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Chapter 22
鐘渝看着站在車旁的賀雲承, 他今天穿了件藍黑漸變色翻駁領襯衫,印花是同色複古宮廷油畫,喧嚣又不算浮誇, 非常适合他。襯衣下擺紮進垂感極佳的黑色寬松長褲裏, 顯得他肩寬腰窄腿長,完美的衣服架子。
墨鏡被他摘下來拿在手裏,幾縷發絲垂在額前,想上前但又顧慮那只兇巴巴的大黃狗, 表情不滿而氣憤,看起來像只開屏到一半但铩羽而歸的花孔雀。
鐘渝有些想笑,但面上絲毫不顯,嗓音淡淡:“跟他沒關系,是我自己選的。”何況賀雲承嘴裏的破房子,在這片寸土寸金的區域, 月租金也要小一萬。
之所以會選這個房子, 而不是選那些新樓房,也不是要給賀雲承省錢——想必賀雲承也不缺那點, 一是因為這房子離學校最近,周邊生活配套齊全,煙火氣足,還帶了個大露臺。二是和他家那套老房子格局很像,給他一種久違的熟悉感,像還在家裏一樣。
賀雲承嗤了聲, 剛往前走了一步,大黃狗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身體伏得更低,發出警告的嗚嗚聲。
“啧。”賀雲承本來就不耐煩, 此刻更是煩躁:“這傻狗……”
鐘渝對着那只大黃狗招了招手,溫聲喚道:“大黃,過來。”
大黃狗聽到他的呼喚,兇狠地盯了眼賀雲承,猶豫着脫離了備戰狀态,小步跑到鐘渝身邊聞了聞他的手,耳朵後撇嘤嘤哼了兩聲,尾巴歡快地小幅度搖了起來。
賀雲承眉心一跳,什麽意思?這狗對他兇神惡煞,對鐘渝卻谄媚得活像條狗腿子。
“憑什麽它對我那麽兇?!”賀雲承要氣急敗壞了,墨鏡腿被他捏得“咔咔”響。
鐘渝拍了拍狗頭,擡眸瞥他一眼,解釋道:“我請它吃了三天的火腿腸。”
這狗還挺有靈性的。
他搬家那天沒通知李岩,自己叫了個小面包車,把行李從宿舍運到這邊來。其實他行李倒沒有多少,兩床被褥、幾套衣服外加洗漱用品,就是書比較多。拉貨的面包車把東西往小區大門口一卸就走了,從門口到單元樓還有一段距離,又沒有電梯,他得分幾次搬。
怕離開後東西被人拿走,他就想請保安大爺幫他看着,結果回來時大爺已經打起了呼嚕,而那只大黃狗坐在他行李旁邊,雙目炯炯有神,一本正經地幫他守着。
為了感謝,鐘渝就在門口的超市買了幾根火腿腸喂它,大黃吃得很開心,從那以後就和他混熟了,每次他下課回來都會搖尾巴迎接他。
“那我也請它吃火腿腸,它就會對我搖尾巴?”賀雲承挑着眉問。
鐘渝笑了笑,“你可以試試。”
保安大爺這時候醒來了,看見停在門口的車,稀疏花白的眉毛一皺:“誰的車?”
賀雲承腳步一頓,“我的。”
大爺上下打量着他,他一身穿着不菲,還開了輛氣派的跑車,看着就是個富家公子,和小區陳舊破敗的外表格格不入。
生面孔。
大爺好歹是保安,可不是誰都能放進去,鐵面無私地問:“你不是小區裏的人,來這裏做什麽?”
賀雲承往鐘渝的方向擡了擡下巴,“問他。”
鐘渝就要有禮貌得多:“他是我朋友,過來看看。”
大爺看向鐘渝,這小年輕他倒是認識,最近才搬過來的,還是隔壁T大的高材生,他緩下神色:“行,不過外面不能停車,把車開裏面去。”
賀雲承嫌麻煩地皺了下眉,轉身回去開車。
藍色跑車開進大鐵門,龜速行駛在小區狹窄的水泥路面上,說不出的憋屈。老小區沒有地下停車場,所有私家車都停在居民樓下的空地上,把本就不寬裕的庭院空間占得滿滿當當,賀雲承繞了幾圈才找到個空位。
空位很窄,十分考驗駕駛技術。賀雲承這款跑車是定制的,國內沒有貨,缺一片漆都得從國外現調,麻煩得很,他怕蹭壞了,倒車倒得那叫一個小心翼翼。
停好後他舒了口氣,想起以前和人飙車的時候,油門踩到最底,享受着腎上腺素急飚的速度與激情,哪受過這種窩囊氣?
