微揚,眼底光華盈盈,“所以卑職說做這個行當,是在積功德,他們若有在天之靈,也定是感謝卑職的。”

傅玦片刻未曾接話,這時,院門口有腳步聲響起,是楚骞和李廉來了,傅玦忽然又問:“你這些身世,對許多人都說過?”

戚浔眨了眨眼,“相熟的但有問的,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她帶着笑意道:“遮遮掩掩哄騙別人,反倒讓大家覺得那些舊事多見不得人。”

傅玦未再多言,待李廉進屋,便吩咐他搜查書院,李廉應是,立刻帶着府衙差役們出了院門,這時,周蔚才姍姍來遲了。

他上來先告罪,傅玦自然寬容,周蔚進屋走到戚浔身邊,小聲道:“眼下做什麽?”

戚浔道:“去看琴舍和藏書閣,曾文和二人的屍體我已看完了。”

傅玦聞言道:“去看吧,但有發現,禀明與我。”

傅玦不同去,戚浔和周蔚皆是輕松,她脆聲應下,帶着周蔚出了門,周蔚走在她身後,一邊走一邊與她低聲說話,她笑着應了,又不知周蔚說了什麽,她沒忍住擰眉瞪了周蔚一眼。

待二人出了院門,楚骞忍不住道:“戚仵作與大理寺衆人倒是親厚,主子,咱們不跟着去看看嘛?”

傅玦搖頭,眉眼帶着幾分慈祥的道:“她少時坎坷,有人待她親厚自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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