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第 22 章
走到門前, 江又翎推門而入。
這間辦公室江又翎進來過無數次,也經常在裏面看文件,對裏面布局十分熟悉, 和自己的辦公室相差無幾。
但這次不一樣,這是他最後一次進來了。
秦郁擡起頭, 看見進來的人是他的時候,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你來幹什麽。”
忽視他語氣間的冷漠與抵觸,江又翎把手裏的一疊紙張放在他桌上。
“這裏是我的全部交接文件,請您簽字。”
秦郁嗤笑一聲, 把紙張拿過來放在自己面前, 随即在需要簽名處簽上自己的名字。
那些在他授意下反複修改的條款, 他連看都沒看一眼, 筆走龍蛇,很快就全數簽好。
最後一張紙上的署名落下, 他冷冷地将紙張一把抓起來,朝江又翎扔去,輕飄飄的紙張飛向江又翎,還沒碰到他身側便散落一地。
收回手的時候,還因為動作幅度太大, 手肘撞到了桌子邊緣的咖啡杯。
盛滿的咖啡杯落在地上, 因為有地毯的緩沖幸免于難,沒有釀成碎片在地上亂飛的慘劇。
只是裏面的液體撒了出來,在昂貴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一道突兀的棕色痕跡。
江又翎什麽都沒說, 只是低頭, 把地上散亂各處的紙張一一拾起。
等他站起來, 餘光瞄到了那片狼藉。
雖然随着秦郁簽完名,離職手續徹底結束, 他已經不再是秦郁的助理,但江又翎依舊盡職盡責:“我去讓保潔進來清理。”
“等一下。”
秦郁指了指地上白色的杯子,言簡意赅:“把這個杯子帶走,扔掉。”
江又翎看了杯子一眼,想起來了這個杯子的來歷。
三年前他陪着秦郁去出差,出差地點陶瓷産業發達,沿街店鋪很多,放眼望去,都是精美絕倫的陶瓷制品。
公事忙完,還剩下半天時間,秦郁在辦公,江又翎難得閑下來,便抓緊機會去逛了逛。
等到晚上回酒店的時候,卻在走廊上碰到了秦郁。
秦郁掃了一眼他手上的大包小包,沒什麽反應,問:“你去哪了?”
江又翎笑笑:“給公司同事帶了些紀念品。”
他又問:“秦總要嗎?”
幾秒過去,秦郁沒開口拒絕。
江又翎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頓了頓,拿出一個盒子,遞給秦郁。
盒子裏裝着的正是如今這個躺在地上的杯子,杯身通體泛着白瓷的光澤,只是把手處有一點小小的設計,讓它能更貼合人體,和普通的杯子區別開來。
雖然是非常普通的設計,但莫名對江又翎的胃口,便買了下來,覺得送給秦郁也不錯。
秦郁很少收人東西,更何況如此廉價的禮物,但他工作中偏好簡潔明朗的風格,江又翎看見的時候,單方面認為這個杯子和他的辦公室裝修很搭配。
要是秦郁嫌棄,也沒關系,他正好拿回來自己用。
秦郁打開看了一眼,沒說什麽,冷淡地把盒子收了起來。
不過回來之後,這個普普通通的杯子就出現在了秦郁桌上,裏面每天裝的咖啡都比杯子要貴。
一轉眼,就用了三年。
用了這麽些年,是該換了。
江又翎把杯子撿起來,拿在手裏,杯子外壁還帶着咖啡的餘溫,經過幾年的使用,早已不像當年江又翎看中它時一般潔白如新。
他對着秦郁,輕聲說:“秦總,保重。”
秦郁冷冷地看着他,忍下了胸口澎湃的怒意。
他沒有考慮過江又翎真的勾結其他公司的可能性,若是他真的有一分相信,絕不會放過江又翎,讓他輕飄飄離開。
那天的事情,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然而江又翎提出的離職卻是千真萬确的,并且完全沒有撤回的打算。
秦郁決定随他去。
反正他也不信江又翎真能舍下寰宇,他過不了多久便會回來求自己。
江又翎原地站立良久,只換來秦郁冷冷的一句:“既然決定好了要從這裏離開,就再也別回來。”
江又翎眼眸低垂:“我明白。”
秦郁目送他的背影離開自己的視線,心頭有微乎其微的不安,又被壓下。
此時他并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将會無數次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
拿着一堆東西,江又翎走出了辦公室,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白熙不在辦公室,這倒是讓江又翎輕松了一些——他臨走之前,也不是很想看見主角受。
如果按照原劇情的走向,讓他離職前撞見主角攻受在辦公室裏卿卿我我,忘情熱吻,江又翎會很想自戳雙目。
原作裏,被嫉妒心折磨的“江又翎”像個瘋子一樣沖上前拆散他們倆,又向秦郁哭訴自己多年苦戀,最後被秦郁嫌棄地一把推開,通知人事走開除流程。
江又翎當然不會這麽做,不然他這輩子的臉都要丢盡了,不過沒看到這麽有沖擊力的劇情,還是讓他松了口氣。
平日裏江又翎是不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想法的,都要離職了,他索性放任自己想法任性一點,面對真實的自己。
馮捷湊上來,最後确認了一遍:“江特助,你真要走啊?”
