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場
001 救場
月華如銀,星光杳杳,京北的仲夏夜總是安谧如松酒。
平日裏十點一過,偌大的天河體育場就只剩野貓還在,可今晚,小貓急着往樹叢裏鑽,到處在找棉花球塞耳朵。
華語音樂“星光大賞”頒獎典禮正在進行中。
體育場外搶不到票的歌迷們分列在不同應援色的方陣裏,賣命地為自家偶像造勢。
“分貝競賽”從中午進行到半夜,比軍訓還考驗體力。又一波口號較量過後,各家都開始戰術性休整,“電音朵拉”們啞着嗓子,一個個猛灌溫水、狂吞喉糖。
“啊——!咱們塵寶獲獎啦!”
這一聲尖叫像飛濺入油鍋的水,瞬間把人群給炸開了。
熒光棒狂舞,魚躍的藍色“塵”字燈牌在夜色中驕傲地閃爍,與此同時,場館內也爆發了直入雲霄的歡呼。
“恭喜易卿塵,獲得‘華語音樂最佳新人歌手獎’。”
舞臺大屏幕開始播放獲獎短片,伴着浪潮般的喝彩,易卿塵一身月白色高定西裝,款款走上舞臺。
按慣例握手、領獎、鞠躬之後,他站定在金色複古立麥前,脊骨筆直,風姿郁美。
這位二十幾歲的青年吸引着全場的目光。
身長玉立,五官精致,冷白皮配上一雙杏核美目,微微勾唇,笑容如晴日白雪。最與衆不同的是,他自帶一股靜氣,宛如不染塵埃的谪仙。
主持人王大麥站在易卿塵的身側,一雙小眼睛泛着精光,輕松诙諧地開場道:“說起‘易卿塵’三個字,那簡直就是今年夏天熱搜榜上的釘子戶。別人體寒他體熱,剛出道幾個月就斬獲了最佳新人歌手獎,我絕對有理由懷疑易卿塵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王大麥故意頓了頓,“而是拿着大男主劇本穿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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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下頓時響起一陣笑聲,易卿塵也禮貌地揚起嘴角。
王大麥用半開玩笑的語氣繼續說道:“我最近刷到一些帖子,說盛世娛樂一直不讓易卿塵公開亮相,遮遮掩掩,是在故意溜粉炒作,說的有鼻子有眼。今天咱們正好來問一問我身旁的大男主,卿塵,對此你怎麽說呢?”
話音剛落,場上安靜了。
“星光大賞”是華語樂壇三大頒獎禮之一,一向以莊重溫情著稱,誰也沒想到,王大麥竟對這位當紅偶像抛出個如此刁鑽的問題。
三個月前,易卿塵的首張原創專輯《人間四野塵》橫空出世、爆紅網絡,第一主打歌《思君不見》播放量單周破億。
以古琴為主調的中國風優美絕倫,大街小巷人人都在唱,KTV必點,國民程度堪比當年周董的《青花瓷》。
歌手的名字很詩意,易卿塵,“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網友好奇心高漲,刷爆熱搜,都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甚至有粉絲去他的經紀公司“盛世娛樂”門口堵人,可惜仍一無所獲。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峰”,盛世娛樂表面稱易卿塵在潛心創作,希望大家給他保留私人空間,背地裏又繼續炒熱話題,搞饑餓營銷。
競争對手們紛紛眼紅,于是就有一批媒體開始批判這種“不真誠的營銷和炒作”。
直到前幾周的“GQ時尚紅毯”,易卿塵才終于第一次亮相。
神秘面紗一揭開,#美神降臨#話題便引爆微博,讨論量一夜間破了歷史紀錄,美譽和質疑都被推上了新高潮。
王大麥剛剛的問題一出,場上原本跳躍的藍色燈牌都定住了,粉絲們緊張到不敢大喘氣。
易卿塵仍帶着淡然的笑意,靠近立麥說道:“大麥老師果然同傳聞中一樣幽默。說實話,我之前出門連墨鏡都不戴,哪裏有過什麽遮掩呢?而且,在座的各位歌手前輩們都知道,音樂作品才是歌手的臉和名片,所以其實我早就‘公開亮相’很久了。”
言罷,場邊易卿塵的經紀人舒了一口氣,稍稍松了松捏緊的手。
王大麥眼睛一轉:“說的是,相信憑卿塵你這樣的顏值,粉絲們一定會永遠無條件支持你的!”
