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臺風

004 臺風

電話那頭除了電流的微小沙沙聲,什麽也沒有。

楊原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說什麽?在開玩笑?……還是同學聚會,真心話大冒險?是嗎?別玩兒了吧……”

“……”

“出什麽事了?你跟我說,別吓唬我啊……”他急得就差在原地轉圈。

無論他說什麽,對面只回以長久的沉默。

“易卿塵,說話!”楊原野暴躁的一吼,洗手間外熱鬧的寝室瞬間鴉雀無聲。和他要好的小歌手敲了敲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你沒事兒吧?”裏面大喊:“別管我!”

楊少爺烈火脾氣,因為打小優秀,全世界合夥把他慣的。

易卿塵終于開了口:“我知道那天在機場你想問我什麽,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楊原野,我不喜歡你,我不可能做你的男朋友。”

腦袋嗡嗡作響,楊原野怔愣當場,懵然地問:“不喜歡……是什麽意思……你、你從來都沒喜歡過我?”

聲音的尾調沙啞變形,他真的不懂,為什麽易卿塵像變了一個人。

“沒有。”非常肯定的語調。

逼仄的洗手間讓楊原野喘不上氣,他砰地一聲踹開門,發瘋一樣沖了出去。

身後一衆室友面面相觑。一個戴眼鏡的幽幽問道:“天才吉他手……失戀了?”

四下無聲,街上竟一個人也沒有。楊原野的說話聲回蕩在空曠的街道上,從難以置信的诘問,變成了自說自話。

“我不相信……我最近做錯什麽了?還是,你有別的喜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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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脾氣急,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我都改。”

“小塵,你理理我……”

“……”

他幾乎魔怔地不停對着電話說話,生怕他一停,對方就會挂斷。

他拿着手機演着孤單的獨角戲,借着忽明忽暗的路燈,步伐踉跄,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去了哪兒。

月亮躲在烏雲背後,一條銀邊也無,悶熱潮濕的天,開始刮起了風。整個世界黑壓壓的,只有路邊小店亮着熒光色燈帶,寫着closed,豔麗詭谲。

楊原野每說幾句就要看一眼手機,生怕信號斷掉,或者手機沒電。信號和電量都好,只是電話那頭的人就是不肯再跟他說一個字,只剩下看不見表情的沉默。

微風逐漸變成了急促的呼嘯,樹木開始搖擺,街上的垃圾紛紛飄起。頃刻間,雨點如同密集的子彈般砸向大地,将街道濕透。

楊原野在大雨中無措地疾走。

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了情緒難辨的低語:“是下雨了嗎?”

楊原野攥緊手機,聲音發抖:“小塵,我想你……”

“去躲躲吧。”易卿塵說。

一家小店門楣上方略微傾斜的牌匾寫着——“好運商店”。見門口有個小小的四方屋檐,楊原野跑了進去。

“你還是在乎我的,是不是?”他燃起一絲希望。

手機裏傳來一聲短嘆,輕柔的像是最後的宣判:“阿野,再見了。”

“不要!”楊原野的心猛地揪了起來,話語繞過驕傲沖出喉嚨,“別這樣,小塵,我求你了……我現在就回去,我這就回京北,咱們當面說——”

“不用了,以後就當不認識吧。”

嘟、嘟、嘟——

忙音。電話被挂斷了。

雨順着臉頰不斷地落下來。怎麽會這樣?楊原野哆哆嗦嗦着想,怎麽會這樣?不可能,一定有什麽地方搞錯了。

明明昨天你還熬着夜等我的電話,你一會兒催促我抓緊時間火遍大江南北,一會兒又希望我始終藉藉無名。我說好吧好吧,都依你。你咯咯地笑,我也笑,想象着你的模樣,想象着回去那天我要如何撥亂你的頭發,咬破你的嘴唇。

到底是什麽錯了?楊原野一遍遍地想,妄圖在記憶中找到真相的解構。他不明白,他要一個答案。

楊原野緊攥着電話回撥過去,按鍵的手指在顫抖,被風吹冷的身子在顫抖,睫毛在抖,牙關也在抖……

那頭的機械女聲傳來:“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易卿塵,你這樣對我,真的一點都不心疼嗎?空氣中無人回答,只涼陰陰地匝着他,寒意流遍全身。

在同一個機械女聲重複了第九次之後,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了。楊原野死命地長按開機鍵,不願放棄,可手機仍是黑屏。

大雨滂沱,街燈在狂風中搖擺,不時有閃電劃破夜空,雷聲仿佛直接在他耳邊轟炸。

他是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立在雨裏,整個人早已被澆透,黑色上衣緊緊貼在身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臺風過境前,氣壓越來越低,讓人喘不過氣來。

遠遠的一道車燈晃過,離楊原野越來越近。是一個騎着機車的中年阿叔,皺着眉小心翼翼地在雨水中趟路。

楊原野猛地沖下去,阿叔被吓了一跳,再看他狼狽失神的樣子,心軟地問道:“後生仔,你底地呀?(年輕人,你去哪裏呀?)”