這半個月來不知道第幾次聽見馮捷問這個問題,江又翎有些無奈:“流程都走完了,還有什麽不确定的。”
“不敢相信……”馮捷小聲說,“江特助,我真的要接手你的工作?我做得肯定不如你……”
“你能做好的。”江又翎打斷他。
他聲音溫和:“我把需要注意的事情都整理出來,分好類放在電腦加密文件夾裏了。你要是還有什麽問題不明白,就看一看。但記住,一定不能給其他人看到。”
大部分工作已經對接完成,但他在寰宇這麽久,手上的很多事情是短時間見不到成果但又很重要的,這一個月內交接不完,所以他把自己知道的,可能用到的都整理了出來,其中不乏流傳出去會影響整個寰宇的機密。
如果不是當初是他親自招馮捷進來,這幾年也和馮捷關系密切,深知他是怎樣的人,又有那本原作劇情蓋章,江又翎也無法交付信任。
馮捷點頭如搗蒜:“好的好的。”
江又翎拍拍馮捷肩膀:“祝你工作順利。”
馮捷點點頭,十分誠懇地說:“江特助,也祝你一切順利。”
他關心了幾句:“從寰宇離職之後,接下來準備做什麽?自己創業麽?”
“沒這個打算。”江又翎笑着搖搖頭,“可能會先休息一段時間吧。”
這個一段時間的定義就很微妙,可以是幾個月,也可以是幾十年。
“好,”馮捷抿抿唇,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般道,“如果江特助需要幫忙,可以聯系我,我一定盡力幫忙。”
江又翎回他一笑,這次是真的帶上了幾分真誠的謝意:“謝謝。”
相比于只會冷眼相對的領導,還是同事情誼好,在工作中給人帶來一點點溫暖。
可惜馮捷的這份好意注定要落空了,早在離職之前,江又翎就已經決定換掉電話號碼,和原先的社交網絡全部斷開聯系。
不過這點,就沒有必要告訴馮捷了。
目送着江特助走出辦公室,馮捷心情惆悵,坐回電腦前,打開某個小群,手指一動,輸入一行字。
【唉,江特助真的離職了。】
原本冷清的群裏,因為這句話瞬間活躍起來。
【真走了?沒有回旋餘地了?】
【回旋什麽啊,如果不是因為競業協議改了又改,早一周前手續就能辦完了。】
【想到以後工作之餘再也沒法看到江特助那張臉,手邊的咖啡都變苦了。】
【公司平均顏值水平遭受重創。】
【為什麽啊江特助!!!】
【重金懸賞江特助離職原因!】
【群裏讨論了半個月了,一點結果沒有,重金懸賞有什麽用?】
【就沒有人脈願意問問江特助嗎?】
【我們部門頂頭上司,人事總監,夠人脈了嗎?還不是沒問出來,成天長籲短嘆的。】
【他嘆什麽?江特助又不是他助理。】
【廢話,我們這些小喽啰一年到頭見不上幾次秦總,高管可是要定期直面秦總的,原本有江特助在,情況還能好點,現在江特助走了,能不嘆氣嗎。】
【誰說小喽啰就不受影響的?我們部門送上去的策劃案全被秦總打回來了……做了整整五版啊!一版都沒通過!還不知道怎麽改!】
【這種時候可以私下裏問問江特助的意見……哦江特助離職了啊,那沒事了。】
【江特助走了,秦總心情差很正常】
【秦總打回方案不一定是心情差吧,他以前也一樣嚴格】
【我本來也這麽想,但他打回來的同時把方案毫不留情地痛批了一遍。不說了,我不想回憶起那些話】
【……節哀】
【群裏不是有關于江特助離職原因的匿名投票嗎?你們都投了什麽?】
【看了一眼,目前得票最高的是受了情傷】
【……你們認真的?】
【什麽情傷能讓江特助辭職?那可是江特助!】
【總比錢賺夠了想退休靠譜】
【想退休怎麽了?想退休很奇怪嗎!我天天都想退休!】
【你和江特助能一樣?江特助典型的工作狂,全公司來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一度懷疑如果不是寰宇沒有床,他能直接住在公司。】
【果然還是受了情傷的可能性比較大。】
【想想也不奇怪,小皇帝長得就像渣男,一副很會玩弄別人感情的樣子,攝政王雖然能力無可挑剔,但明顯很純情,玩不過他的。】
【這個代稱我每次看到都內心一堆槽要吐吐不出來……】
·
江又翎站在垃圾箱前,手裏抱着一箱從辦公室帶走的物品。
工作文件肯定是帶不走的,紙箱裏有他在寰宇工作了這麽久的雜物,擺在最上面的剛剛秦郁讓他帶走的杯子。
從20歲就開始的工作,從他手中經過的文件何止千計,如果說寰宇是一張巨大的網,那麽江又翎無疑身處這張交錯網絡的中心,每一天都有龐大的資金要經過他的點頭才能批準,近幾年幾個重要項目的設立,推進皆與他息息相關。
