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可記得他的臉?

你可記得他的臉?

剛被放血的小公雞, 最終歸宿是和板栗在一起,成了栗子燒雞。

邊上一小碟細切牛肉、一盤子時蔬、一疊涼拌蘿蔔。

李雁倒好了酒,招呼他過來坐。

那笑臉,跟朵花似的。

蔣子文走到桌邊, 大致看了眼, 色澤清淡, 看上去就讓人食指大動。

他坐到桌邊,看着李雁遞過來的筷子,也不伸手。

李雁倒是不尴尬, 順手就擱在他的碗上, 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你在廚房練繡花呢。”

這麽久,就是現跑去買砒霜,下在菜裏都夠了。

他盯着李雁,迫切想聽到他內心那些陰暗的想法。

但凡他敢有一絲不臣之心, 我回九重天, 就立刻讓人剿了天正教!

他要是有不臣之心……

李雁眨眨眼。

多少年的夙願,今日終于得以實現, 今早上,連刀都差點沒握住。

連砍了三垛柴火,才勉強穩了手, 切出這薄如蟬翼的燈影牛肉。

“可不是, 比繡花還累。”李雁捂着自己的腰, “啊呀我的胳膊啊, 我的腕子啊, 我的老腰啊。”

回應他的是蔣子文和小金的二臉冷漠。

“你要是覺得累, 可以不做飯。”蔣子文覺得,一切都是自己想的太多, 終于拿起筷子,“請個廚娘。”

“要不是小金還沒辟谷,我真不打算做飯。”李雁對蔣子文說,“你是不知道,養一個孩子得多費錢。我這兒,是萬萬再請不起一個廚娘了!”

只能自己上。

要不然就東家讨一點,西家讨一點,周圍街坊一度以為天正教窮的只能要飯,實在影響天正教的形象。

李雁做的飯,只有小金肯給點面子。

他手下其他甲乙丙丁都是重口,看着他做的菜直搖頭,在外頭幹些體力活,自然是少不了鹽。

“這菜……是甜的?”蔣子文略微嘗了一點,就放下不動了。

絕少有人,放糖如此恰到好處。

微微一撒,若有若無,不是知道做法,根本察覺不出來。提鮮,卻又蓋不住菜本身的味道,整體還是鹹口。

李雁以為他也不喜歡,把筷子一擱:“你要是不喜歡就別在這糟蹋糧食!”

“尚能入口。”蔣子文說,“自然是要給你面子。”

這口味,實在太熟悉了。

就是九重天的味道。

蔣子文的祖父,剛入九重天的時候,實在不習慣這菜的味道。

只不過周圍的宮人都是這個手藝,清淡,放糖,一嘗便是甜的。讓他們換口味,一個個還帶着些九重天人特有的傲氣。

蔣子文的祖父反正辟了谷,也不計較這麽多,就保留下來了。

後面幾輩,宮人到底沒擰過大腿,慢慢改了口味。

做的最絕的,是皇家的幾個媳婦。

到了蔣子文這一輩,已經很習慣九重天的味道了。

那種深入骨髓的味道,帶着濃厚的眷念。

“你在九重天待過?”蔣子文若無其事地問。

“好歹也算是天正教嫡傳弟子。”李雁哼了一聲。

瞧不起誰呢,就你從熱鬧地方來的是吧。

爺可是從小和鄧通一塊兒長大的呢,只可惜物是人非,人家留在京畿重地吃香喝辣,我就被打發到這三重天來了。

“這菜倒是有幾分九重天的味道。”蔣子文說,“色味都淡,偏甜。”

“哪呀。”小金劃拉了一下,一筷子夾中了雞腿,在汁裏泡了泡,“我師傅單純就舍不得放鹽。”

鹽多金貴啊,醬油也金貴。

“閉嘴吃你的飯!”李雁惱羞成怒,猛地戳了好幾筷子板栗。

小公雞燒出來的板栗,味道果然不錯。

蔣子文看着他風卷殘雲般吃掉了雞邊上的板栗、蘿蔔裏的蔥花、時蔬上的蒜瓣,舉着的筷子轉了好幾圈,終究是給他夾了一筷子小雞爪子:“抓錢。”

李雁受寵若驚。

蔣教主居然親自給他夾菜?!

