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盛宴
第38章 盛宴
這張床果然很軟, 一個念頭不合時宜地跳進阮閑的腦海。
床墊因為自己的體重深深凹下去。唐亦步正半俯視着他,呼吸裏帶有沐浴後特有的清淡香氣。燈光不算強, 但他仍能看見對方皮膚上淡淡的水光。
可這次阮閑沒有半分放松下來的意思,他屏住呼吸。
他不需要問唐亦步是如何發現的。那仿生人語氣篤定得很,很難說這是否從一開始就是個測試。可機會稍縱即逝,自己沒有太多選擇。
不過沒關系。
阮閑面無表情地盯住那雙眼睛, 右手緩緩移向槍套, 下一瞬便被利落地壓住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剛洗完澡的緣故,唐亦步的掌心有點燙人。
“來不及的。”唐亦步口氣認真, “你不可能比我快。”
“是嗎?”阮閑慢慢提起嘴角。
黑洞洞的槍口斜斜頂上唐亦步的前胸, 貼近心髒的位置。
“你謝得太早了。”阮閑輕聲說道,左手手指扣上扳機。
這個距離,對方的心跳清晰可聞。那顆不知算不算人類器官的心髒搏動得平穩有力,旺盛的生命力滲出皮膚。唐亦步歪過頭, 終于露出點驚異的表情。
“你悄悄換了兩把槍的左右位置, 高明的騙子。”那仿生人眨眨眼,松開阮閑本應抓住“攻擊血槍”的右手。“我承認, 這個距離我不一定能快過你……可是你就在這裏,我只要盡快取得足夠的血肉,就算心髒被炸開也不會有事。”
說罷他沒管那冰冷的槍口, 垂下頭,輕輕咬了口阮閑的喉嚨。
阮閑喉結滑動,溫暖的牙齒扯過他頸部的皮膚,然後是一觸即收的灼熱舌尖。疼痛不算強烈, 唐亦步沒有弄傷他的意思。
“而且你沒有真正瞄準我的心髒,你早就知道我不會輕易給出抹殺訊號。”唐亦步伸出手,捏上阮閑左耳那顆致命的耳釘。這個姿勢乍看上去暧昧無比,阮閑卻暗暗加快呼吸,腎上腺素使得他每根神經都在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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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阮閑沒想笑,可他的嘴角卻自己翹了起來。他很肯定,自己臉上的絕不是一個合格的溫暖微笑。“……但就算帶上項圈,我也不希望牽繩子的人太.安心。”
唐亦步撐起身體,将還在滴水的濕潤發梢撩到耳後。“這是不必要的沖突。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可能用性命信任彼此。”
是的。北風與太陽的童話不适合他們,畢竟旅人壓根沒有反傷烈日或寒風的力量,而他有。身為同類的親友愛侶都能夠反目,唐亦步的處理粗暴卻穩妥,邏輯上沒有任何問題。阮閑清楚這一點,可他就是不想收回槍口。血液燃燒的刺激讓他整個人如履雲端,胸口莫名暢快了些許。
“我明白,只是我不喜歡。”他聽見自己說道,語調帶着讓人恐懼的笑意。
然而下一秒,唐亦步恍然大悟的表情徹底破壞了氣氛:“我明白了,你在發脾氣!”
他看起來很想蹦起來找個本子什麽的記錄一下,阮閑恨不得當場開槍。
“沒錯,我是在發脾氣。”蹬開蹦上床啃自己大腳趾的鐵珠子,阮閑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我不喜歡耳朵上挂着個致命兇器,不喜歡被蠢了吧唧的機械生命啃腳趾,更不喜歡被半裸的同性壓在身上。”
速洗機恰到好處地發出嘀嘀的提示音,唐亦步蹦下床。他快速穿好上衣,一臉嚴肅地走回來。
“我知道了。”那仿生人的語氣很認真,“我會努力建立我們之間的信任關系,你還氣嗎?”
“氣。”阮閑有點絕望地說道,“你把褲子穿上再說話。”
說完,他自己反倒笑出了聲。唐亦步飛快地套好褲子,禮貌地表示不解。
阮閑越笑越厲害,他從未這樣笑過,笑到最後反而咳嗽起來。他自顧自地笑了會兒,才收起槍,小聲回應唐亦步:“你……我很想知道你的制造人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說回來,你真的明白‘信任’的意思嗎?”
或許是燈光的原因,有那麽一瞬間,向來無憂無慮的唐亦步看上去有點黯然:“不去戒備,不去僞裝。認為對方會以相近的标準行動,認為對方終将履行約定……我想這種思考模式應該可以被定義為‘信任’。”
他向阮閑伸出一只手,将阮閑從那張柔軟過頭的床鋪上拉起來。
“如果按照人類的信任标準,我的确曾經信任過一個人。在那之後,我沒有信任其他個體的必要。但我們很合拍,我想嘗試着培育一下我們之間的信任。”
“為什麽?”