某種意義上,他在公司的實權只在秦郁一人之下,很多他能做的事,就連高管也無法做到。
但如此光鮮的外表,燦爛的身份,走的時候也只拿走了這麽一點點東西。
江又翎沒有猶豫,毫無留戀地把手裏的東西全都扔到了垃圾堆裏。
白色的杯子落入肮髒的塵土中,迅速滾到了角落裏,看不到一點痕跡。
一身輕松,毫無負擔的江又翎走出了寰宇的大門。
這棟伫立在井江最繁華地段的宏偉大樓,從這一刻開始,就跟他不再有一點關系了。
他靜靜地漫步在街道旁,生平第一次以旁觀者的冷靜視角,觀看着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
平日裏十分鐘的路程被拉長到半小時,然而終究不是無止境的,江又翎還是回到了家。
其實這裏也不能算是他的家,這只是江又翎當初為了搬出秦宅,找的一個房子,沒料到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前他要從秦宅搬出來,秦郁還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他用的理由是住在秦宅不方便早起上班。
這條也不能算是借口,畢竟他每天的上班時間比秦郁要提前一小時,也不像秦郁那樣有專屬司機,太遠的通勤距離确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也因為這樣,找的房子自然是離公司越近越好。
他在公司提過幾句,不久後,同事就介紹了這一套據說正在尋人出租的空房。
江又翎當時想着多看幾套再決定,但看了這套房之後就沒有這樣的想法了,眼前這套房子各方面都非常令人滿意,完美地符合了他的要求。
于是江又翎爽快地付了租金,又定了長租約。
其實以江又翎的經濟能力,早就可以在井江買下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完全不必租房住,但建雲苑和寰宇的距離實在是很合适,他并不想搬去其他地方。
他也曾經看過同小區挂牌出售的其他房子,或許是住習慣了,看其他的房子或多或少都會看出些小毛病,不是戶型上有問題,就是裝修風格不合江又翎口味,買下來還得耗費心力重裝,所以一直就住在這個房子裏。
住得久了,江又翎不是沒有動過直接從房東手裏買下這套房的念頭,錢不是問題,他能準備的預算比這套房的市場價要更高。
但當他試探性向房東提起的時候,對方只回了兩個字:“不賣”。
江又翎只能無奈作罷。
井江近年來經濟發展飛速,就業崗位激增,相應帶來的變化便是租房市場火熱,房租水漲船高,無良房東自然随着漲租,漲租不成便強行撕毀租約的情況屢見不鮮。
江又翎當初租房時候,定下的房租是平平無奇的市場價,但三年過去,房東一次要漲房租的事也沒提過,續約也是按照原價續租,到現在,他交的租金在井江已經顯得非常低廉了,這個價格想租到他住的條件,純屬是天方夜譚。
而這位出租房子像做慈善的房東,江又翎壓根沒見過。
當初簽合同的時候是中介代勞,房東沒露過面,房租定時轉到對方指定的卡號裏,只留了個電話號碼做聯系方式,江又翎從來沒打通過,有事都是發短信聯系,再等待對方不知多久後看到回複,硬生生把房東催租的畫風扭成了地下接頭,高冷神秘感拉滿了。
江又翎曾經想過房東的身份,結論是對方可能是沒心思操心這點小事的有錢人,他樂于接受,畢竟他的時間也很寶貴,并不想浪費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
他找到房東的號碼,緩緩在聊天框裏輸入一行字:“您好,我是建雲苑六樓的租戶,因為個人原因,我會在今天內搬走,您可以找人來收房,留下的東西随意處置。很抱歉沒有提前跟您說,作為補償,先前的押金就不用退了。”
他停頓片刻,加上一句:“謝謝您這麽久以來的照顧。”
消息發送,江又翎在界面裏等了一會,不出所料,對面沒有回複。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江又翎去開門,門外是他喊的家政阿姨。
家政阿姨已經和江又翎認識了幾年,定期會來這裏幫江又翎打掃,跟他相熟已久,見到他,樂呵呵地打招呼:“小江啊,這個點你怎麽不上班?請假啦?”