“師傅你不識貨,一輩子的窮命沒改了。”小金揮着筷子,“他就喜歡吃蘿蔔羊肉裏的蘿蔔,夫妻肺片裏的花生米。”

李雁怒目而視,小兔崽子你可真會拆臺!

“那師傅就等小金你以後出息了,帶師傅去吃點好的!”李雁夾走小金碗裏的牛肉,大口吃了起來。

小金眼看着自己碗裏的肉飛了,難以置信他師傅居然可以如此不要臉!

兩人你來我往,蔣子文看着略略不爽,輕咳兩聲,打斷他們的話:

“你師叔祖醒了。”

啪嗒。

李雁的筷子掉到了桌上,他不動聲色地撿起筷子:“急什麽,吃完飯去也是一樣的。”

這會兒又沒來人,鄧通肯定早醒了。

只不過兩個人扣着這個消息,壓根不打算跟他說。

真是,兩個人這麽快就結盟,搞得像我是個外人。

李雁有些嫉妒,果然,有錢有勢就是可以收買人心,看小金這個小白眼狼,這麽快就被收拾的服服帖帖。

“本座就不去了。”蔣子文說着,放下了筷子,掏出一塊象牙白的手帕,擦擦手,“還有急事。”

每道菜都臨幸了一筷子,絕不多碰。

哪怕再想要,也極端克制。

沒人能看出他的喜好,決不許人看出他的喜好。

“我還以為蔣教主是想去侯府呢。”李雁樂的他給自己省錢,他這種小門小戶,對銀子可是很執着的呢。

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他擦擦手,轉頭吩咐:“小金,去送客。”

“李慶又不在。”蔣子文說。

朕難得抽時間出來瞧瞧你死了沒,既然人沒死,那朕也沒必要多留。

反正過段時間,咱們還會再見面的。

李雁沒聽出他話中的深意,暗自松了口氣,随即又有些擔心,蔣教主這麽個大忙人,萬一到了九重天,就把我給忘了怎麽辦?

這麽多年,難得遇上了根稻草,可怎麽樣都要掐緊才是。

他不提稻草,蔣子文還能當沒事,只聽他反複提及,蔣子文心中又泛起了殺意。

他淡淡地看着李雁。

朝堂上的修養,讓他喜怒不形于色,越是要殺一個人,越是能和顏悅色,在對方受寵若驚之中,一擊斃命!

李雁被他這沒來由的和藹激得一身雞皮疙瘩,拍了小金的背,只想速速把人送走:“快去。”

小金哼了兩聲不樂意去,李雁拎着他的耳朵:“這可是咱倆的大金主,你可無比把人伺候好了。”

小金揉着耳朵:“什麽伺候不伺候,師傅,你真的……”

“閉嘴!”李雁立刻打斷他的話,敲了下他的腦袋,“狗嘴吐不出象牙!”

蔣子文冷漠地起身。

這師徒兩人的雙簧,唱的到挺好。

李雁立刻走過去,狗腿地為他拉開了門,想了想,從一邊的廂房中拿出個帶紗的白色鬥笠:“蔣教主,咱這也沒有面具,要不您拿這個先将就着?”

蔣子文看着眼前那糊窗子都嫌粗的紗,涼涼地看了李雁一眼。

李雁立刻縮頭,把那鬥笠戴在自己腦袋上:“您請。”

“李雁,你就打發你徒弟送我?”蔣子文說,“你這心也不怎麽誠嘛。”

“我去送我去送。”小金起身,把李雁攔在身後,“師傅你去門口借個板車,咱們去把鄧少爺拉回來。”

總有種危機感,怎麽樣都得把他師傅和這姓蔣的隔開。

李雁搓搓手,歉意地看了蔣子文一眼,蔣教主沒發話,他急忙從後門溜之大吉。

不能喝蔣子文待在一起了!