“據我觀察,你不是喜歡被控制的類型。那個耳釘讓你憤怒,而太頻繁的憤怒不利于搭檔關系順利發展。”
唐亦步将阮閑脫下來的髒外套塞進速洗機,語氣平靜。
“另外,你和我十分相似。被灌注了人類記憶的你也不信任其他個體,這很有……觀察價值。”
“或許因為我們有差不多的經歷。”阮閑向浴室走去,沒有把槍套丢到浴室外的打算。他關上門,面對着盛滿清水的浴缸,呼了口氣。
他也曾經信任過一個人,在那之後,他同樣沒有信任其他個體的必要了。
【閑閑,別聽那些醫生胡說八道,你很正常。】
【閑閑,你會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閑閑,媽媽永遠愛你。】
水龍頭沒關緊,水滴嗒嗒地滴上洗臉臺。記憶裏屍臭湧入他的鼻腔,女人腫脹腐爛的雙腳懸在半空,在他眼前直晃。渾濁的液體順着屍體滴下,也是這般輕輕地滴上地板。
【這樣是最好的。】她最後這樣說。【你早該死了。】
阮閑甩下被汗水浸濕的衣物,将自己沉入水中,血槍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熟練地将那些回憶壓回心底。
半小時後,就算曾在物資豐盈的避難所待過,阮閑也被面前的陣勢驚了一下——
無數盤子擺上雪白的桌布,幾張長桌兩側坐滿人。他們所在的小桌餐點尤為豐盛,奶油南瓜湯冒着甜美的香氣,汁水豐富的厚肉排旁邊放了煮好的胡蘿蔔和西蘭花。蒸蛋上點了香油,炒菜特有的香氣裹上辣椒炸過的味道,令人食指大動。
一邊的小碟子裏甚至擺好了甜點,晶瑩的半透明果糕顫顫悠悠,聞上去酸甜可口。
阮閑警惕地嗅了嗅,沒有聞到明滅草的味道。他猶豫片刻,拿起勺子,定定注視着面前的老人,順便拍開唐亦步伸向果糕的魔爪。
“沒事,沒事。年輕人嘛,就是有胃口,咱這不講究那些虛禮。”那老人蓄着長長的胡須,頭發灰白,面帶紅光,隐隐有種仙風道骨的味道。老人身後站着兩個身着西裝的人,手裏都握着槍。
老人笑呵呵地看着唐亦步将果糕塞進嘴巴、快樂地咀嚼,一臉慈祥。
桌邊還有幾個人。他們的打扮與繁華的商場不太搭,正忙着向四周投去新奇的眼神,或者毫無吃相地吞咽食物。八成都是這裏的“新客人”。
阮閑舀了勺蒸蛋,他沒有在那些精美的室內裝飾上花心思,将視線轉向正在享用晚餐的常住民。
極樂號的墟盜們就坐在不遠處,愉快的談笑聲源源不斷從四周飄來,可笑容也沒能掩蓋墟盜們臉上的疲憊。這裏的人顯然沒有好好休息過,阮閑分辨出不少疲勞帶來的外部病變,以及淡淡的明滅草果實味道。
進食速度相對慢的幾桌情況更甚——那些墟盜偏瘦削,神态有點像蔣琳,麻木中透出一點瘋狂。他們面前的食物更精美些,可食物的主人們普遍胃口欠佳,半天才動一下筷子,活像進食是某種任務似的。
他們身上的果實味道尤為濃郁。
“那邊是我們的高級幹部。”注意到阮閑的視線,坐在小桌邊的老人捋捋胡須。段離離就坐在他右手邊,正乖順地垂着頭。“這一頓算我請客。要是各位願意留下來生活,遲早也能吃上那樣的好東西。”
阮閑沒答話,唐亦步喝光了面前的湯,正在專心對付面前的肉排。而他身邊的幾位新人明顯興奮起來,竊竊私語聲起此彼伏。
“我是極樂號的船長,樊白雁。我當這個船長也得有個三四年啦,要論穩定,我們肯定是最穩定的。”老人沒擺出一點架子,“只要好好工作,這裏可以提供一切娛樂。”
這批新人裏沒有女性,樊老擺出個有點下流的手勢。“一切娛樂喲。”
男人們的哄笑聲中,段離離将頭埋得更低。
阮閑眯起眼,趁新人們騷動,他打量了會兒大廳。樊船長應該沒有在時間上誇張,比起極樂號的聚居地,走石號那個的确稚嫩又混亂。但是……
唐亦步用餐巾抹抹嘴角的肉汁,将空了的盤子推開,戳了戳正在思考的阮閑:“你的果糕還吃嗎?”