鐘渝在一旁等他停好車,邁步轉向他住的那棟樓:“這邊。”
賀雲承跟在他旁邊,青灰色的眸子巡視四周,外面看着破破爛爛,裏面環境倒還好。或許是年份長了,綠植都生長得很茂盛,樹蔭遮天蔽日,空氣都仿佛比外面清新了些。
鐘渝住的是四棟二單元,單元門需要輸密碼,修長的食指依次輸入六位密碼,“滴”一聲,門開了。
門是朝內開的,他右手抵着門,防止門自動關上,示意賀雲承先進去。
這種老式的單元門笨重而滞澀,賀雲承看見他小臂肌肉繃緊,青色血管因用力而輕微凸起,透着青年特有的力量感與勃勃生機。
賀雲承喉結微動,率先邁步進門。
樓梯有點窄,兩人并排走會擁擠,于是兩人一前一後,踩着坑坑窪窪的水泥樓梯拾級而上。
賀雲承視線掃過樓道生鏽的鐵欄杆與斑駁脫落的牆皮,牆面上印了密密麻麻小廣告,有的年份太久,字體都模糊掉色了,有些次詞兒他都看不太懂。
“辦/證?什麽證都能辦?”賀雲承好奇地問。
“嗯。”鐘渝點頭,“假/身/份/證、結婚證、駕駛證……就連學位證都能辦假的,只要你有錢。”
賀雲承輕笑了聲,扭頭看他:“什麽人這麽神通廣大?”
“很多。”鐘渝說,“為了賺錢,什麽樣的人都有。”
這點賀雲承表示同意,他雖然不缺錢,周圍也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富貴子弟,但也見識過不少為了錢铤而走險的人,畢竟誰會嫌錢多不是?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爬到五樓的時候,賀雲承又不耐煩了,停下來居高臨下地盯着鐘渝:“你為什麽非要住這裏?又破又舊不說,每天爬上爬下不累嗎?”
鐘渝站在他下面兩三級臺階的位置,聞言仰起頭,迎視着他目光。
“我從小到大,住的都是這樣的房子。”他面容平靜,絲毫不為賀雲承的嫌棄感到尴尬或自卑,不卑不亢地說:“再說你不是健身嗎?這點樓梯對你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樓道裏光線暗,他們站在兩層樓的中間,樓梯拐角的平臺上正好有一扇小窗,一束陽光照了進來,正好投射在鐘渝臉側——他整張臉都籠在光裏,臉頰上的細小絨毛給他鍍了圈柔和光暈,淺色瞳孔像兩顆琥珀珠子,熠熠發着光。
賀雲承呼吸微滞,望着他沉默了下來。
他有時候覺得鐘渝很脆弱,是那種過早地被生活反複捶打蹂丨躏,從身體到心理都透着麻木與疲倦,仿似輕輕一碰,他就會由裏到外不堪承受地碎裂開。
但有時候他又覺得鐘渝很堅強,無論再怎麽磋磨,他看似低了頭,可一不注意,他又倔強地挺直了腰板。
鐘渝的脆弱包裹着堅硬的外殼,不鋒利,厚重溫和,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你面前,但又不讓你真正地靠近。
賀雲承一臉無所謂地轉回身去,輕聲嘟囔:“算了,就當健身吧。”
接下來兩人都沒再說話,沉默地爬到了七樓。
鐘渝拿鑰匙開門,在玄關處換了鞋,又拿出一雙拖鞋放在賀雲承面前,随意地道:“沒新的,先将就吧,我剛拖了地。”
那是淺灰色的男士涼拖,非常簡單的款式,看起來也很幹淨舒适,但賀雲承從沒穿過別人的鞋,猶豫幾秒,還是換上了。
鞋碼對他來說小了些,他腳後跟漏在外面,趿拉着跟在鐘渝後面走進了客廳。
空間勉強算寬敞,但無論是裝修、家具還是電器都被賀雲承暗裏挑剔了一遍,鐘渝看到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不過他并不在意。
他有些口渴,往廚房的方向走,“你喝什麽?”
賀雲承把視線從上世紀産物般的窗簾上移開,抄着兜問:“有什麽?”