江又翎給她讓開一條道,笑了笑:“我辭職了。”
家政阿姨了解他的情況,聞言一愣:“哎呦,你在附近的那個裕,裕什麽……公司上班,工作不是挺好的嗎?怎麽突然就辭職了?”
江又翎無意多說,只是淡淡道:“最近狀态不大對,所以辭職了,準備出去散散心。這個房子我也不租了,今天就是讓您來幫我收拾東西的。”
“也是,年輕人就是該多出去走走。”家政阿姨雖然八卦,但更有專業素養,見他不想說也就沒再問,“那還回來嗎?”
“會的,休息夠了就回來。”
江又翎沒說謊,他确實沒打算此生再也不回井江。
但達到休息夠了的目标需要多久,是個定義模糊的問題。
“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收拾幹淨。”
江又翎禮貌地笑了笑:“謝謝阿姨。”
家政阿姨因為他的笑容而愣了愣,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
許久才說:“小江,我知道你為什麽要辭職了,你看起來是不太好。”
江又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是嗎?”
“肯定的,我看人最準了,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氣色很不好。”阿姨唏噓道,“大公司也有大公司的壞處,外人眼裏光鮮,但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知道,我女兒今年畢業也是進的大廠……”
她一邊幹活一邊絮絮叨叨,江又翎在一旁靜靜聽着,偶爾附和幾句。
雖然在外人眼裏看來純屬浪費時間,但他此刻的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阿姨唠叨了一會,想起來正事:“對了,你要帶哪些東西走啊?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收拾起來。”
聽到這句話,江又翎沒說話,眼神微動,環視着整個房間。
卧室,書房,浴室,客廳,廚房……
這個房子裏處處充滿了生活痕跡,然而江又翎很快便收回眼神,語氣無波無瀾。
“都不要了。”
“這些東西你都不要了嗎?”家政吓了一跳,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越看越惋惜,“多可惜啊。”
江又翎搖搖頭:“沒事,以後用不上了。”
這些東西他準備全部交給房東處置,能留給下一任租客最好,扔了也沒什麽可惜。
他已經做好了徹底迎接新生活的打算,沒有什麽需要帶上的。
機票已經訂好了,今天晚上,他就會坐着飛機,毫無牽挂地離開井江。
但是,在那之前,他還想做一件事。
江又翎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我下樓去買點菜。”
·
一小時後,江又翎拎着大袋小袋回來。
家政幫他接過袋子,看了眼袋子裏的東西,十分熱心:“小江要做飯啊?要不要幫忙?”
“不用,”江又翎順手拿起圍裙系上,“您正常忙就行。”
他的廚藝還是小時候練出來的,父母工作都很忙,小江又翎無師自通了做飯技能,做飯等他們回來吃。
後來到了秦家,有專門的廚師負責做飯,他練出來的廚藝也再無用武之地。
搬出來之後,周末做給自己吃,才把這項技能又撿起來。
但他買了這麽多菜,顯然不是一個人能吃完的,阿姨寒暄道:“準備請朋友吃飯?”
“……算是吧。”江又翎笑笑,拿起一把青菜,放到水龍頭下沖洗。
他外表優雅,動作卻很麻利,忙而有序,整個廚房都在他掌控之中。
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各類食材間掠過,不消多久,便有一盤色澤光鮮的菜誕生。
一大桌子菜擺盤精細,色香味俱全,盤子上邊冒着騰騰的熱氣,在燈光下透着溫馨的氣息,極其誘人。
認真幹活的家政阿姨被香味吸引過來,看了一眼,随即被這陣仗驚住,感慨:“小江啊,現在像你這麽會做飯的年輕人可不多了!誰以後要是跟你結婚,那可真是享了福了!”
江又翎失笑:“您太誇張了。”
“這麽一大桌子,你請了幾個朋友來?”
