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 7 章

裴映慈還不及答話,霍采英已神采飛揚地嘆了聲:“當真能去鹿林宴麽?”

她素來喜歡熱鬧,聽得有游園宴會更加按捺不住,望望霍夫人,又看向霍顯,不住問:“叔父,嬸嬸所說可有其事?”

霍顯只道:“确有此事,閣臺在上元前後便已交代禮部籌措。”

複又看了眼神色驚惶的裴映慈,沉聲說:“你們去游園見個熱鬧倒也無妨,鹿林宴已擱置多年,今歲重啓必然隆重非常。”他頓了頓,似在寬慰,“不必思慮太多。”

裴映慈聞音知意,忙點頭道:“多謝伯父,我知曉的。”

本以為話題就此過去,誰料霍昭忽而道:“貿然前去鹿林捉婿,此舉只怕不妥。”

他這話俨然不客氣,更當着衆人面回駁霍夫人一番美意。

裴映慈面色稍滞,急急瞥他一眼,複又垂眸不敢言語,生怕霍昭說出些大逆不道的糊塗話,不免心跳急速,連呼吸也沉了幾分。

霍顯道:“妄言。若對方人才一流,出身清白,有何不妥?”

霍昭擡眸看了眼父親,烏沉沉的眸子轉落而下,靜觑着裴映慈。

縱使她稍稍低垂着腦袋,仍能清晰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灼然霸道,實在無從躲避。

他冷聲道:“聽父親所言,你已打算在鹿林宴為妹妹擇婿?若她相看不中……”

他話還未盡,霍顯已厲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談情愛不若幼稚小兒。”

霍夫人也略作嗔怪:“昭兒糊塗,新科舉子皆為人中龍鳳,更得天子青眼,怎會是流俗庸泛之人,何來相看不中的道理?”

她頓語,忙看向裴映慈,眉宇間略有不悅湧動,嘴裏卻道:“何況映兒才貌無雙,從來很識大體,又有我霍家撐腰,誰能娶她為妻當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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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映慈眼明心細,當即悟出霍夫人話中深意,她不願将此事鬧大,旋即搶話道:“伯母實在擡舉映慈,鹿林才子世間無雙,怎會有相看不中一說……”

她也不愚蠢,自知不好介入霍家父子的争端,只順霍夫人的話口往小了說,不拒絕好意也不主動流露期盼,只當承長輩恩情去鹿林宴露個臉罷了,她實在無需介懷。

霍昭眸色驟涼,他盯着她,目光隐有冷戾,卻見裴映慈如若無事般靜靜看了他一眼,又泰然別開視線。

他心底滑過一絲冷笑,沉默稍稍,這才冷聲道:“若妹妹相看不中倒也罷了,只怕果真來了位才子配佳人。”他輕頓,語意隐轉暗諷,“鹿林筵席天子親臨,聖意未明,榜下捉婿是否太過招搖?難定最後弄巧成拙。”

霍顯面色微凝,竟未預料霍昭話口一轉,輕描淡寫點出忌諱。

他說東,彼說西,看似沒談到一處,偏又暗自交鋒。

霍夫人在旁啞口無言,顯然也憬悟過來其中不妥,她面上閃過一絲憂色,忙又說是她考慮不周,擇婿之事慎重再議,此番前去鹿林宴便就當湊個熱鬧。

裴映慈連連順風而去,再次重謝長輩疼愛,一場争端就此平息。

衆人飯畢,丫鬟端上時令果子,霍相爺已徐然起身,對着霍昭道:“随我來。”

這父子倆以往在家也多談公事,霍夫人并不勸阻,只唠叨不舍:“我特讓婆子炖了參湯,一會兒遣人送去,你們都喝些,朝事操勞實在傷神。”

