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具屍體

第19章 兩具屍體

接下來幾日的生活枯燥無味。

自從正面遭遇了兩只巨型拾荒木偶,張亞哲帶他們出任務的範圍又小了很多。四人小隊基本就在避難所周邊活動,進行簡單的捕獵和零件清理。這個變化并非只限于隊內,餐廳平日的歡聲笑語少了不少,張揚的大笑、充滿輕松的調侃越發零星。人們悶頭咀嚼食物,只有竊竊私語聲在地底空間回蕩。

“最近好幾隊都在安全區碰到了怪物,所有隊伍都暫時收緊了活動範圍。”丁澤鵬坐在樹蔭下,吃着簡單的午餐。他叼住三明治,伸出雙手,比了個包抄的動作。“我們必須得謹慎,先摸清楚哪裏出了問題,這是頭兒的指令。”

“之前有過這種情況嗎?”在臨時隊友面前,阮閑還是裝備着普通槍械,兩把血槍以備用槍的身份塞在腋下槍套中。

“至少我沒碰到過。別擔心阮哥,我剛來的時候頭兒就在了,避難所一直很穩,從沒出過大事。頭兒的判斷準沒問題。”

阮閑望向遠方的樹叢。午後琥珀色的陽光罩住翠綠的森林,這個角度看不到避難所,周遭沒有太多人聲和機械音,只有風穿過灌木的沙沙聲響。但不知為何,沒有任何遮蔽的戶外比避難所更讓他感到安全。

自從發現了死亡率的異常之處,他不再習慣被人包圍。那些放松的笑臉使人窒息,阮閑突然懂了關海明的孤僻和乖戾——換作自己,也不會願意在那樣的環境裏構建親密關系。

“那天我在病房裏看到田先生了。”阮閑換了個話題。“他身體沒關系吧?”

丁澤鵬張張嘴,最後憋出一個苦笑。“他……會沒事的,邱姐說是遺傳病,老毛病啦。頭兒就是太拼了,之前病倒過好幾次。別看頭兒看着虛弱,前幾次犯這毛病他還拼命朝外跑呢。哎喲,把邱姐氣得要死,好在這次他沒亂來。”

“朝外跑?”阮閑心裏一沉。

“是,說是地下憋得慌。瞧見那座小山了沒?頭兒特別喜歡在那附近轉悠,上回還說發現了幾個适合養蘑菇的山洞,可以給大家加餐。”

順着丁澤鵬的食指,阮閑望了眼那個和緩的小山包。那上面的視野一定很好,可他不認為田鶴是專門去看風景的。

一個可怕的猜測驟然卡上心口,阮閑手指緊了緊。

獨自死去的強者會完好無損地歸來,繼續自己的使命。領導避難所多年的田鶴清楚這一點,倘若他為了維持避難所的穩定,主動利用這一點呢?

無論動手腳的勢力最終目的為何,它的直接目的應該是保證避難所的精英們“活下去”,也就是說,就算它不會讓田鶴的頑疾不治而愈,也不至于送回來個危在旦夕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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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邱月的說法,田鶴曾對另一個阮閑保證“絕對奮戰到最後一秒”,如果田鶴他真的……

阮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我吃好了。小丁,我去遠點的地方看看,說不定能挖到些有用的殘骸。”

“記得早點回來,別跑太遠。”丁澤鵬揮揮手,抖了抖吃到制服上的餅屑。“不然張哥又要罰你禁閉了。”

然而阮閑完全不打算聽話。

幾日的訓練無法讓他熟練掌握鈎索的用法,他連原地引體向上都做不了幾個。可有人比他更加擅長運動——阮閑用電子腕環改寫了血液中輔助芯片的定位,然後抱緊唐亦步的脖子。

唐亦步甚至沒用鈎索。他背穩阮閑,腳尖點着樹枝,在林中飛快前行,速度比浮空摩托還要快上幾倍。那個山丘像被吸進視野,幾分鐘後便停在了兩人面前。

阮閑從唐亦步的背後躍下,閉上眼睛,仔細地嗅着風。

S型初始機的力量不容小觑,然而阮閑自身的知識儲備沒能跟上。他聞到落葉松、爬山虎、雛菊和毛茛,以及成千上百種其他植物,他從未記得它們的味道,因而無法辨明。然後是蛇蛻、沉睡于地下的蟬若蟲、鳥羽和老鼠,動物的味道帶着些許腥氣,要更刺鼻一點。