鐘渝想了下冰箱裏都有什麽,說:“可樂,白水。”
賀雲承:“我不喝碳酸飲料。”
倒還挺健康,鐘渝笑了聲,到廚房倒了杯涼白開,又從冰箱裏給自己拿了罐冰鎮可樂。
回來的時候賀雲承還在客廳中央杵着,仰起頭打量少了顆燈泡的老式吊燈,遂開口:“剛搬進來,有些東西還沒來得及修整。”
說着他把水杯遞給賀雲承,“你要坐一會兒,還是馬上走?”
“我看完就走。”賀雲承接過水杯,指腹不經意觸到鐘渝手背,他心念微動,随即反應過來,鐘渝這是拿他當客人招待呢?現在在催他走了。
想想也是,就鐘渝對他的态度,肯定是不願意他在這裏多待。
不過他也确實不想在這裏待着。
他大致地逛了圈,兩個房間,大的那間是卧室,靠牆擺着衣櫃,那張老式的木板床他懷疑晃兩下就塌了。小的則被改成了書房,窗前立了個畫架,素描紙上用鉛筆繪制着建築草圖,桌上擺着專業書和電腦,文具線纜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是鐘渝的風格。
外面那個露臺倒是不錯,但附近市井氣太濃,賀雲承想想就覺得吵鬧。
該看的都看完了,他沒了興致,一分鐘都不想多待下去。
他下了樓,七彎八拐地找到自己的車,剛坐上去準備發動引擎,就發現車前蓋上沾了坨不明物體,黑黑白白混在一起,赫然是坨鳥糞。
賀雲承一下就炸了,仰起頭朝樹上罵:“媽的!誰拉的?”
回應他的只有一陣清脆的鳥鳴。
*
鐘渝猜的沒錯,賀雲承那天之後,就沒有再來過。
見面的地方依然是酒店,但不同的是,他可以半夜回來,也不用再擔心會吵到室友。
周末賀雲承會帶他去馬球俱樂部,沒有那群公子哥,只是他們兩人。他現在已經能娴熟地騎馬,和流星也混熟了,每次他來,流星都會表現得很興奮。
賀雲承又給他備了套馬球裝備,真的在認真地教他打馬球,鐘渝一開始不感興趣,學會之後,倒也找到了些樂趣。
每次回去前,他們的保留節目都是騎馬比賽,誰先到那片湖,誰就是贏家。鑒于賀雲承從小就是個騎馬好手,騎得也是力量爆發型的馬,本來就勝之不武,所以他輸了就要答應鐘渝一件事,而鐘渝輸了沒有懲罰。
這次他有心放水,讓鐘渝贏了一局。
“你贏了,想要什麽?”賀雲承心情極好,連帶着覺得今天的夕陽也特別溫柔。
鐘渝注視着他,“什麽都可以嗎?”
“當然。”賀雲承笑起來,“只要我能做到。”
鐘渝心髒跳得快了些,他知道賀雲承是故意讓他,但是他們之間本來就不必這樣,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隔着無法越過的鴻溝,何必生拉硬湊到同一個世界?
他垂下眸子,抿了抿唇,複又擡眸看向賀雲承,語氣認真:“如果我想要你提前結束這段關系呢?”
賀雲承唇邊的笑容逐漸消散,冷硬地說:“除了這個。”
果然。
鐘渝深呼吸,想說你又不缺我這一個,但繞到嘴邊,就剩一句淡淡的“沒有了”。
除此之外,他并無所求。
賀雲承冷哼了聲,調轉馬頭率先離開。
他是真的想不通,只要他願意,有的是人自己貼上來,為什麽非要執着于這麽一個不知好歹的人?
大概是心裏不痛快,在床上的時候,賀雲承動作比往常急躁粗暴了些,鐘渝擰眉忍受着,抓着床單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将臉埋進了被子裏。
*
那晚後,賀雲承足足一個多星期沒聯系鐘渝,主要是看見人就莫名心煩,連上丨床的欲望都低迷了。
差不多膩了吧,他想。
仔細算算,快五個月了,他能對着同一個人那麽久,自己都沒有想到。
“雲承,別一個人喝酒啊,來跟我們玩游戲,輸了再喝!”對面有人叫他。
賀雲承放下酒杯,興致缺缺地加入了他們,也不知道今兒是不是點背,他一直輸,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你不會是想喝酒,才故意輸吧?”那人打趣道。
賀雲承煩躁得很,“少廢話,再來!”