“一個。”
這麽多菜,都趕上一桌宴席了,兩個人能吃完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浪費。
不過這話家政阿姨也只敢在心裏想想,嘴上只是問:“那他怎麽還沒到?這菜都做好了,涼了可不好吃了。”
這話她也只是随口一問,但不知為何,問完之後,眼前的年輕人臉上笑容突然就淡了。
江又翎看了看時間,輕聲道:“……應該快到了吧。”
他再度打開手機,點開與秦郁的聊天界面。
他在中午給秦郁發了消息,告訴他自己要離開井江,邀請他晚上來吃飯。
不是以“江特助”的身份,是以“江又翎”的身份。
消息發出去,不出意外,石沉大海。
眼下已經過了寰宇下班的時間,秦郁沒有任何回複。
江又翎很清楚,今晚秦郁沒有需要赴約的行程。
他打開相機,把自己面前的一桌子菜放入鏡頭,按下拍攝鍵,發送。
家政阿姨感嘆完,便回到房間裏,繼續幹活。
等她終于把書房收拾得差不多,走出來,看到江又翎身影時,不由得愣住了。
在過去的将近一個小時裏,他坐在餐桌邊,姿勢都沒有變動過。
此時正值黃昏時分,房間裏沒有開燈,光線并不充足。
餐廳旁邊有扇窗子,夕陽從窗邊灑落,恰好将斯文清隽的男人籠罩在內,場景美好得像畫。
他靜靜地盯着手機屏幕,不知在想些什麽。
雖然表情沒什麽變化,但在夕陽的餘晖下,那清瘦挺拔的身影無端顯得有些寂寥。
家政阿姨遲疑道:“……你朋友還沒到嗎?”
桌上的飯菜都涼了,早就沒有熱氣冒出。
屏幕恰巧在此時亮起,家政阿姨不知是不是自己産生了錯覺,好像在屏幕亮光的映照下,江又翎眼睛也變亮了幾分似的。
“他有事,”江又翎看了一眼,放下手機,“來不了了。”
他神色淡淡,獨自面對着一桌豐盛的菜式。
或許是此刻的氛圍太冷清,家政阿姨受到環境影響,心裏也有些沉重。
她試圖安慰這個相識已久的年輕人:“說不定你朋友有什麽事情耽擱了呢?你再等等,可能一會就來了。”
“不用等了,”江又翎勾起唇角,口中說出的話卻十分冷酷,“他不會來了。”
屏幕仍舊亮着,上面的消息顯示在沒有開燈的餐廳裏清清楚楚。
【馮捷:“秦總?他已經不在公司了。】
【秦總下班跟我說,他今晚要去見鄧少,走的時候帶上白助理一起走了。”】
·
最終,在江又翎的邀請下,家政阿姨也參與了進來,與他共同消滅掉了這頓飯。
江又翎手藝得到了阿姨的肯定,但奈何做的數量确實太多了,他們雖然吃得很認真,但最終也只解決掉了一小半。
剩下的飯菜,全數便宜了垃圾桶。
秦郁的界面仍舊是一片空白。
他沒說來,也沒說不來。
這也是江又翎想過的結果。
早就猜到會是這樣。
但是……
江又翎垂眸,心頭仍舊泛贗難帰起一陣酸澀。
這是他想過的結果,卻不是他希望的結果。
他曾經想過,要如何給自己注定無果而終的心意畫上一個合适的句號。
只是那時沒想到,最終的結束,是如此的不體面。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庇護的秦郁了,是一個已經開始長大,開始掌控所有……把他當成仇敵的人。
又或者,所謂的“庇護”,從一開始就是他的一廂情願。
對于秦郁來說,只是負擔。
江又翎站起身來,走進卧室,收拾自己的東西。
他其實并沒有什麽需要帶走的,只帶了電腦,充電器一類的電子産品,又扔了幾套休閑裝進去。
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就裝下了他要拿走的所有東西。
他拉開櫃子,衣櫃裏滿滿當當的西裝三件套映入眼簾。
看着這些色系統一,毫無新意的衣服,江又翎又想起了秦郁說他穿衣品味乏味的事。
對方說的這點,他倒是贊同的。
他不想穿這些衣服,已經很久了。
但這些衣服不帶走,也要有個歸處,其他布置也就罷了,江又翎沒有興趣把這種貼身物品也留在這裏。
抱着總要自己處理掉的想法,江又翎開始把所有衣服疊起來,往紙箱裏放,準備一會拿下去捐掉。
重複着乏味的收拾流程,冷不丁,指尖觸及到角落裏的一團布料。
他一頓,将布料拉了出來。
衣櫃底塞着一件滿是皺褶的白襯衫,上面還有一顆扣子脫落了,和其他整整齊齊的衣服對比起來,仿佛一塊飽受蹂躏的破布。
江又翎想起來了,這是那晚,和秦郁發生了那場意外的附加品。
他當時只擔心秦郁突然醒來,摸黑穿好衣服便匆匆離開。
回來之後,才發現有一顆扣子掉了,不知道掉到了哪裏。
本來他還有些擔心掉在了酒店,後來第二天早上成功把秦郁糊弄過去,便放下了心。
襯衫被他匆匆塞進衣櫃最深處,之後就沒管過。
現在再看見,某些不該出現的記憶又湧上心頭。
江又翎手裏拎着這團破布,皺皺眉,也懶得把它規整疊好了,随意把這件襯衫塞到了箱子最底下。
那件事已經成為他的心理陰影,不知道多久能消除。
不過江又翎有自信,離開了這個不合适的環境之後,他很快就會把這次錯誤忘記。
……至于陰影會持續多久,這輩子還會不會嘗試類似的行為,有機會再說吧。
他把這些東西搬到門口,阿姨哎喲了一聲:“你拿得了那麽多東西嗎?”
