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瓶
003 花瓶
易卿塵跟随楚言回到主桌的座位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宴會還在繼續。
身旁的駱太太略微轉過臉掃了一眼易卿塵。易卿塵聳了聳鼻子,聞見一股淡淡的廣藿香精油的味道。
“楚總剛幹嘛去了?”一桌的張總喝得舌頭打結,“我們正說令弟呢,小楚總今天怎麽沒來?”
小楚總指的是楚默,楚言同父異母的弟弟。兩兄弟經營着各自的娛樂公司,盛世娛樂和尚星娛樂表面和諧,暗地裏鬥得你死我活,這個圈裏人都清楚。
楚言內斂,籌謀于千裏之外;楚默外放,哥們兒姐們兒一車皮。今天大家私下都在議論,怎麽弟弟沒來,哥哥反倒來了?
“楚默上周出國滑雪摔骨折了,不然這場合哪少得了他?”楚言說。
“原來如此,他可是真能折騰!”張總看了眼楚言面前的酒杯說道,“楚總這酒杯空着哪能行?來來,那個誰,快給你楚哥倒上。”
易卿塵反應了半拍,他就是張總口中的“那個誰”。點頭嗯了一聲,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胳膊到半路,卻被楚言給攔住了。
楚言沖張總說:“小塵他不懂酒,不如張總您來給我選一支倒上吧?我最信您的品味。”
“嗐!選酒有什麽難的?以後你多教教他。這‘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張總憨笑着拿起一瓶霞多麗,給楚言斟上,“依我看,今天海鮮多,先來杯白葡萄。”
易卿塵松了口氣,看了眼桌上,全是名貴的食材,果然“白肉”居多:金槍魚腩配白帶子、黃焖海參瑤柱、黑松露燒鵝肝、白金帝王蟹炖魚翅、松茸焗魚柳……
易卿塵注意到旁邊駱太太的表情,眉頭微蹙,悻悻地坐着,一直沒擡筷子。
想了想,易卿塵擡手默默地将桌上的一盤素菜“瓊脆秋韻”轉到了她的面前,輕聲道:“這道是竹筍、菜心搭配蘑菇,裏面的山藥尤其健脾落胃,駱太太您嘗一嘗,看看合不合胃口?”
駱太太有點意外地看他,禮貌拿起筷子,淺嘗了幾口,确實覺得不錯,舒服了一點。她轉過頭悄聲道:“我平日脾胃弱、不愛沾葷腥,小易你是怎麽知道的?是楚言來之前告訴你的嗎?看來他對你還真是……嗯,器重……”
“楚總倒是沒跟我說過這些,是我自己久病成醫了。我聞到您用的廣藿香精油,這味道我特別熟悉。”易卿塵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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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藿香的氣味很特別,不難辯,起先是陳舊煙熏的味道,走到中後期有着絲絲縷縷的桂香,自帶默片氣質。
“我小時候不是那麽健壯,胡同裏的老中醫就給我用廣藿香配黨參、白術。”易卿塵說,“平日,您也可以多食薏仁粥和姜湯。夏天濕氣重,吃些豆類,不要貪涼。駱太太,我說的有點兒多了,希望您不要怪我啰嗦、多管閑事才好。”
“怎麽會呢?”駱太太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慈愛。
駱佳濱導演見自己太太和易卿塵低頭聊得熱絡,也湊了過來:“阿青,和人聊什麽呢?”
“小易這孩子心真細,居然還懂中藥,他給我說了些藥膳的方子。”
駱佳濱看向他:“小易,我聽過你的歌,很有個人特色。你是學民樂的?”
駱導演看起來不難親近,易卿塵起身給他斟了杯茶,畢恭畢敬地回答:“我從小跟着父親學古琴,後來在音樂學院讀的音樂制作。”
“哦?音樂制作,搞幕後的?那後來怎麽想着自己唱歌了?”駱導好奇地問。
易卿塵說:“父親在世時,經常感慨如今會彈古琴的越來越少,擔憂它曲高和寡,總有無人問津的一天。他走後我就想,也許可以讓古琴融入流行音樂,傳唱起來,讓人們先感受它的優美,欣賞的人多了,以後才能得以發揚傳承。”
駱太太點頭贊同:“不錯。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怎樣使一滴水永不幹涸,只有讓它流入大海。”
“嗯,有點意思。”駱導笑說。
喝酒到滿臉通紅的張總不知怎的,也來插話:“駱導你們仨這說什麽呢?”