他嗅得鼻子發痛,腦子全力運轉,剝洋蔥似的一層層分解數千種氣味。

最後是腐臭。

臭掉的死水、腐爛的蟲殼、排洩物裏的毛與骨、各式小型動物淡淡的屍臭。其中某個臭味源頭來得格外分明,它在山丘深處,隔着土壤與岩石,從內部向外緩緩滲着。

阮閑心裏一沉。

他看了眼時間,緩緩吐出一口氣,拽着唐亦步向氣味源頭前進。兩人擠進漆黑的岩洞,小心翼翼跨過石筍,循着那令人作嘔的屍臭前行。

他們的目的地很是隐蔽。

在小山丘的腹地,有道深深的岩縫。阮閑在附近聞到潤滑用的機油和打磨過的金屬,一副結實的繩梯被人藏在老樹根底下。可他還沒來得及伸手,手腕便被唐亦步捉住。

“別留下太多痕跡。”唐亦步搖搖頭,他一把抱起阮閑,直接從岩縫一躍而下。下個瞬間,那仿生人半跪着地,穩穩落在結實的岩面上。

迎面而來的屍臭讓人窒息。阮閑掙開唐亦步的懷抱,迅速站起身。他打開電子腕環的照明功能,随後立即退了一步。

兩具人類屍體靠坐在岩縫底部。

屍體全部右手握槍,面部稀碎,看得出是給自己的臉來了一槍爆炸.彈。它們都已經嚴重腐壞,顯然已經在這裏暴露了許久。

“DNA?”阮閑拼命忍住幹嘔的沖動。

“弄不到。兩位死者都主動服用過高濃度的身份幹擾劑,那股酸苦氣味的特征很明顯,它會抹消所有個體特征——包括內髒狀态、血型和氣味。”唐亦步在其中一具屍體前蹲下,“面部被嚴重破壞,齒模對照和容貌複原也沒法做。衣服和鞋子都是垃圾場撿來的款式……他們消除了可能暴露身份的一切證據。”

“沒有完全消除。”

阮閑沒有去管屍臭,他伸出手,輕輕掰開其中一具屍體沒拿槍的手,挑出幾根毫不起眼的短發。“邱月的頭發,和死者自己的混在了一起,上面有她的味道。”

唐亦步挑挑眉,學着阮閑的動作,掰開另一具屍體的手。“這裏也有,但我無法分辨。”

阮閑的手有點哆嗦,他走到唐亦步身邊,在那具相對較新的屍體身邊蹲下,用工具包裏的鑷子捏起屍體鞋底的一小塊污垢。它灰暗皺縮,完全看不出原貌。

“勿忘我的花瓣,只有避難所的病房有這種花。”血液中奔湧的血液化作冰水,阮閑喃喃道。“你發現的頭發裏也有邱月的幾根,味道更清晰些。這兩具屍體均為男性,身高幾乎一致,鞋子和衣服的尺碼也一樣。骨齡……你能檢測出骨齡嗎?”

“年齡的精确鑒別需要器械協助。”唐亦步掃了眼兩具屍骸的腕骨,“年齡段的話,大概在三十歲到五十歲這個區間。”

“……避難所的死亡報告裏沒有能對得上的死者,他們也不像仿生人。”

“按照天然腦的定義,兩位都是純粹的人類。”唐亦步安靜地回答。

“是田鶴,對嗎?這兩具屍體……都是田鶴,或者說田鶴的複制體。”

阮閑站起身,沒再去管發抖的身體。

“我猜所謂的避難所是某個試驗的一部分——一個需要保持‘條件’穩定的試驗。而能做出這樣大的手筆,研究者就算不是MUL-01,也是和MUL-01相關的勢力。”

唐亦步沒有否認,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阮閑則把目光轉向那兩具頭顱殘缺的屍體。

作為維持避難所健康運轉的支柱,那些聰明而強大的人們被一次次“送回來”。對真相有所察覺的人也保持沉默,只為虛假的希望能繼續存在。溫暖而安全的避難所,熱騰騰的一日三餐,充足的電力能源和醫療保障。誰會想要離開呢?

【無論你是初次來到這裏,還是承受不住壓力抹消了記憶……不要放棄,希望還在。】輪椅上那位阮教授曾給避難所的人們留下這樣撫慰人心的話語。【還活着的每個人都是人類的火種。請相信,你非常重要。】

自己能在短時間內發現這一點,另一個“阮閑”不可能不知情。

阮閑突然有點反胃。如果要做到完美替換這些精英,死者的記憶是不可或缺的——

他啓動電子腕環,飛快地在數據庫內查找信息。

“輔助芯片是阮閑留下的,如果你在找這個。”唐亦步微笑着補充。“關海明沒有說謊,它的用途只有定位、記錄生理狀況以及記憶備份。畢竟這年頭心理醫生稀缺,直接處理記憶是效率最高的做法,沒人會起疑。”