聽不懂閩南語,楊原野拉着阿叔懇求地說:“機場在哪兒?我想去機場,我要去找他!可以送我去機場嗎?多少錢都行!”

見他歇斯底裏的樣子,阿叔吓了一跳,好心勸說道:“阿吖,年輕人,這個時候就不要去機場了嘛,刮臺風哪裏有飛機好飛呢?你家在哪裏,我送你一程毋好?”

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不住地搖頭,表情似哭非笑。阿叔心下生寒:“你早點回家哦!”說完忙騎上機車走遠了。

楊原野絕望地挪回到好運商店的檐下,全身無力,癱軟着坐在積水的地上,墨色的眼睛死一樣的寂。

楊原野不肯走。他要等。等天亮,等風止,等雨停,等一輛車帶他去機場,等飛機帶他回故鄉,等故鄉的人飛身撲進他的懷裏,笑着說“阿野啊,那不過是個玩笑”。

臺風過境,風力愈發猛烈,雨水水平飛濺,街上的樹木搖擺不已,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地上的廣告牌紛飛,世界瞬息搖搖欲墜。

楊原野放倒身體,軟軟地趴在了自己的膝蓋上。頭很暈,心髒也跳個不停。恍惚間,他聽到頭頂上方有金屬螺絲松動的吱扭聲。擡頭去看,那塊用紅色大字印着“好運商店”的牌匾在他的瞳孔中急速下墜,他本能地擡起右手去擋。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拍進雨水中。手心被什麽刺穿,一陣鑽心的劇痛令他發昏……

他掙紮着不想閉上眼睛。他要去機場……他不能睡,他不能……

楊原野最終還是昏了過去,從一場噩夢走向了另一場噩夢。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他的頭和右手都纏着厚厚的繃帶,恍惚間,聽到李達理在一旁和醫生交談。

醫生說:“頭上的傷只是輕微腦震蕩和外傷,主要問題是手。右手掌正中神經斷裂,尺神經背枝斷裂,好在掌骨傷得不重。我們給他做了神經吻合手術。看愈後情況,有必要還得進一步做肌腱松解手術。”

“接好了還能恢複正常嗎?這孩子可是個難得的吉他手……”李達理焦急地問道。

“這個不敢保證,我們會盡力。”

就這樣,楊原野被“好運”砸中。那場臺風,切斷了他右手的神經,一并帶走了那無始無終的初戀,也宣告了他一整個青春的荒誕落幕。

一個月後,他終于出院回到了京北,丞相胡同113號已經人去樓空。

楊原野倚着那扇斑駁的老舊木門站了一整夜,無聲地哭,流光了他二十年的眼淚。

京北太大,他到處找,卻再也沒有他想見的那個人。

易卿塵的朋友、同事、鄰居,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了哪兒,所有的聯系方式都被删除拉黑,這個人仿佛從沒出現在楊原野的生命裏,就像一場大夢。

人不耗盡期待是不肯說再見的,每一個最終轉身的人,都曾在風裏站了很久。

其實京北是冷清的,可人們總是習慣把京北和熱鬧聯系在一起,楊原野不明白。他不明白的事有那麽多。

網吧裏,鄰座電腦上的《海角七號》終于播完了,男女主角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最末是範逸臣唱的歌,配着長長的演職員表,那列表裏的幾百人一起打造了整個故事。

果然完美的愛情都是人們費心虛構的,誰信誰傻逼。

楊原野蒙上毯子,栖身黑暗裏,伴着紡織品裏似有若無的煙味,一夜無眠。

與此同時,銀色保時捷卡宴停在了一座高檔小區門口,小雨已經停了,地上的積水也稍縱即逝。由于這輛車先前沒有在小區登記過,保安在門口将車攔下,要求現場登記。

“楚總,就停這兒吧!別麻煩了,我自己進去就行。”易卿塵說。

楚言有點兒不放心:“你找得到嗎?這裏我比較熟。”

“放心,我保證明天一早準時去公司報道。”易卿塵答。

楚言想了想說:“好,那你早點休息,明天到了如果我不在,就直接去找吳芷靜。”

易卿塵點點頭,拿着行李箱下了車,禮貌地眯起眼睛擺擺手。

車子掉了個頭,消失在夜色中,車尾燈越來越小。易卿塵臉上挂着的笑容也随即僵硬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極其挫敗的臉。

強撐着精神應付過了宴會,如今只剩自己,就像木偶斷了提線,便是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沒想到回京第一晚就遇見楊原野,更沒想到他如今落魄如斯。

世上沒有比這更壞的重逢了。

易卿塵強打精神擡起頭,小區的名字映入眼簾:帝京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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