衣物滿滿當當塞了兩箱,加上要往樓底下扔的幾大袋垃圾,還有一個行李箱。
就算是兩個人,一趟也帶不下去。
江又翎有些猶豫。
見狀,阿姨相當熱心地提議:“你忙着趕飛機,那幾箱衣服就放那吧,我晚點收拾完給你一起拿下去,大不了多跑兩趟,有電梯,不麻煩。”
江又翎本想拒絕,但看了看時間,他确實該走了。
無謂的等待消耗了他太多時間,井江的機場又遠在郊區,如果再耽擱下去,有趕不上飛機的風險。
他定的機票本來就晚,誤機也不能改簽,只能在候機大廳過夜了。
于是他選擇拿上了垃圾,點點頭:“那麻煩您了。”
太陽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朦胧的夜色接管了天空,染上一片将暗未暗的墨藍。
江又翎拖着行李箱,帶上了門。
城郊,會所。
白熙下車,小心地打量着周圍。
眼前的建築金碧輝煌,門口左右各站了一排身材曼妙,容色秀美的服務生迎賓,每一處設計細節裏都充滿金錢的氣息。
停車場裏停的全是不同品牌的豪車,顯示着來這裏的人非富即貴的身份。
白熙目不暇接,正想細看,卻看見秦郁從另一邊下車,并沒有等他的意思,而是直接快步往裏走。
就這一會,他馬上就要走到門口了。
秦郁仍舊穿着工作時的西裝三件套,身上披了件黑色大衣,步伐極快,面色冷漠,行動間有股凜冽之氣。
白熙急忙小跑,跟上了他的步伐。
服務生顯然認識秦郁,把他們引到深處的包廂門口,便躬身離開。
“秦少來了?真是稀客。”
包廂打開,白熙先聽見的是男人的聲音。
一個襯衫領口敞開的男人坐在包廂正中央,像沒骨頭似的靠在沙發背上,雙臂張開,翹着二郎腿。
聽那懶洋洋的語氣,必然和秦郁相當熟稔。
男人擡起頭,看見秦郁背後還有個人的時候愣了愣,直起身子。
“怎麽,這回來還自帶了個伴?”
包廂很大,秦郁挑了個空位坐下,冷淡道:“這是我生活助理。”
白熙适時乖巧地自我介紹:“我是秦總的生活助理,白熙。”
“你什麽時候多了個新助理?”
男人一怔,沖白熙打量了一通,雖然眼神散漫,但掃到身上,卻讓白熙産生了一種想法被看透的感覺。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消失,他又靠回去,露出一個痞氣的笑容:“長得真好,秦少品味不錯嘛。介紹一下,我是鄧臨,你們秦總的朋友。”
白熙露出一個羞澀的笑意,沒有接話。
秦郁并未理會他們的對話,看見桌上擺着的酒,随手給自己倒了滿杯,一飲而盡。
杯子空了,他頓了頓,随即又倒上一杯。
很快,手裏的這杯也空了。
鄧臨看他幾眼,也沒多問,開口起了個話題。
兩人随意聊了起來,大都是關于工作上的事情。
秦家和鄧家從兩家上一輩開始就是世交,一直有合作,商業聯系緊密。
鄧臨之所以與秦郁相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和秦家情況不一樣,鄧董事長身體十分硬朗。
所以同樣的年紀,鄧臨還在被當做繼承人培養,秦郁已經當了五年的集團掌舵人。
他們聊得漫無邊際,白熙被晾在一邊,他有些尴尬地坐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話。
還是鄧臨先注意到,他拿手肘虛空戳戳秦郁:“怎麽不跟你的小助理坐在一塊?”
