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第 1 章

今年又見暖春,不過四月伊始,日頭已越發暖融。

敞闊小院人影浮動,灑掃丫鬟各有忙通,屋門大敞着,堂間不時傳來女子的笑聲。

裴映慈一早便到桐雲別院跟霍夫人問安,也是前後腳的功夫,霍采英趕趟兒出現,幾人對坐閑敘到此刻。

霍夫人端坐上首,今日情致特別高,間中說起霍采英不久後婚儀諸事,更止不住話匣子。

霍采英是霍家長房之女,幾年前雙親相繼病逝,她便轉由叔嬸教養。霍夫人一向愛憐這位堂親侄女,想到她将嫁人,話語間既欣慰又不舍。

霍大小姐一面耐心回話,又把眼偷瞧裴映慈,悄悄作了個眼色。

裴映慈羽睫輕閃,垂眸佯作飲茶,明白她想尋個由頭辭了家常,早些離開桐雲院。

可霍夫人話端難舍,作小輩的哪敢主動請辭,她悄悄與霍采英搖搖頭,繼續耐着性子陪二人說話。

又過半晌,屋外管事請見,霍夫人攜丫鬟到外穿堂清點嫁禮,兩個小姑娘這才松下神姿。

霍采英忙不疊探身,朝裴映慈湊近了些,努努嘴小聲道:“映兒,待會兒咱們去城裏逛集可好?”

裴映慈掩嘴笑:“只怕伯母舍不得你,仍有說不完的話。”

“唉……”她被裴映慈說到痛處,搖頭晃腦地嘆着氣,口無遮攔,“你不知曉,這幾日我都在桐雲院,要麽跟這個嬷嬷學規矩,要麽聽那個婆子講道理。”

她頓了頓,聲音漸低,忽而神神秘秘地環觑四周,壓着嗓子道:“還有,昨日養娘拿了幾冊話本子給我,說是一并帶去秦家壓枕。我閑來無事翻了翻,哎喲,看了怪羞人的……”

裴映慈一怔,詫異地瞥了瞥她,實在不敢接話。

“我聽說,會、會很疼……”她悄聲,兩頰又泛起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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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映慈明眸稍閃,眼底波瀾微驚。

她稍稍別過臉,心意搖擺,驀然想起那個雨夜,飄飄蕩蕩的紗帳被卷入風中,潮濕蔓延到屋裏,滴滴答答的水聲撩人心扉。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落在青瓦石磚,濺起斑斓痕跡,雨聲掩蓋了小聲難耐的嗚咽,也藏起男人稍顫的低喘。

疼嗎?是疼的吧……

她眉宇黯然,還不及深想,霍夫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斷她的遐思,這段不成體統的私房話戛然而止。

只見衆丫鬟托了琳琅華貴幾套頭面進到堂間,霍夫人笑意綻然:“采兒快瞧瞧,想來你會喜歡。”

霍采英忙起身向前,遍遍打量那些精致首飾,倒身再謝,嬸侄二人又到那處說起話來。

也正當此時,屋外忽來小丫鬟傳話,語氣裏透着喜悅:“大夫人,公子回來了!”

霍夫人聞言大喜,再顧不上這兩位小輩,忙道:“倒是比先前說的早了幾日,好、好!”

頓了頓,又吩咐:“快讓昭兒來見我。”

丫鬟唇邊含笑:“公子向來最記挂夫人,他知曉兩位姑娘都在桐雲院陪夫人說話,眼下正往這兒來呢!”

霍采英也偷樂打趣:“嬸嬸一聽照連回府,怕是神仙來了也再顧不上。”

霍夫人嗔怪幾句,可面上神采飛揚,絕不否認她對兒子的偏愛。

裴映慈在旁陪着笑,眉宇間驟起一絲不安,很快又複了尋常,仍是那溫柔靜好的閨秀模樣。

霍昭這番前去江南巡檢鹽道,出任已有月餘,按上封書信所言應還有半月忙碌,爾今提前返京,也不知是鹽道諸事料定,還是因霍家嫁女,又或……

她不敢深想,纖長密睫忽而撲閃,便聽得院裏傳來徐徐腳步聲。

霍采英已起身相迎,裴映慈坐得離門最近,也跟着緩身站起。

透亮的天光照進屋裏,黑衫浮盈,光線被擋了一瞬,她下意識斂了斂眸子,待視線淨透,便見霍昭掀了袍擺潇灑走進堂間。

他着一身鴉青勁裝,銀紋絡邊,玉冠束發,模樣俊朗疏傲,黑沉沉的眸底透着捉摸不定的谙謀,端一眼瞧不出他半寸心思。

霍昭先問霍夫人安好,目光移擺,又向霍采英稍颔首。

按輩分,他須得稱她一聲堂姐,只不過二人相差無幾,又自小一塊兒長大,從來都是直呼名諱,并無長幼之分。

最後,那涼絲絲的目光落在裴映慈身上,她忙福身:“照連哥哥。”

霍昭望着她,沉聲道:“小慈妹妹。”

她微垂着臉,細軟絨毛在通透天光下近乎透色。

美人嬌靥如玉,雪骨冰肌,烏發梳整妥帖,雲髻上斜簪了支墜玉漆金步搖。今日天晴,她仍披了件簇新的白絨小襖,作底青碧襦裙,模樣明豔俏美,眉間眼梢情嬌意媚,最是人間好年歲。

霍采英忙笑道:“你們這聲哥哥妹妹,喊得我心底直羨慕!”