看似恭維,實則綿裏藏針諷刺他靠臉吃飯。
易卿塵不愠不怒,笑容反而加深了:“您過獎了。可是一本書光憑封皮好看也不能成為經典,很感謝這麽多歌迷如此肯定我的作品,今後我定會繼續努力創作。”
臺下用掌聲和尖叫回應自家偶像,口號一浪高過一浪,連帶宣洩着不滿的情緒。導演組見狀,趕緊用提詞器催促王大麥繼續cue流程。
王大麥擡手鼓了個掌,老道地笑說:“太棒了,接下來讓我們一起聽聽易卿塵還有什麽獲獎感言要和大家分享吧!”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射來一道尖銳的女聲:
“易沉冤——”
聽見這三個字,易卿塵的心頭猛地一顫。
循聲望去,有人正面目猙獰地用手指着他,沿觀衆席二樓側面臺階,往下跑着沖向主舞臺。
在看清來人之後,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好像冰涼的蛇忽然爬上脊背,血管膨脹。
主持人再多犀利的問題也敵不過“易沉冤”三個字對他的沖擊,這背後的秘密足以毀掉此前所有的鑽營……他的大腦在嗡嗡聲中飛速運轉。
女人身着醬紅色上衣,散着頭發,目光如同刀片刮在易卿塵的身上,在他逐漸晃動模糊的視線裏步步逼近。
易沉冤是誰?是誰在喊?
臺下的人們低聲議論,媒體的鏡頭開始搜索這聲音的源頭。
女人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沖下樓梯,要如何才能阻止她……
易卿塵的心已經快要跳出胸膛,鏡頭前,他卻連多一個表情都不敢做。
腸胃狠命地擰勁兒,手指骨節攥到泛白,他竭力借面前的立麥撐住身體,眼看着子彈将他射穿……
絕望之際,黑暗中沖出一個男人的身影:優越的身高,西裝勾勒出英俊的線條,寬肩窄腰,一雙大長腿健步如飛,似踏風而來。
男人猛地一把将女人從舞臺側面拉進了觀衆甬道,動作幹脆利落,須臾間,女人就不見了蹤影。
男人黑色皮鞋尾部的兩顆金屬鉚釘在空氣中劃過一道锃亮的反光,現場瞬間只餘一片空蕩。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許多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保安姍姍來遲,跑過去找不到人,只能面面相觑。
望着女人消失的地方,易卿塵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超高清鏡頭對着他,他是歌手,此刻卻被考驗演技。
暗自調整了呼吸,易卿塵開口發表獲獎感言,将觀衆的注意力拉回臺上:
“感謝星光大賞,感謝盛世娛樂,更要感謝我的歌迷們,可以獲得最佳新人歌手獎,我受寵若驚。剛剛的頒獎辭裏說《人間四野塵》這張專輯是今年最好的中國風,我實在愧不敢當。我只希望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國風音樂能在時光中複蘇,繼續帶給大家內心深處的文化記憶與情感共鳴。”
易卿塵誠摯的笑容如青松上覆着的茸茸白雪,他托高獎杯說道:“古樂歸來,國風永存。”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粉絲們瘋狂地呼喊他的名字,而他的經紀人正在焦頭爛額地打着電話。
鏡頭前的他雲淡風輕、滴水不漏,卻沒人看見他那攥着的手心全都是汗,頭皮過電般發麻。
其實他一眼就認出了剛剛的男人。
這世上有無數雙眼睛,唯有楊原野那一雙星辰般深邃漆亮的明眸,易卿塵從不會認錯。