“沒什麽,說說民樂。”
張總聽後一擺手:“哎,民樂有什麽可說的?吹唢吶,拉二胡,那都是紅白喜事才翻騰出來的玩意兒!”
這人顯然喝多了,說話不過腦子。駱佳濱不接話,拿起筷子沉默夾菜,一時間場面變得有些尴尬。
易卿塵見狀接過話題,說道:“看來張總您不愛聽民樂,也難怪,民樂和中醫一樣,都不是人見人愛。”
張總紅着臉哈哈笑:“中醫我就更不行了,我媽成天給我轉發那些個老中醫的偏方,什麽老祖宗留下的順口溜,上熱下寒……哎呦喂,我看了腦仁兒疼。信中醫的,就和喜歡民樂的是一批人,老了都得被那些賣保健品的騙光老本兒!”
桌上有幾個人不明就裏,聽了一耳朵,跟着哈哈大笑,一旁駱導和駱太太都已經沉了臉色。
“張總,不知道您平時都喜歡聽什麽歌呢?”易卿塵接着問。
張總的年紀得有五六十歲了,他想了一下,說:“我們這一代人愛聽的都是老歌。”說着看向年紀差不多的駱導,“江姍的《夢裏水鄉》,駱導肯定聽過吧?開頭那曲調一上來,我就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
易卿塵眼睛一亮:“《夢裏水鄉》可是竹笛為主調,看來張總口是心非,說不喜歡民樂,實則只想自己一個人偷偷喜歡。”
這話既替民樂掙回了顏面,又不讓張總太難堪。駱太太的唇角終于露出來一抹淡笑。
張總也哈哈一笑,說:“還真是”,接着又開始新一輪的勸酒。
易卿塵端起面前的酒杯,對着駱導駱太太低聲說道:“在喜歡上之前,很多人都誤以為自己不喜歡。我想用古琴做出大衆都喜歡的中國風歌曲。駱導演,《中國唱作人》需要多元化的音樂,請允許我毛遂自薦,我不會讓您後悔的。”
易卿塵說得真摯,禮貌地和駱導碰杯後,一仰頭,喉結滾動,将酒一飲而盡。駱導也笑笑,幹了面前那一小杯。
楚言在一旁瞧着,笑靥如水。駱導放下酒杯,沖楚言點了點頭:“楚總眼光不錯,小易他确實——”
易卿塵的心提起來,很緊張駱導如何評價自己。
“确實是挺漂亮的。”
心中一沉,易卿塵能靠的竟然只有“漂亮”……
別墅內一派太平升歌,別墅外夜色愈加深沉,烏雲帶出了一陣小雨。等楊原野進門的時候,衣服已經濕了。
老舊的門鎖不太好使,楊原野用鑰匙捅了半天才擰開門。
随着門響,一道稚嫩的童聲傳來:“媽媽,快推我去看看,是哥哥來了嗎?”
屋內只開了一盞小燈,昏暗地照着發黃的牆壁。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兒童輪椅上,身上蓋着毯子。看見楊原野的瞬間,小女孩開心地大喊:“哥哥!”
“小葵怎麽這麽晚還沒睡?”楊原野走過去俯身蹲在輪椅旁,一手搭在小女孩的腿上。
“哪兒呀,她是睡了又醒了,說是胳膊癢。”推輪椅的女人答道。
女人叫郝圓滿,是楊原野的繼母,只比他大九歲。楊原野父母很早就離異了,他曾經看這個“小媽”也是不順眼,誰知如今卻要相依為命。
郝圓滿的聲音裏透着疲憊:“外面剛下了雨,小野你怎麽過來了?”
楊原野遞給郝圓滿一只塑料袋,裏面裝着一個電蚊香和幾本兒童書。“夏天到了,蚊子多,你跟小葵點上吧!”