這話說者無心,倒叫裴映慈目光一閃。

她擡眸,猝不及防又與霍昭對視,忙挪開眼,輕聲說:“我平日不也喊你聲姐姐?怎麽平白無故打趣起我來。”

霍昭掠了眼采英,撩袍子坐下,丫鬟連忙上前看茶。

“你若晚幾月出生,我也能喊你一聲妹妹。”他舉盞慢飲,再沒往那邊留意。

霍夫人樂呵呵地見幾位小輩鬥嘴說笑,倒沒品出些旁的不對味。

她只顧關切追問,緊着兒子在外吃食起居,連怨見清減不少,許是在外奔波勞累,亟亟命貼身丫鬟到小廚房備參湯。

霍昭耐着性子陪霍夫人說了會兒閑話,複又起身,說是還有公務待清,不便久留。

臨出門前,目光看似不經意淌過裴映慈的臉。

她随霍采英一同起身相送,此際日頭高懸,氣溫升起來,屋內烘着地龍,蒸得她瓷白小臉浮起淡淡檀雲。

霍昭掠觑過她髻間那支金步搖,眸子稍沉,步出門外,領着随從離開桐雲院。

屋裏的人又坐下說了會兒話。

裴映慈有些心不在焉,搭話時偶爾慢半拍,霍夫人只當她今兒起得早,現下被熱氣一蒸不免犯困,便不再刻意與她閑敘,全副心思放在霍采英身上。

丫鬟提了食盒入內,霍夫人瞥見,霎時收了話,吩咐道:“趕着溫熱送到落玉齋,當心別灑漏。再搭着上回老爺拿給我的十香安寧露一并給昭兒送去。”

那小丫頭輕聲諾下,在次間領好物件,這方出了別院。

裴映慈又留了一會兒,也起身請退。

霍夫人點頭允諾,又擡眸細細打量幾眼,只覺裴映慈如今越發乖順讨巧,已很少再惹她挑剔,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她擱下手裏的茶盞,寬聲道:“那件事過去便過去了,映兒不必太過挂心。待日後采兒出嫁安定妥當,我再替你籌措擇個好歸宿,也不白白受這回氣。”

裴映慈低垂着臉,長睫慢閃,溫聲道:“多謝伯母。”

霍夫人見她乖巧,又笑着道:“想來昭兒還不知此事,既已塵埃落定,倒不必再特地與他說起,免他不解內情,徒然多些瑣事在眼跟前打轉。”

她心中一凜,明白霍夫人暗中敲打,只說:“這事本不值得說道,亦早已分明,不好再叫照連哥哥費神的,伯母不必擔憂。”

霍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連說她越長大越發懂事乖順,實在得體。

裴映慈不欲多言,又再福身,領着丫鬟離了桐雲院。

她心中有事,不免走得快了些,正巧在小花園趕見前去落玉齋送參湯的丫鬟。

她腳步稍頓,對貼身婢女蕊冬稍颔首。

蕊冬心領神會,忙往前幾步,嘴裏笑道:“迎紅姐姐,留步。”

那大丫鬟駐足回首,見着來人,忙舒眉展笑:“姑娘好,怎也不在夫人院裏多留會兒?”

裴映慈只說:“我先前在哥哥屋裏留了幾冊書,正好他今日得閑在家,我便想趁時取回來。若遲些他又離府進宮,只怕就沒眼下方便了。”

迎紅了然颔首,以為二人同路,避到一旁便想随她同往。

誰料裴映慈又說:“你将參湯給我便是,也不必你再走一趟。”

迎紅稍t顯猶疑,雖先前也不是沒見裴映慈給霍昭獻殷勤,可畢竟她親領了霍夫人的吩咐,差事辦漏免不得挨罰。

裴映慈柔聲道:“照連哥哥離家多時,我想在落玉齋跟他說會兒話,也好聽些江南新鮮事。”

蕊冬也适時勸,說是她上回外出逛春集淘來不少寶貝,央着想跟迎紅一塊兒看新鮮。

二人年歲相仿,又因迎紅先被霍夫人撥來伺候過裴映慈,是以關系尤為親密。

小丫鬟稍被撩撥便按捺不住玩心,又想此事誰也不聲張,裴映慈必然要去見霍昭的,他們以兄妹相處多年,多日不見自然彼此挂念,她也別自讨沒趣才是。

于是欣然答應,又再福身謝過,與蕊冬手挽手徑往另一頭。

裴映慈目送二人離去,轉過身,臉色稍異,低低嘆了聲,端着木托子緩步朝不遠處的落玉齋迳去。

霍昭的書閣與起居別院相連,穿堂經一處游廊,路過小花園便到。

此時書閣房門緊閉,小院裏空無一人。

裴映慈在門前站定,羽睫輕眨,松脫一只手,輕輕将門推開,拎起裙擺踏進屋內。

她将木托擱在長案上,眼眸輕掃,只見案沿擺了他那把貼身金刀。

她雙拳輕攥,緩步繞過那方鬥櫃,掀開次間簾幔。

一腳輕落,人還未完全踏進簾內,她忽而被扣住手腕,猛一受力朝前,整個人已被摁在靠牆擺落的羅漢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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