可是,楊原野為什麽會出現?又怎麽會願意幫他?他試圖從記憶的倒置中翻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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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撥回到初夏,夜色中,一架飛機從西南飛來,隆隆降落在京北。
那時《思君不見》剛發表,易卿塵本人還是個躲在幕後的小透明,盛世娛樂高層正式決定并通知他回京北發展。
銀色的保時捷卡宴駛過什剎海,易卿塵側着頭,出神地望着窗外倒退的夜色和街景。除了酒吧換了幾個新的,一切和他離開時變化不大。
四年前,他匆匆離開京北,孤身去了渝州,期間從沒回來過。
降下車窗,熟悉的月季花香沁脾,他微閡着眼,向後靠進椅背。
司機大哥雖然不認得剛從機場接回來的青年,但聽楚總在電話裏交待的語氣,也知道是位頂重要的人。
“是不是車裏太悶了?要不我給您把空調調低點兒?”司機殷勤地問。
易卿塵睜開眼睛,有一瞬的恍惚:“不用麻煩了,我只是……我好久沒回家了……”
“哎?你也是京北人吶?你家住哪兒呀?”
“嗯,我家以前就住丞相胡同那片兒。”
距離瞬間拉近了,司機放松下來說道:“丞相胡同可真是個好地方,最近都等拆遷呢!”
“是嗎……”他四年沒回來了,什麽也不知道。心緒如啤酒泡沫,争先恐後從四面八方溢出杯盞。
手機忽然嗡嗡地震動,易卿塵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身子倏然繃直,收拾好不小心外露的情緒,接起電話:“楚總。”
“小塵,老劉接到你了?”楚言說,“一會兒到了別緊張,你就跟着我。”
今晚要去的是司徒寒的生日晚宴。司徒寒是個藝術品巨賈,舅舅是文化.部響當當的領導。不看僧面看佛面,京圈文藝界的大人物今天都來了,這其中就包括知名導演駱佳濱。
駱導手頭攥着的是上面剛批的S+級音樂競賽綜藝《中國唱作人》第二季,能上這個節目的歌手,約等于提前爆了。
盛世娛樂CEO楚言今天誰也沒帶,只帶了易卿塵,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保時捷又開了很久,才抵達京郊的私人別墅。
現代主義風格的別墅外牆,深色的花崗岩和玻璃幕牆交相輝映,隔着鐵藝大門就能看見庭院中一派太平歌舞、綠意含煙,夜風将音樂輕輕飄送。
易卿塵對花團錦簇的上流社交圈從未有過肖想,他的出道多半是偶然。
大學畢業後,他做了一名幕後的音樂制作人,為歌手楊原野制作了第一張音樂專輯《Mr. Y》,成績斐然。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沒在公衆面前露過臉,沒人認識他,果然才到門口就碰了釘子。
“哎哎!這兒是私人活動,閑人免進!”
看門的保安沉着臉,斜睨着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他:白T恤,牛仔褲,帆布鞋,露出一截白皙勻淨的腳踝。人倒是漂亮,不過怎麽看都不像上流人士,更不像大佬們養的金絲雀,那樣顯眼誇張、鼻孔朝天。
“有邀請函嗎?”保安擡了擡下巴問道。
易卿塵尴尬地搖搖頭:“……需要邀請函嗎?沒人跟我說過。”
見他客客氣氣的,保安立馬蹬鼻子上臉,諷刺道:“小子,哥告訴你,想混進鳳凰堆裏,你得先換掉這身雞毛!”
正準備将人打發了,卻見鼎鼎大名的盛世娛樂總裁快着步子出來,如珠如寶、笑意晏晏地将人迎了進去。
總裁考究的法式紅玉髓袖扣和青年簡單的白T恤一同消失在保安的視野中。
保安隊長走過來對着他的腦袋一記猛削,斥道:“真不長眼勢,敢穿着牛仔褲來這兒的,能是一般人嗎?蠢東西!”
