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星空
第29章 星空
面前的白色貨架積了厚厚的灰塵, 随着人的呼吸蕩進空氣。袋裝食品和糖果到處散落, 散在略微傾斜的光滑地板上,被灰塵裝扮得活像某種菌類。
阮閑将鞋子從某袋可能發出聲響的巧克力旁移走, 又縮了縮身體,專心致志地聽着外面一行人的話。可惜在幾句簡單的聊天後,兩男一女回歸沉默, 外面只有沉悶的腳步和呼吸聲傳進來。
三人沒有發現隐藏在拐角處,被廢墟半遮掩的小小便利店。他們咔嚓咔嚓踩過地板上的碎玻璃碴,向醫院主樓入口的方向遠去。與此同時, 醫院右側不遠處響起牆面與牆面摩擦崩潰的巨響, 地板小幅度震了震, 碎渣從天花板的裂縫中淅淅瀝瀝地落下。
這醫院似乎處于廢墟海的邊緣,而剛剛還堵在它右側的建築剝落下去, 挪了個位置。外界的空氣順着縫隙湧入, 空間不再顯得那麽潮濕憋悶。确定身份不明的三人走遠, 阮閑站起身,輕輕舒了口氣。
“我們走別的路。”他拆開一條毛巾,開始擦包裝上的灰塵。“側廳那邊有很濃的藥味, 藥房大概在那個位置。”
既然知道了塗銳是反抗軍的人, 自己的目标已經明确下來。剛剛路過的三人似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 在摸清對方底細之前, 阮閑完全不打算蹚這趟渾水。
唐亦步打開了儲藏間的門,正把大半個身子伸進一個巨大的箱式冷櫃,吭哧吭哧翻着易拉罐。阮閑從嘩啦作響的罐子中得到一個悶悶的“嗯”。
然後他眼看着唐亦步探得太過, 咣地整個人翻倒進去,震起的煙霧如同火焰燃起的煙。
阮閑開始頭疼。事到如今,他完全搞不清這仿生人總體來說是有害還是無害,唐亦步活得就像一只喝多的貓,他永遠猜不出對方下一步到底想要做什麽。
那仿生人翻到了想要的飲料,心滿意足踏出櫃子。
“我們時間有限。”阮閑磨磨牙齒,粗暴地擦拭餅幹的包裝。
“可是你餓了。”唐亦步甩甩微長的黑發,又蕩起一波灰塵。
“我沒——”阮閑話還沒出口,胃部就不争氣地發出咕咕響聲。“……你怎麽知道?”
“昨天淩晨你被丁少校‘擊斃’一次,大量失血,在那之後只吃了半塊鹽豆餅。初始機強歸強,消耗絕對是最大的。如果沒法保證熱量供應,你的能力會出現問題。”
唐亦步扯開背包口,将易拉罐整整齊齊塞進去:“等我們把東西交出去,能分到的食物未必更好,不如自己先吃掉一些……個人建議選熱量最高的那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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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空間黑暗壓抑,布滿塵土和黴菌。阮閑挪了幾步,他能透過靴底感受到地上灰塵的松軟。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不是個合适的用餐環境。“這裏不通風,我沒什麽胃口,換個地方再說吧。”
唐亦步的金眼睛可以說是這晦暗空間中唯一的光源,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阮閑面前眨了眨,而後随它們的主人調轉方向,回到小門後的儲藏室。
嘭。嘭。嘩啦。
如今阮閑能夠分辨這些聲音,它們代表着鋼筋扭曲,牆體凹陷剝落,最終崩裂。緊接着是風灌進室內的聲音,來自外界的新鮮空氣飛快擠了進來,那間黑得如同地窖的儲藏室裏溢出一點點光。
“來。”唐亦步招呼道。
阮閑猶豫片刻,踏入那個明亮起來的空間。
牆上多了個兩扇門大小的破口,唐亦步将大號冷櫃拆下來一整塊,卡在布滿碎石的破口處。那仿生人正坐在破口邊緣,迎着撲面而來的月光和晚風,手拍了拍身邊平坦的冷櫃碎片。
阮閑用指節狠狠刮了刮太陽穴,無奈地走過去。
難聞的濕氣被.幹燥的風吹散,阮閑将裝了一半食物的背包放在兩人中間,小心地坐下,望向面前的景象。
真是瘋狂,他想。
他們正在廢墟海的最邊緣,高空之上的某處。如同坐在某幢高樓的樓頂邊沿,他俯視着整個荒原。它遼闊而蒼涼,模糊的地平線接上浩瀚星空。低頭看去,腳下還有不少不規則堆集的建築。整個廢墟海在隆隆前行,如同一列不祥而緩慢的巨型列車。
“這裏很通風。”唐亦步小聲說道,伸手在自己的背包裏掏了掏。下一秒,冰冷的易拉罐壁貼上阮閑的臉,阮閑下意識将它接過。