有個人湊到了他旁邊,身體緊挨着他坐下,清新的香水味蓋過酒氣,直直鑽進鼻腔。
賀雲承往旁邊斜了眼,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有些眼熟,身上穿着簡單的白襯衣和牛仔褲,臉上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妝容,一副清清爽爽的學生打扮。
“Hi~~又見面了。”那人笑着跟他打招呼,“還記得我嗎?”
賀雲承只是覺得他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不過他這身打扮他倒是很熟悉。
“你誰?”
他問得無禮,Henry也不惱,眨了眨眼狡黠地提示:“之前在馬球場,你和我說過話。”
哦,賀雲承想起來了,他那次找不到鐘渝,好像是問過這個人。
想到鐘渝,他又開始心煩。
音樂聲有點大,Henry湊到他耳邊:“我看你一直喝悶酒,心情不好?”
賀雲承嘲弄地笑了聲,“我喝悶酒?”
“嗯哼~”Henry聳了聳肩,“顯而易見。”他也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個人喝有什麽意思,不如我陪你?”
賀雲承沒動,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我之前一直在國外上學,中文不太好,一直有個問題想問。”
Henry配合地露出個疑惑的表情:“什麽問題?”
賀雲承做出虛心求學的模樣,一本正經問:“你知道東施效颦是什麽意思嗎?”
Henry表情一僵。
賀雲承勾起唇角,話音裏帶了些輕蔑:“跟我喝酒,你還不夠格。”他最煩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偏偏這時候來找他不痛快,正好撞在他槍口。
Henry一直都知道賀雲承難以相處,但沒想到他會目中無人到這種近乎狂傲的程度,嘴巴還毒,一點面子都不給人留。他暗暗咬了咬牙,佯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賀總真會說笑。”話落端着酒杯起身,換了個地方坐。
賀雲承又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高彥磊上了個洗手間回來,見他還在喝酒,遂坐到他身邊的空位,壓低聲音問:“吵架了?”
賀雲承“啧”了聲,“誰吵架?”
高彥磊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看你這一天魂不守舍的,不是和小情人吵架,那到底是怎麽了?”
“少來。”賀雲承皺眉,“我煩着呢。”
高彥磊一臉八卦,“煩什麽?說來聽聽。”
賀雲承沉吟片刻,手指輪番在桌面上敲了敲,說:“我問你個問題。”
高彥磊正經了些:“來吧,哥們兒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果一個人,什麽都不跟你要,那說明什麽?”
“哦——”高彥磊拖長了調,雖然賀雲承說得模糊,但他立馬就明白了,這是在和小情兒鬧別扭呢,于是故意調侃道:“都在一起五個月了吧?你居然什麽都不給人家,夠摳的啊你!”
賀雲承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睨着他,壓迫感十足。
高彥磊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就爐火純青,見他要發作,話音一轉:“反正就是他不跟你要東西嘛,那還不簡單,既然不圖財,那就是圖色呗,總不能……是圖你的人。”
不可能。
賀雲承在心裏說。
高彥磊笑起來,眸子眯起像一只狡猾的狐貍:“人家不要,你也可以給啊,反正你有錢,随便買點什麽,都夠他一個窮學生打好久的工了。”
他話裏話外都透着輕視,莫名讓賀雲承不爽,但又不爽得毫無道理,換做以前的他,大概率也會這樣想。
“算了。”賀雲承放棄,他果然就不應該問。
他又倒了酒,心不在焉地喝着,不知不覺就喝完了小半瓶。那酒是最近的新品,喝起來口味淡,實際上度數高後勁足,又混着其他酒喝,饒是酒量再好,也難免喝醉。
高彥磊搖了搖靠在沙發上,雙眸緊閉的人:“賀雲承?”
賀雲承睜開眼睛,眼神看着居然還很清明,但很快又閉上,徹底人事不省。
“得,又倒一個。”高彥磊攤手。
“給他叫個車送回去?還是附近酒店開個房?”
“用不着。”高彥磊笑得高深莫測,摸出賀雲承的手機,對準他的臉,又使勁地搖了搖他,“醒醒。”
賀雲承皺着眉睜了下眼,面容解鎖成功,高彥磊打開通訊錄,找到名字,撥了個電話過去。
午夜零點,鐘渝剛睡着,忽然被枕邊“嗡嗡”震動的手機吵醒。睡眼惺忪間看到賀雲承的來電顯示,他清醒了些,嗓音是困倦的沙啞:“喂?”
“我是賀雲承的朋友,他喝醉了,現在在藍度酒吧,麻煩你來接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