易卿塵來到休息室,造型師已等候多時,遞上一套西裝:“來,易老師,咱們先換衣服。”
他也變成“老師”了,明明是平均學歷都不高的圈子,卻人人都是“老師”。
這套燕麥色的西裝像是專門為易卿塵定制的,尤其凸顯一道柳腰,盈盈一握,又細又韌。
高級的面料在燈光下散發着淡淡的珠光,仿佛是雲彩中穿梭的一片遠帆。淡藍色細格的襯衣,加了絲光的領帶,再蹬上一雙米白色麂皮皮鞋,他像換了一個人。
易卿塵跟在楚言身旁,一路走向宴會廳,遇到的人紛紛向他微笑點頭致意,客氣得很,這大概就是“狐假虎威”吧。
豪華的宴會廳內金碧輝煌,流光溢彩。中央是一座精致的舞臺,廳內十張大桌,侍者們穿梭在賓客之間,珠光寶氣的貴賓們彼此交換資源,聯絡關系。
易卿塵跟着楚言坐在主桌,位置顯然是提前安排好的,正好挨着駱佳濱導演和他的太太。
能在這桌分到一席之位的,都是圈子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不是資本的人,就是資本本人。
桌上的瓶花是大紅色弗朗,細窄的奧地利水晶鵝頸瓶,一瓶一支,落在易卿塵眼裏,目光有瞬間的失焦。
楚言給桌上各位介紹着:“這是我公司新簽的歌手,叫易卿塵,今後還得靠大家夥兒多提點照應,楚某先行謝過了。”
“唉呦,楚總難得帶人來,今兒不容易啊。”一旁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笑道。
另一個年長的瞥了一眼易卿塵,說道:“小楚你記不記得,上次吃飯我就說,還是年輕的好,哈哈,你看吧……”
大佬們的應和意味深長,卻沒人真的和易卿塵打招呼。
顯然,人人都當他是楚言的小寵物。
易卿塵裝聽不懂,垂眼喝水,聖愛諾高級氣泡水一入喉,細膩的氣泡接連在口中爆開。
旁邊的森哥是楚言的發小,用手肘捅捅楚言,壓低嗓子揶揄道:“美人真白,哭起來一定很惹人疼吧……”
楚言在唇前豎起一根食指,眉頭蹙緊:“小塵是真的有才華,你別亂講話!”
說完用餘光掃了一眼易卿塵,他正望着遠處,好像并沒有聽見。
森哥見狀,嘴巴長成O型:“不是吧?你這次認真了……”
大家正說着,燈光暗了下來。主持人一番開場白後,壽星司徒寒走上臺去,向賓客致辭。
開席後,司徒寒坐在主桌忙于應付前來敬酒的貴賓。其中某個電影公司的老板性子豪爽,一杯不夠,還要再敬一杯,擡手叫了附近的服務生添酒。
這位服務生的樣貌極為搶眼,雖然穿着統一的侍者制服,卻鶴立雞群。
冷眉冷眼,絕不像是慣常伺候人的。那刀削斧鑿的英俊臉孔不輸明星,一雙筆直的大長腿,走路生風,儀态潇灑,絲毫不覺矮人一等。
他行至主桌,不料隔壁的客人突然起身,竟撞了上來。
不重不輕,托盤上水晶醒酒器中的波爾多紅酒像是被命運的手輕輕打翻在地,寶石紅的酒液不偏不倚,剛剛好,濺在易卿塵的白色麂皮皮鞋上。
易卿塵感到異樣,低頭看了眼皮鞋上的污漬,寥寥幾筆,殷紅迷人。
他并不在意,更不想侍者為難,揚起一個微笑準備寬慰對方幾句。
擡眸間,他直直地對上了那雙在夢裏見了千百回、深邃烏亮的眼睛。
易卿塵的心尖被狠狠燙了一下。
怎麽會是楊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