那仿生人嚴肅地點點頭,又開始扒拉阮閑放下的背包。
阮閑低下頭,看着被月光照得清晰無比的罐子。黑紅的包裝,一瓶櫻桃汽水。先前因為體質原因,他從沒喝過這東西。
“我們可以留下巧克力和黃油餅幹。”唐亦步确認着包裝上的卡路裏說明。“根據你的資料,墟盜更偏愛加了大量添加劑的重口味食品,而不是高熱量食物。”
說着他幹脆利落地撕開一包餅幹,濃郁的黃油香氣瞬間沖進阮閑的鼻子。
阮閑安靜地接過餅幹,小口小口吃着。陌生的厚重味道幾乎要麻痹他的舌頭。
“你剛才又生氣了,對嗎?”唐亦步的吃法粗犷很多,他一口一塊,精致的臉被撐得鼓起來,聲音模糊不清。“我是說在牢房裏的時候。”
“……是。”阮閑打開易拉罐,塵封了數年的汽水發出長長的噗嗤聲。
“為什麽不說?”
“我的确希望你提前和我商量。但牢房裏那個情況,時間明顯不允許。”阮閑喝了口汽水,被湧入口腔的氣泡驚得手一滑,差點丢掉罐子。
“可是我還是給你造成了不快。”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們可以跳過這個話題。”
“我只是好奇——我們都知道我的做法在‘結果上合理’,但你還是表現得像受了傷害。”唐亦步擡起下巴,讓風更好地吹上自己的臉,嘴裏嘟嘟囔囔。“非常奇妙。”
“我也很好奇,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人類,為什麽要繼續這種觀察?”阮閑放下手中的餅幹袋,将視線轉向天空。
“你被灌注了人類的人格信息。人體在本質上也是某種機械,記憶是數據,思維習慣是算法,兩者互相影響。”
唐亦步嘎吱嘎吱嚼着餅幹,他放下飲料,伸出兩只手,沖阮閑慢騰騰地比劃。
“只要記憶數據沒被清除,在你的思維算法做出巨大改變前,這種觀察都有意義。就像我們都知道蝌蚪注定變成青蛙,但蝌蚪本身也有觀察價值。”
阮閑将目光收回:“聽你的說法,你——”
“是的,我沒有被灌注過任何人格信息,所以對人類的思維習慣不怎麽熟悉。”唐亦步兩條腿在破洞邊緣小幅度晃着,看起來很是惬意。“我還是要道歉,很抱歉讓你感到了不快。以後和你相關的事情,我一定盡量提前和你商量,阮先生。”
阮閑保持着安靜。他的手指摸過餅幹光滑的包裝,将它疊好,夜風河流般牢牢裹住了他。幾秒的沉默過後,阮閑側過臉,看向身邊仿生人英俊過頭的面孔。
那張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卻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類面孔都要鮮活。
那仿生人的臉上沒有恭維、謹慎、憐憫或者懼怕,也沒有欣賞或敬畏。唐亦步就那樣注視着他,目光純粹而直接,嘴角還黏着餅幹渣。
“……但作為交換,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壓抑自己的情緒。”唐亦步抹抹嘴角的餅幹渣,将臉貼過來。他的語氣很是鄭重,鼻尖幾乎撞上阮閑的鼻尖。“如果你不肯說出你的感受,我無法獲得準确的信息。”
“我不會是個好樣本。”阮閑的聲音有點幹澀,他擡起頭,再次看向星空。
唐亦步不解地唔了聲。
“它們讓你有什麽感覺?”阮閑指了指頭頂清晰而璀璨的銀河,幹淨清透的夜空綴滿碎鑽。
那仿生人仔細喝完最後一口汽水,痛苦地壓下去一個嗝,依舊滿臉不解。
“正常人類會告訴你,它很美,值得用詩句贊頌。大自然的壯闊與美麗讓人震撼,諸如此類。”阮閑看向閃爍的星星。
“的确如此。”唐亦步贊同道。
“可我只能看到破碎的時間,它們混合了不同距離的光,只是個龐大的……現象。我無法領略它的‘美’。”阮閑慢慢吐出一口氣,“你該找個更正常的樣本。”
“為什麽?”唐亦步聽上去有些迷惑。“或許大部分人類會覺得這情景很美,但審美問題會關乎正常與否嗎?我記得這是個比較私人的屬性,不會涉及到是否‘應該’覺得美。”
“那麽我換個解釋。關于我被灌入的記憶——我還年幼的時候,被展示過不少屍體的圖片。”
阮閑望向黑暗中的荒原,刨出那些徘徊在心底的回憶。他記得有意識以來的所有事情,自然也記得醫療機構為他做過的人格測試。
“我雖然有點不舒服,卻沒能感覺到任何恐懼或者不安。”
那年他四歲,凄慘的3D影像在他面前閃過。從輕傷到重傷、腐爛,從局部到整體,從成人到孩童。而他只是靜靜地看着,不為所動,沒有一絲表情。旁邊的機器誠實地記錄着他的心跳和腦波。
當時他很迷惑,完全弄不清為什麽要被展示這種東西。是想要他幫忙嗎?他們搞不明白了嗎?