阮閑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邊的甜點推了過去。
“當然,在這說也說不出個花兒,大家注意力不在吶。來,吃飯吃飯,吃飯不談正事。等天黑了,我會讓專門的講解員去給大家好好講講。”
說罷樊老拍拍手,揮出光屏,幾位漂亮姑娘的影像又引來一陣不善的笑聲。“大家可以選個中意的,‘講’個一晚上。只要保證規矩記住就行。”
阮閑的眼睛在那些姑娘死氣沉沉的眼睛上轉了圈,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除了在嗤嗤嘬吸管的唐亦步,在一群興奮到極點的男人中,阮閑的反應談得上紮眼,樊老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他一番。“這位小兄弟眼光挺高哈?”
“這倒不是。”阮閑安靜地回應道。他拽起身邊一臉滿足喝果汁的唐亦步,輕輕咬了口對方的下唇。“我對女人不太行。”
唐亦步差點嗆着。
“哎喲,冒犯了冒犯了。”樊老臉上笑着,眼睛裏卻沒有幾分笑意。“這年頭還能談個一對一的戀愛,不容易啊。沒事兒,你們正常選一個,然後讓人家早點回去就行。”
“我們可以多要一個不?”旁邊的男人發出猥瑣的笑聲。
“還有更好的呢。”樊老摸出個絨布袋,倒出七八顆綠瑩瑩的小藥丸。“各位可以嘗嘗這個,保證今晚過得暢快。”
一見是藥物,桌邊聲音瞬間小了下去。
“放心,這裏的人都吃這個。外面啥樣子大家也知道,這東西能給人個念想。”樊老捏起一枚,塞進自己的嘴巴。“我這一把老骨頭了,這幾年吃這東西活到現在,這不也沒病沒災的。就當抽根煙,不吃也成,別扔了就行——要我想跟大家玩陰的,可不會這樣給你們。”
樊老向段離離使了個眼色,段離離會意地起身。她甜美地笑着,将瑩綠色的小藥丸分發給桌邊的每個人。高聳的胸部有意無意擦過男人們的肩膀,又引來一陣哄笑。
“沒事的。”她柔聲勸道,活像聽不見那些哄笑似的。“看那邊,大家都在吃呀。各位大哥要不放心,我可以幫忙驗驗。”
說罷她拿起藥丸,用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再特地放回男人們的掌心。
不遠處的長桌也有不少墟盜吃完了晚餐。從款式相同的絨布袋裏捏出小藥丸,口香糖似的丢進嘴裏,然後露出不同程度的迷醉表情。
繃緊的氣氛再次松弛,有幾個新人嗅了嗅面前的瑩綠色藥丸,當場就吃了下去。
“哎喲,好東西。”其中一個嘶嘶抽着氣,“咋就這麽樂呵呢,好久沒這樣輕松過了。”
阮閑垂下眼,把分到的藥丸塞進口袋。他能感受得到,這一連串反應下來,樊老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思考片刻,用鞋尖輕輕磕了磕唐亦步,然後調情似的劃過對方小腿。
唐亦步明顯領會了他的意思。那仿生人先是嘎嘣嘎嘣嚼碎了自己分到的螢火蟲,然後暧昧地摸上阮閑的口袋,将阮閑那顆摸了出來。
“別這麽拘謹嘛。來,寶貝,我喂你。”那仿生人滿臉笑容,将藥丸勾到舌尖,胳膊勾過阮閑的脖子。
這回阮閑沒有抵抗。
他們在極樂號的船長面前親吻彼此,将警惕和戒備用唇舌相交的啧啧聲蓋過。一吻過後,阮閑做出咕咚咽下什麽的動作,随即“責備”地看了唐亦步一眼。
視野的餘光裏,樊老滿意地移開目光,而段離離的眸子則灰暗了一秒。
“去吧,各位。夜晚還長着呢。”作為晚宴的結束致辭,老人擠擠眼睛,在保镖們的護送下離開大廳。
阮閑抹掉臉上的微笑,抓住還在扒拉糖果的唐亦步,正準備回房間——
一條細白的胳膊伸過來,熟稔地挽住阮閑。
“既然不需要‘額外服務’,我來給兩位講解吧。”段離離笑吟吟地說道。
下一秒,她飛快瞟了眼離開的樊老,埋下頭,壓低聲音:“……快回房間,快,現在把那藥吐了還來得及。”
作者有話要說: 軟:你的制造人挺有意思哈。
糖:?
很久之後。
軟:……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