阮閑攥緊拳頭,氣得直哆嗦:“……怪不得關海明更願意叫它‘黑匣子’。我沒猜錯的話,MUL-01也能獲取它的數據吧。”

“沒關系。我修改過你的芯片,你的記憶不會有備份,我們的秘密很安全。”

“……不是這個問題。”

“那你在憤怒什麽?就人類利益方面,阮閑的判斷非常正确。對于數量較少的人類樣本,如果無法提供穩定的研究價值,他們很快就會被MUL-01消除。阮閑賦予他們‘研究價值’,給了他們繼續生活的機會。”

唐亦步攤開雙手。

“退一步,就算暫時死亡。如你所見,‘被替換的人’肉體與腦的構造較之前沒有差異,記憶也相差無幾。這些人依舊存在,并且在繼續自己的生活。或許你不認同這種理念,但是憤怒至此,我無法理解。”

“這一次田鶴真的想死。”阮閑的聲音有點沙啞,他沒有正面回答唐亦步的問題。“這一次他沒有獨自來這裏結束生命,他想要死在避難所,死在大家面前。”

這樣主腦那邊無法再把他從死亡中悄悄“帶回”。

“這也是我無法理解的,他似乎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傷害,可我算不出來源。”

“他的妻子邱月只出過一次外勤,三個月前。我查過記錄,邱月在那次外勤中丢了婚戒。”

“邱月的确被替換過,探測鳥的記錄裏有她的死亡影像。”唐亦步大方地承認。

“……我想田鶴知道這件事。”

“田鶴不可能有證據,邱月的死亡沒有人類目擊者。”

“要是我深愛一個人,還知道避難所是這麽個鬼地方,我絕對會把她看得緊緊的。”阮閑從電子腕環裏扯出份資料,将光屏扔到唐亦步面前。“這是關海明那裏的私人記錄,田鶴曾委托他‘修理’邱月的婚戒。”

“關海明沒有留下修理內容,你不能确定。”

“我的确不能。就像哪怕有這兩具屍體,我也沒法拿出證據證明它們屬于田鶴。田鶴真的……考慮到了一切。”

屍體毀成這樣,就算被其他避難所成員發現,大家也不會為兩具難以辨認的屍體花心思。田鶴曾那樣努力地隐瞞避難所的冰冷真相,兩次親自走向死亡,換取避難所更為長久的安寧。

或許也是想要繼續守護某個人。

田鶴沒有在關海明那裏留下婚戒的修理內容,MUL-01畢竟不是真正的神,不可能清楚戒指到底有了怎樣的變化。阮閑不想去推測,他完全不敢去想象田鶴得到了怎樣的信息。

“我還是不明白。”唐亦步微微側過頭。“邱月回來了,和之前的沒有任何區別,他為什麽會受到打擊?”

“這不是可以用邏輯計算的事情。”

“就像你的憤怒?”

“是的。”

避難所病房內。

田鶴靠在床頭,今天的假窗戶外是一個晴天。目光在那幾盆勿忘我上停了幾秒,他在工作光屏上喚出一個小小的彈窗。

彈窗上只有三行簡單的數據——聲音、心率線、體溫。

田鶴盯着它看了一會兒,慢慢按下重複按鈕。

伴随着衣物掠過葉片的沙沙聲。一個女人的喘息聲從彈窗內傳來,驚恐而絕望。一邊的心率線波動得吓人。緊接着是一聲摔倒的悶響。

“老田。”女人喃喃自語,聲音帶着哭腔。“老田,對不起。”

“我回不去了,對不起。”

“我……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幾聲凄厲的慘叫後,心率線驟然變直,體溫指數也開始慢慢下降。

“邱月,管理員來訪。”提示音響起,田鶴迅速關掉工作光屏角落的小彈窗。

“又在工作。”邱月差點摔了手中的布袋。她直接撸掉田鶴的電子腕環,端起碗,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坐到床邊。“今天的雞湯我煮得很清淡,嘗嘗?”

田鶴沒有張嘴,他只是看着她。

“還是太膩了?我去煮點甜米湯吧。”邱月勉強笑了笑。“要不你來說,你想吃什麽?”

“……我暫時不想吃東西,小月,你休息一會兒吧。”

“我不累,就是你呀……光輸液不容易好。”邱月擰了擰床邊的毛巾,幫田鶴擦了擦臉。

“老田啊,你要好好的,聽見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節選于蘇武的《留別妻》

末世的話可能就沒有童話氛圍了_:з」∠_

個人是覺得死亡是不可逆轉的,無論如何複制都不可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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