小女孩聽了擡起手指指自己的臉:“哥哥你看,我臉上被叮了一個大包。”
楊原野摸摸她的頭:“快睡吧,哥哥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不嘛,哥哥別走……”小女孩的眉頭立刻耷拉下來,楊原野只好又蹲着陪她講了好一會兒故事。
半個小時後,楊原野站在蚊蠅亂飛的樓道裏,打開微信錢包,把大部分餘額都轉給了郝圓滿,自己只留了個零頭。
楊原野不住這裏,而是租了一個隔斷房,就在他白天打工的醫藥器材店附近。本就只有六十多平的小房子,中介用簡單的隔斷愣是打成了五室一衛。楊原野租的這個單間一個月只要一千兩百塊。由于隔音太差,幾家約好半夜十二點一過,就不要進出走動了,免得吵到其它人睡覺。
低頭看看手表,十二點十五,楊原野打算找間網吧對付一宿。附近最便宜的網吧裏只剩吸煙區有位子,楊原野自然也不挑。
網管認識他,沖他擡了擡下巴,扔給他一條薄毯。土棕色晴綸毯子上有着洗不掉的煙味,楊原野把毯子往頭上一蒙,靠進座位裏,閉上眼睛。
今天不知怎的,明明累得肌肉發抖,卻一直睡不着。隔壁座的屏幕晃來晃去,隔着深色毯子也能透出亮光。
楊原野一把拉下毯子,頭發打出一連串兒噼裏啪啦的靜電。
隔壁桌的電腦正在播放電影,楊原野傾身看去,心頭一緊。竟然是《海角七號》。
楊原野下意識地攥緊了右手,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貫穿手背手心。
電影裏,女主角沿海岸線狂奔,飛身撲進男主角的懷抱,之後就有了那句經典的:“留下來,或我跟你走。”
一瞬間,楊原野的鼻腔酸極了。這麽多年過去,故事結尾,傷口結疤,他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到那個人。
四年前,楊原野不到二十歲,首張原創專輯《Mr. Y》大賣,那是他和他的制作人易卿塵共同花費半年的作品。
外人都說他桀骜不馴,落拓難降,卻不知他只願為一人費盡思量。可那個人是有毒的花,用橫經豎緯織就一張天羅地網,網得他動彈不得。然後沒有理由地棄他而去,頭也不回。
楊原野還記得那一年冬天,專輯大獲成功後,他受邀去臺灣參加一個為期三個月的音樂訓練營,跟着著名音樂人李達理系統地學習詞曲、編曲和演唱。
本就不是音樂科班出身的他十分珍視這次機會。易卿塵也一直鼓勵他,說他以後一定會成為全中國最優秀的原創歌手。
他趁機合掌夾住易卿塵的手說:“廢話,本少爺就是天選!”
易卿塵抽出手,笑着給他一記棉花拳:“自戀狂。”
臨行前的機場,楊原野進了安檢大廳,眼看隊伍要排到,他又忍不住轉身跑出來。環顧人群,一眼就看見易卿塵,小塵竟還沒走,站在熙熙攘攘的送機大廳,背影像一只孤零零的丹頂鶴。
楊原野酸着鼻子跑過去,從背後環抱住他。不顧人群訝異的眼睛,他抱得很用力、很用力。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你希望我問嗎?”楊原野濕熱錯亂的呼吸打在易卿塵燒紅的耳尖。
易卿塵轉過身攬着他的肩膀,把腦袋往他脖頸更深處塞,輕聲耳語:“噓——阿野,快走吧,飛機就要起飛了。”
“小塵,你等我回來。”楊原野說那句話的時候沒想過,一轉身,就已經是最後一面了。
在臺灣的日子,楊原野大事小情統統要跟易卿塵分享。無論是他學會的一個新和弦,吃到一碗Q彈的豬腳面線,還是他交到的新朋友……
他告訴他,音樂教父李達理當着全體學員的面稱贊他的吉他造詣,說他手指靈活,極其協調,兼具手指獨立性和力量掌控,是個“天才吉他手”!
易卿塵在電話那頭說:“當然了,你什麽都行!”
那時楊原野只覺得前路是通天坦途。
後來訓練營到墾丁演出,大家集體看了《海角七號》的電影。在電影的取景地,男主角的“家”,那裏經營着一項特殊的業務——幫游客拍照印在明信片上,然後在指定的日期将明信片寄出。也就是說,這是一張可以寄往未來的明信片。
楊原野寫好他心裏的話,填上易卿塵的地址,随手選了一個幾年後的日子。他相信到了那天,他倆早就在一起了,日子會花團錦簇,他們會朝朝暮暮。
當晚回到營地,帶隊的主任說今晚會有熱帶風暴登陸,讓大家不要出門。這在臺灣并不罕見,誰都沒太當回事。
入夜,楊原野正和室友聊着天,手機響了。他興沖沖地躲到洗手間接起電話,嗔怪地開場:“小塵!怎麽都一天了才理我。你猜猜我今天幹嘛去了?告訴你吧,我去了海角七號!”
對方沉默幾秒,之後,傳來了讓他一生都難忘的一句:“楊原野,咱們斷了吧,別再聯系了。”
他懵了,心髒被一刀捅穿,緩了半晌才開口:“……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