秦郁放下手邊又空了一次的酒杯,看向白熙,愣了片刻,仿佛剛剛才意識到這個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
他看了白熙一眼,開口:“你先回去吧,讓司機送你。”
聞言,白熙身體一僵,有些不甘就這麽走,但見秦郁确實興致缺缺,方才起身離去。
他出了門,偌大的包廂裏剩下兩個人,氛圍反而比剛剛更輕松了一些。
“平時怎麽約你都約不出來,”鄧臨自然地結束上一個話題,很快開始八卦,“今天居然主動要來玩。”
秦郁瞥他一眼,不開口。
鄧臨也沒指望這麽簡單就撬開他的嘴,不以為意。
雖說他是出了名的愛玩,但也不是天天都會湊局,今天恰好就是那個例外。
本來可以多叫點人來一起喝酒,但秦郁下午才突然發消息,說今晚要來會所找他。
認識多年,鄧臨很了解秦郁的脾氣,索性一個人都沒叫,等着看他來幹什麽。
秦郁非常少來這種地方,偶爾來也只是出于應酬目的,他會主動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這個話題不接,那就換一個。
他把話題轉到了剛剛的人身上:“真是鐵樹開花啊,怪不得以前要給你介紹你都拒絕,原來喜歡的是這一款,純情小白花。”
秦郁冷冷皺眉,打斷他的話:“別亂說,只是助理。”
“裝什麽,”鄧臨撇撇嘴,“只是助理,你帶他到這裏來幹什麽?難不成介紹給我?我可要聲明啊,我不喜歡這類型的。”
別說鄧臨,秦郁自己也想不通他在幹什麽。
江又翎中午發消息邀請他吃飯,他看了一眼便撇開,根本沒想過要去。
但越到下班時間,心緒越鎮定不了。
秦郁心裏有種預感:繼續在公司加班,他有可能真的一時沖動,跑去赴約。
誰讓江又翎住的地方離公司那麽近。
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秦郁選擇來會所找鄧臨。
他只是想找個地方待着,喝點酒,清一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雜亂的腦子。
結果白熙提出跟着他來。
明明應該拒絕,但他卻同意了。
真是莫名其妙,秦郁解釋不了他在做什麽,就像解釋不了為什麽他要向馮捷特地提起自己下班後的私人行程。
他只覺最近發生的一切都不對勁。
說話間,一瓶酒已經見底,秦郁随手又拿起一瓶,往杯子裏倒。
“喝這麽多?你明天不上班了?”鄧臨吓了一跳。
他試圖制止秦郁,見勸說無果,十分無奈:“你跑來這裏喝悶酒,江又翎怎麽也不管管?他不是一向不讓你喝酒的嗎。”
跟秦郁關系比較近的幾家,都知道一點秦家同江又翎的糾葛,所以通常不管江又翎叫江助理。
秦郁身體一震,轉頭直視鄧臨,厲聲道:“別跟我提他!”
語氣如刀,投來的眼神仿若淬了寒冰,顯然提到的這個名字觸動了他的逆鱗。
鄧臨咂舌,他還頭一回見秦郁這個樣子。
“行行行,不提就不提。”
反倒是秦郁又喝了幾杯後,主動開口,冷淡道:“他什麽時候不讓我喝了。”
“之前來的時候有人想灌你酒,都是他給你擋的啊,說你不能喝。”鄧臨聳聳肩,“我看他純屬多慮,你這哪有一點不能喝的樣子。”
秦郁冷淡皺眉。
江又翎在的時候總會替他将需要喝的酒攬下,秦郁已經養成了習慣,若不是鄧臨提起,他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為什麽。
那一夜呂曼青的話恰在此時于他耳邊響起,幽幽的,像是女巫的低語。
“是他離不開寰宇,還是你離不開他?”