李雁摸着自己的下巴,下次直接讓小金說我不在好了。

至于這趟沒掙的銀子,就當是花錢消災好了。

小金帶着蔣子文剛出了門,街坊鄰裏紛紛探頭:“小金,看你們家昨晚雞飛狗跳的,你師傅又喝多啦。”

小金抓抓後腦勺,露出一個略帶羞澀的笑意:“沒有沒有,主要是陪這個客人,這人可是我師傅的大金主!”

周圍的人都了然點點頭,反正在他們眼裏,天正教的這個第三分舵只要給銀子,什麽都幹,李雁去給人陪酒,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很正常。

兩人走了半道,蔣子文實在受不了,自己被當猴看。

“和我師傅在一起,你得習慣。”小金語重心長。

“你師傅确實很吸人目光。”蔣子文說。

“那是自然。我師傅說,只有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才是最安全的。”小金躲着日頭,走在牆根邊,“至少當街殺人,那麽多雙眼睛盯着,總比月黑風高走在小巷子裏強。”

蔣子文:“那你師傅還真有兩分處事哲學。”

小金琢磨不透他到底是正話還是反話,不過無所謂,反正馬上就要送客了。

蔣子文拍拍手,遠處跑來一匹銀色的馬,還有幾個人跟在它後面跑,深怕這牲口跑丢了。

那馬穩穩停在他面前,蔣子文翻身上馬,在衆人目瞪口呆中,騎着馬,一句話不說,揚長而去。

小金摸着下巴,果然是符合他的風格。

只是苦了自己,還得和那些追來的人賠不是:“這不是上陽侯府的丁大哥嘛,怎麽親自追着個……”

“那牲口突然發了瘋。”丁長工嘴上說的急,手下卻一點表示都沒有,“突然從侯府沖了出去,被那人騎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小金從懷裏掏出蔣子文給他的碎銀子,不舍地瞟了眼,雙手奉上:“馬本來就是人家的,前幾日在侯府大哥們也是看到了。這些銀子給大哥們喝酒,就當是追馬的辛苦錢。”

幾人都知道李雁窮,多了也沒有,也就沒計較,只是說着,這次人少,方才夠酒錢。

言下之意,下次可不能只有這麽些了。

小金自然是點頭,等回到家裏,一擡頭,發現李雁居然坐在院子裏嗑瓜子!

“師傅,你不去接你師叔祖啦。”小金坐到他邊上,順手從他掌心裏扣了一點,也跟着嘎嘣嘎嘣起來。

“不急不急。”李雁說,“我得看你平安回來才放心。”

平安?小金眼珠子一轉,瞬間明白了,他師傅昨晚介紹人的時候,可是一點沒诓他!

“剛才那人真是紅蓮教主?”小金猛地睜大眼睛,錘了他師傅兩下,“師傅你好狠的心,居然把你可愛的徒弟丢給那麽那個大壞蛋!”

這可是朝廷重犯!

剛才他可是領着人家在街坊面前轉了一大圈,那麽多人都看到了。

完了完了,這不會連坐吧。

“你可有本事去跟他交易呢。”李雁呵呵一笑,“放心吧,他的通緝令已經撤了。”

蔣子文要是那麽容易就被抓到,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打上北邙山?

“你還記得他的相貌嗎?”李雁嗤笑一聲,順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小金仔細回想那張臉,腦海中,蔣子文整張臉籠罩在一層水霧中。

他閉緊眼睛,卻怎麽都回想不起蔣子文的相貌。蔣子文的臉就像是一個無盡的黑洞,不斷抽着四周的靈氣,吸入攪碎,最後什麽都不剩。

眼見他一頭汗,李雁也不着急,自顧自喝起茶來。

小金就是太年輕了,年輕到不知天高地厚。

就像當年的自己。

吃點虧就好了。今天這虧不大,到也不是不可以承受。

“你下次再帶着他出門,可得小心,免得他一個不高興,就把你整個人都給廢了!”李雁吓唬他,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把他喚醒。

小金猛地睜眼,整個人跟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他渾身發抖。

太可怕了,剛才在腦海中,他看到了蔣子文的眼睛。

毫無波瀾,充滿殺意。

那是一種,深刻在骨髓中的恐懼,就像是從記事之前,就該刻入骨髓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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