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狗
005 小狗
細雨朦胧的夜色中,帝京公館別有趣致。一條寬闊的彎曲小徑,兩側栽植着各式各樣的名品花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淡淡生香。柔和的路燈照着小徑蜿蜒而行,花園內的座椅點綴其間,道上錯落有致地布置着藝術雕塑,與周圍的綠植相得益彰。
易卿塵從沒住過這麽高檔的小區。他在孤兒院長到六歲,之後随養父住在丞相胡同的老房子裏。四年前他一個人去了渝州,對住處的要求就是不要漏雨漏風。
帝京公館,鬧中取靜,貴無可貴。可易卿塵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滿腦子都是楊原野的那句:“好狗不擋道”。
正想着,竟然真就聽見了一聲嗚嗚的狗叫。低頭一看,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正無助地蜷縮着,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蹲下來,伸出手,輕撫着小狗的背,試圖安慰它。小狗瞪大了濕漉漉的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又湊近了嗚咽兩聲。
“誰說好狗不擋道?好狗也擋道,我們就是好狗狗,對不對?”易卿塵抱起小狗,溫柔地捋順它的毛,輕聲安慰。一瞬間,他竟感覺自己和它同病相憐。
撫摸間,他發現小狗頸間系着一條精致的藍色項圈,上面挂着個小小的名牌——德魯。
還是個挺洋氣的狗狗,毛發白得像雪,一看就是精心養護的,想必主人應該正着急地到處找它呢。
易卿塵抱着德魯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等它的主人。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一聲一聲的呼喚:“德魯——德魯——”
“德魯,你的主人來找你啦,你還是很幸福的。”易卿塵笑自己竟然在羨慕一只小狗,他扯着嗓子大聲喊道:“在這兒,德魯在這兒呢!”
回應得特積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德魯呢。
“來喽來喽!”
呼哧帶喘地跑過來的是一位老爺爺,精神矍铄,白發梳理得整齊,易卿塵看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德魯見了主人忙不疊地跑過去,小腦袋高高擡起,尾巴如同一把歡快的旗幟,快速擺動着,形成一道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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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呀,小夥子。”老爺爺抱起德魯,德魯立馬伸出舌頭猛舔主人的手心。還是只舔狗。
“不客氣的。”易卿塵說,“哦對了,叔叔,請問您知道D座在哪兒嗎?”
巧了,老爺爺也住在D座,為了感謝易卿塵幫他找到德魯,于是一路主動送他到家。
站在門口,老爺爺有點兒驚訝地問:“你住這間?”
易卿塵點點頭:“嗯,公司給我安排的住處,我今天第一次來。”
老爺爺若有所思,而後不露聲色地用視線打量了一遍易卿塵。
“我就住在15樓,有什麽事兒可以來找我,平時就我一個人住。”老爺爺掏出手機,“來,掃個碼?”
老爺爺的微信名叫“操心的爹”,易卿塵沒忍住笑出了聲。
“小易呀你別見笑。我有倆兒子,都不讓我省心。唯一的孫子小德魯,也成天得操心。”
“那我以後就叫您德魯爺爺吧!”
“成啊!你趕緊休息吧,你們年輕人吶就愛熬夜,老了就知道遭罪喽!”
告別了小德魯和德魯爺爺,易卿塵用楚言給的密碼開了門。楚言交代過,讓他自己改個密碼,易卿塵習慣性地輸入了四位數字。輸完了又覺得不太對,他以後應該沒資格再用這個密碼了吧。轉念一想,應該也沒人知道,無所謂了。
打開門,自己的古琴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行李已經先他一步被寄到了京北,此刻正整齊地擺放在客廳的地上。易卿塵開燈把整間房子逛了一遍,南向三室一廳一廚兩衛,精裝修帶全套高檔家具。
大理石餐桌上的水晶吊燈造型獨特,客廳內的大象灰真皮沙發柔軟舒适可調節角度,休閑區綠植牆滿牆的名品花木。
就連旁邊的單人沙發都有名有姓,叫“媽媽的懷抱”,易卿塵在飛機雜志上看到過,是1969年米蘭設計師獲獎作品,誇張的輪廓模仿了女性豐滿的身材,再配一個毛線球造型的矮凳,好像媽媽在織毛衣。
呼——
易卿塵長出一口氣,默默地關掉客廳的燈,把自己的行李箱推去了客卧。
這樣的待遇明顯是給頂流天王巨星的,他一個新人,至今都沒曝光過,對公司沒有貢獻,怎麽配住這麽豪華的房子?許是讓他暫住幾天吧,他不願多想,蹲下整理行李。