秦郁把桌上的第二瓶酒也倒空,突然站起來。
不顧鄧臨在他背後追問,直接往外走。
鄧臨納悶地靠回沙發上:“這家夥來這一趟到底是來幹什麽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他随手點開朋友圈,圓圈旋轉幾秒,上方刷新出最新一條動态,來自二十分鐘前。
鄧臨看了看內容,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發送這條動态的人。
怔愣許久,他緩緩吐出一個字:“……靠。”
·
秦郁坐進車裏,冷聲道:“開車回去。”
司機卻沒有立即啓動車子,猶豫片刻,将他的手機遞過來:“管家發來的消息,您先看一眼。”
消息是一條短信截圖。
秦郁一眼掃過上面文字,扔了回去:“開車。”
車子開動,緩緩彙入城市的車流之中。
他靠回車子靠背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
秦郁猛地睜眼,抓起一旁的手機,打開聊天軟件,忽略其他紅點,直接點開備注了“江又翎”的那一部分。
對話框裏有條未讀消息,來自三個小時前。
一張滿桌子菜的圖片,菜式繁多,相當豐盛,看着讓人食欲大增。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他放大圖片看了一會,縮小,點進頭像,打開對方的動态界面。
【江又翎:“本人今日起從寰宇離職,不再擔任寰宇總裁助理一職,相關工作已經與同事交接完畢,感謝各位多年來的支持與幫助。”】
點贊列表長長一排,下面有數不清的留言,有驚嘆,有追問,有祝福,甚至有人公然詢問他接下來的去處,挖角目的昭然若揭。
但秦郁不想看了。
車子仍舊前行,前方已經依稀能看見秦家別墅的輪廓。
秦郁的聲音響起,在安靜的車內分外突兀。
“調頭,去建雲苑。”
司機沉默地聽從指令,車子順滑地調頭,朝建雲苑的方向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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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江機場。
登機廣播已經開始通知旅客登機,江又翎坐在座位上,遲遲沒動。
發了那條朋友圈之後,他的聊天軟件熱鬧至極,除去不斷增加的點贊和評論提示,還有很多人跑來私聊。
有打探他離職原因的,打探他下家的,還有抓住機會,迅速向他介紹某某公司多麽愛才心切的……
但江又翎一條都沒有點開看。
雖然消息數量爆炸性增長,但他置頂的秦郁那一欄仍舊是空白。
登機廣播又響了一遍,江又翎輕輕吐出一口氣,将手機關機。
他做事一向有始有終,沒有留下一個圓滿的結局,終歸有些遺憾。
但也只是遺憾而已,影響不了他的決定。
江又翎站起身來,走到機場配備的垃圾桶前。
他垂下眼眸,琥珀色的眼瞳清透漂亮,仿佛溫和無害的小動物,手上動作卻幹脆利落,取出手機卡,掰斷,扔進桶裏。
碎片迅速落入桶底,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音。
他轉身,走向登機口,面容沉靜似水,毫無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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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政阿姨收拾了大半天,終于将整間屋子收拾完畢。
她正準備把那兩個滿滿當當的箱子擡進電梯扔下樓,門突然被推開了。
門口多出一個高大的男人,周身氣場冷酷桀骜,往裏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往裏走。
“你是誰?”家政阿姨警惕道。
雖然這裏小區安保很好,幾乎沒有人能混進來,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對方看了她一眼,只冷漠地吐出兩個字:“房東。”
家政想了想,想起白天小江确實提到他退租了,房東會來收回房子。
眼前的男人西裝筆挺,看着就頗為昂貴,再加上他的氣質,渾身上下都透着有錢人的氣息,确實不太可能是闖空門的小賊。
“行,我是上任租客叫來收拾東西的。”她介紹完,搬起箱子,“現在收拾完了,我先走了。”
男人看她一眼:“他去哪了?”
頓了頓,又補充:“上任租客。”
現在的房東還關心租客離開之後去哪裏的?看他的外表也不像那麽八卦的人啊?
家政阿姨有點懵逼,但嘴上老實回答:“他說他辭職了,要離開井江,出去走走。”
“哦。”
男人惜字如金,冷冷地說完這個字,又是一陣沉默。贗難帰
過了一會,他又說:“他就說了這個?”
家政阿姨:“……”
跟有錢人真難交流。
她回憶了一下:“他還說出去散散心,過段時間再回來。”
小江就說了這些,其他真沒有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說完這句之後,男人的臉色稍有好轉。
大概是“吓人”到“稍微有點吓人”的區別。
“沒事了,你先走吧。”
他說完,看到了地上的箱子:“這是什麽?”
“上任租客的衣服,他讓我幫他拿下去扔掉。”阿姨邊說,邊想把箱子搬動。
“行,你放這吧。”
家政阿姨:“……?”
現在的有錢人不光難交流,耳朵還不太好。
不是說了人家委托她扔掉嗎?
男人見她沒反應,還纡尊降貴地重複了一遍:“不用扔下去了,放着就行,我會處理。”
具體怎麽處理他沒說,不過就兩箱舊衣服,家政阿姨也沒在意,确認他是真的房東之後便離開了。
秦郁看了看地上的兩箱衣服,墨色眼眸中暗沉翻湧,陰晴不定,許久後才嗤了一聲。
費這麽大勁離職,就是為了去散心?
說得幹脆,等玩夠了,還不是要回來。
等過段時間,江又翎散心回來,他一定讓江又翎知道:
寰宇不是任何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就算是江又翎,也不行。
除非……
算了,沒有除非。
秦郁轉身離開,帶上了門,屋子在黑暗中重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