霍顯一向不慣她的婆婆媽媽,冷淡地出了聲氣音,已拂袖朝外。

霍昭沉聲謝過,到底對母親有幾分恭敬,離開時目光拂過裴映慈的臉,她下意識望向他,不免心虛。

到了夜深,她這份心虛落到了實處。

她知曉那番話定會惹來霍昭不悅,她太清楚他的逆鱗,卻總忍不住要觸犯。他樂于掌控她的一切,索要她的百般讨好,要那種不對等的關系,好似想把她困一輩子……她偶爾也被這樣的想法驚出一身冷汗。

可她,似乎也沒有別的法子。

霍昭伸手把她從被褥裏撈出來,明明寒春未盡,她渾身起了層薄汗,臉色透着妖異的潮紅,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梢,蹙着眉喘氣,罵人的精神頭也消失殆盡。

她被他抱去洗房,腦袋無力地貼在他懷裏,這回霍昭總算沒再折騰,溫熱的池水醞起薄霧,無限延長了意識游散,她昏昏沉沉,差些伏在霍昭身前睡去。

朦胧之中,他總算将她送回小院,裴映慈再理不得更多,翻身朝裏沉沉陷入夢鄉。

她連着幾日被他狠狠磋磨,昨夜又折騰太久,旦日清晨腦袋昏沉,眼皮重似千斤,索性睡到日上三竿。

霍夫人今日得谕入宮見貴妃,裴映慈不必早起問安,總算松口氣,卷着被子半夢半醒,不知神思落于何地。

當今後宮之中最得寵的貴妃周氏,乃是霍夫人的嫡親姐姐。而左相霍顯又與皇帝是母系同根的表兄弟,若私下家宴,霍昭得許,常稱呼聖上一聲皇伯父。

霍家與皇家的關系太過複雜,宗系聯系頗緊,在朝中勢力堪稱樹大根深。

當年裴家倒臺,霍顯卻将裴映慈收進相府撫養,那些朝臣心知肚明,無非是霍家擅權,皇帝免去株連之禍,有意留她性命。

裴映慈一開始還天真,想求霍相爺替她兄長求情雪冤,霍顯卻t只輕手撫了撫伏在膝前的小姑娘,哄她喊一聲伯父,又說霍家絕不委屈她。

不待裴映慈再求請,他已讓霍昭将她領出門。

小姑娘紅着眼,鼻尖綻露俏粉,好不委屈地拉着霍昭的袖子,小聲問:“霍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去見大哥?”

彼時霍昭也才十來歲,少年玉質卻慮之深遠,他語重心長地勸慰,只說今後他便是她的大哥,有何難事皆由他來擺平。

裴映慈自然不肯,搖着頭非要回将軍府,他伸手拉她,可她不知哪來的蠻勁,百般抵抗掙脫,他三招兩式便卸了她不成章法的身勢,牢牢擒住她的胳膊。

小姑娘“哇”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說他欺負人。

霍昭錯愕懵懂,手勁一松,只覺心底被小貓兒狠狠撓了一把,不疼,竟起了絲從未有過的憐惜。

他擡袖輕輕拭去她的淚,“別哭,方才是我沒分寸。”

裴映慈倔強地仰起頭,推他不動,踢他打他更無威脅,一時洩氣,百般委屈哀恸翻湧上來,死死咬着下唇,怒視着他,眼中滔天怒火像要把他吞沒。

“小慈,別哭了。”他小心翼翼撫慰她的無措彷徨。

裴映慈一怔,聞得這聲熟悉的愛稱,不免心神激蕩,蒙頭撲進他懷裏,淚水決堤般洇透他單薄的衣衫,好似在那剎找到了風雨飄搖中的纜繩,真将他視作救命稻草。

“哥哥,哥哥……”她的聲音發悶,可憐可哀,從他胸膛溢發而出,又似烙進心間灼然滾燙。

霍昭沉沉低嘆,遲疑着伸出胳膊輕輕攬住她單薄的背。

後來,他得閑教她武功,與她閑說大理寺偵案追兇的關竅,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臨摹字帖,在外公差更時常帶些新奇玩意兒回家令她開顏。