為什麽那些人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或許幫幫忙能讓他們不至于皺着眉,大人們都很笨,肯定是哪裏沒搞清楚。
【第74張的男人是被鏈鋸殺死的,骨頭上留下了非常明顯的痕跡。根據傷口的狀況來看,兇手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八到一米八,慣用手為左手。他很努力地更改了攻擊方式,可最後收尾的幾下還是很明顯。】
他撥回那張死狀凄慘的腐屍,明确指出。
【更改鏈鋸的尺寸,将其固定在小臂,并且穿上四厘米以上的增高鞋。最後再用酸液破壞骨骼上的痕跡,就可以消滅大部分證據。而這位兇手的手法太粗糙,多半沒有刻意僞裝細節的能力。】
遺憾的是,這只不過是人格測試的一小部分,而那些眉頭緊鎖的人們并不想要他的幫助。
“……他們只是想看我害怕的樣子,因為正常人會恐懼。可我沒有。”
“哦,你想說你‘應該’感到害怕。”唐亦步摸摸下巴,“那在你的記憶裏,你殺過人嗎?”
“沒有。”
“犯罪行為?”
“也沒有。”
“那你只不過被灌入了一個遲鈍人類的記憶,遲鈍又不違法。”唐亦步毫不客氣地判斷道,“大部分人類不會覺得屠宰場或者鮮肉鋪的屍塊讓人崩潰,還會把植物的生殖器切下來放在自己床頭,直到它們腐爛枯萎。你只是在這個基礎上更遲鈍了一點,嚴格說來,記憶裏的‘你’比監獄裏的重罪犯普通得多。”
阮閑簡直要被氣笑,他非常想扯過對方的領子,讓這仿生人好好體驗一下什麽叫做異常。可他又莫名找不出詞來反駁,怒氣凝成的拳頭打上了棉花。
而在那怒氣背後,一股淡淡的酸意漸漸漾開。
“随你吧。”阮閑突然有點疲憊。
“你希望自己‘不正常’嗎?”唐亦步興致勃勃地開始了采訪。
“當然不。”
“會在意這種事情,你還是十足的人類思維嘛。”唐亦步把飲料罐子捏成小球,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反正對我來說,枯死的花,被肢解的牲畜,和腐爛的人類沒有區別——它們都是生物的屍體,不是嗎?”
“……”
那仿生人将金屬球扔進下方的廢墟,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在我看來,人類是比較強的種族,但也僅限于這個。”
“我以為你想要理解人類的情感。”阮閑眯起眼。
“人類也會想要理解其他物種表達情緒的方式,但他們還是用人類的方式活着。單純的理解和學習而已。”唐亦步整整背包,“嗯,換個方便你理解的說法。你可以把我看做研究人類的動物學家。”
說罷他伸出手:“我想捏捏你的臉,我可以捏嗎?”
阮閑抹了把臉,出于某種複雜的情緒,他到底是笑了出來。對方比他所想的還要不在乎人類,那麽他是不是可以摘下會兒面具,放縱地呼吸一番呢?
“不行。”他說,把唐亦步的手按回身側。“我吃飽了,我們走吧。”
唐亦步有點遺憾地收回手:“那我們——”
一聲尖銳的慘叫從醫院廢墟的深處傳來,兩人迅速對視一眼。
“去看看?”唐亦步迅速跳起,手忙腳亂地背上包。
“去看看。”阮閑點點頭,“說不定能順道賣幾個人情,打聽點消息。”
這次他順暢地将想法說出了口。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誰先動心(×
反正這卷是有一位要動心的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