別的東西都無所謂,但古琴可是他的寶貝。易卿塵把他的琴從琴囊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擺在案上,撫上一撫,仔細檢查有沒有磕了碰了。
古琴不是“古代的琴”,而是七弦琴的另一個名字。古琴的量詞是“床”,琴人們會說一床琴。不同于西洋樂器,它曾是中國古代文化地位最崇高的樂器。琴棋書畫,古琴位于四藝之首。所以琴人們會給自己的琴取名字,像人一樣。
易卿塵的琴叫做“朝雨”,是養父秦寒松親手為他制作的。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離開孤兒院那一日,京北細雨綿綿,萬物複蘇,生機盎然。秦寒松牽着他的手,對他說:“孩子,你生母姓易,你就還繼續姓易。不過易沉冤這個名字可不好,爸爸給你改個名字,就叫易卿塵吧!往事輕如塵煙,明日一路向前。”
……
帝京公館的這套房子處處用心,連客卧的床墊用的都是五星級酒店的慢回彈記憶棉,一床被子既柔軟蓬松又不悶汗。
易卿塵洗了澡,乳木果精油的沐浴露将高級的棕糖香留在皮膚上,他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鳅一般,游進這輩子最舒服的被窩裏。
卻怎麽也睡不着。
身上的被子似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想起今日宴會上衆人看他的眼神,心中羞憤。他雖穿着昂貴的衣裳,卻比光着身子還不如。
楊原野大概亦同樣看他。落魄的少爺尚且靠自己的雙手賺錢,即使跪下來擦鞋,腰杆也筆挺硬氣。可他呢?卻仿佛成了個打扮精致的“花瓶”,什麽花都能插進來。
這個圈子裏,身體是最容易拿來交換的。
他想跟楊原野解釋,他沒有、他不是。可對方不在乎他了,只當他是一條小狗,不值得分給一絲一毫的目光。
四年,什麽都變了。曾經的楊原野是懂得他的,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透過他廉價平凡的衣裳,看進他赤誠的心脈裏去。
記憶仿佛又飛回了四年前的初秋,丞相胡同113號。
那天,剛出院的秦寒松躺在榻上休息,一條傷腿硬邦邦地被石膏殼子裹住。看着手機上跳動的來電名稱,易卿塵眉頭皺成一團。避着秦寒松,他去院子裏接起電話,跟民樂團的劉會計沒講十分鐘,他便挂了電話,坐在石墩上生悶氣。
一陣嚣張的摩托轟鳴由遠及近。楊原野摘下頭盔,從他的杜卡迪上跳下來,沖易卿塵擡擡下巴。
“傻子,還跟那兒發愁呢?”
易卿塵飛過去一把眼刀,不搭茬。
秦寒松是區民樂團的古琴演奏家。幾天前,為了應付部裏“傳統文化活動周”檢查,民樂團搞了個對外的演奏會。這年頭哪有人看民樂團演出?但是如果民樂不繁榮,沒有群衆基礎,民樂團就拿不到上面的撥款,所以這個演奏會必須要搞,還得搞得風風光光。
怎麽搞?弄虛作假呗。票賣不出去,就白送,單位裏每個在編的人必須拉十個觀衆,完成指标。有些樂手常年就挂個公務|員編制,本人從來沒出現過。為了演出,這種人在樂團裏的位置就得有人來頂替,于是易卿塵硬生生被拉去混在裏面吹南簫,現實版的濫竽充數。
演奏會順利落幕,不巧當晚收拾現場的時候,秦寒松從朽了的舞臺臺階跌落,胫骨骨折。
民樂團的會計和團長竟都跑來醫院熱情慰問,易卿塵本來還納悶兒,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上面早就批過一筆錢修繕演出舞臺,卻被團長和會計中飽私囊了。為了堵上秦寒松的嘴,于是施以小恩小惠。
老百姓最怕事兒,本來不想計較,但是到了報銷醫藥費的時候,問題來了。工傷和個人傷病報銷比例不一樣。如果報工傷,上面就很可能追查事故原因,進而查到那筆款項的問題。
于是劉會計睜着眼睛說瞎話,說那天秦老師是自願留下義務勞動,過了上班時間不算工傷,只能報個人傷病。易卿塵氣憤不已,跟他們掰扯不清,家裏本就沒錢,這回又雪上加霜。
“別想了,上車,跟我去個地方!”楊原野拽着易卿塵的胳膊,硬把他從石墩上拉了起來。
易卿塵甩開他的手:“我爸在家行動不方便,我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找樂子去。”
楊原野眉毛一挑,為自己的算無遺策而得意:“小賣部的王叔一會兒就過來伺候你爸,我給過錢了,你趕緊跟我走!”
易卿塵無奈又哀切,故作誇張地仰天長嘆:“天吶!我真是要仇富了……”
不一會兒,京北最高檔的購物中心,意大利頂奢西裝品牌試衣間的門被推開了。
易卿塵從裏面走出來,穿着一套有着繁複花紋剪裁考究的暗紅色粗呢西裝。楊原野聞聲擡眼看過去,脫口而出一句:“卧槽……”
楊原野把這局手機游戲強退了,走上前去,繞着易卿塵打量了一圈,說道:“像!”
“像什麽?”易卿塵不明就裏。
“像剛從比利時留學回來的啊!”
“你在說什麽?你讓我穿成這樣到底是要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