因着霍家的幹系,那些世家子弟不敢明目張膽找裴映慈晦氣,可私底下自然沒少編排。

虎落平陽人之常情,她管不得旁人閑言碎語,更忌諱霍夫人對她的嚴苛管束,由此越發依賴霍昭。

小姑娘散漫慣了,哪理男女有防,更從心底将他視作最親近的兄長,慣愛窩在他懷裏汲取點滴溫存,使出百般手段要得到他的關心,彎着一雙美目笑盈盈地抱他喊哥哥,要這要那,呼風喚雨。

霍昭知曉她将他視為寄托,心中或許有虧,也對她極好。

後來裴映慈逐漸長大,他卻對她稍有疏遠,她不解,以為哪兒做得不好惹他厭棄,可好不容易在這冷清後宅得到的偏愛和溫暖,怎又能如此輕易任其流走?

她焦慮不安,莫大的失落籠罩心頭,迫使她忍不住更加讨好,示弱的時候多,軟話說不盡那般,喊他哥哥,問他為何不理他,小聲吶吶她好想他,纏着要他帶她練功習字,以圖找回些以往的美好。

那樣大膽直白的衷情從美貌少女嘴中撲出,最終成了一味蠱,鑽心蝕骨。

霍昭逐漸又與她親近,年歲漸長,他手中握有的權力愈盛,可以肆無忌憚變本加厲對她好,好到裴映慈隐隐察覺有一絲不妥。

而她那時并無意識,這段感情早已變了滋味。

這份縱容和偏愛失而複得,她不願多想,只道霍昭感念與裴翀的兄弟情,于是真真切切當她親妹妹來疼愛。

而他原先,也的确只當她作妹妹……

在外伺候的丫鬟忽而輕輕叩門,掙醒她混沌遐思。

“姑娘,夫人院兒裏的嬷嬷送來幾身衣裳還有新制頭面,說是給姑娘明日前去鹿林宴作選。”

裴映慈眼皮稍動,總算慢慢悠悠睜開眸子。

她輕咽,低聲道:“進來吧。”

小丫鬟得傳應聲,便聽得推門聲,明亮的日光照進屋,裴映慈不免又眯了眯眼,撐手坐起,趿着鞋走向鏡臺。

她凝神望着那枚觀音燕,想到霍昭親自替她簪發那日,不由眉心稍蹙。

蕊冬細心替她梳發,在旁端茶伺候的小丫鬟悄眼打量鏡中人,如玉似仙,明明仍有少女嬌俏之姿,身段卻已豐盈玉潤,偏生得柳腰纖背,袅娜妖嬈。

裴映慈吃過早飯,留下那身素雅不争的天青色衣裙,她本就膚白若凝脂,百色可馭,只不過鹿林宴那樣大的場面,她的确不該招搖。

晌午時分,她在後宅隐約聞得城中喧鬧異常,便知是傳胪唱名後一甲進士披彩游街,亦不知又招來多幡紅袖。

熱鬧折騰了足足半日,直至三位拔得頭彩的郎君各歸會館宴飲方歇。

今夜她睡得早,心知霍昭沒功夫折騰她,自在宮中陪同皇帝夜宴。

旦日清早,她方梳妝妥當,霍采英便領着丫鬟闖進小院。

兩人對坐吃過早飯,這便一同乘了馬車前往城外鹿苑。

鹿苑本就是皇家林園,與邢煙玉潭相對,景致獨好,每逢春宴期間都對城中百姓開放游賞,今年因朝廷操辦鹿林宴,這才圍閉謝絕閑人。

裴映慈與霍采英雙雙落地,便見那苑外空地早已列了不少車馬。

二人攜手入內,皆只帶了貼身丫鬟在側,進到林苑,直往女眷那頭去。

途徑七折曲橋,岸上卻忽傳低低“呿”聲。

兩人循聲望去,卻見一青衫公子正提袍走在池邊,一手攬風,身勢誇張地朝霍采英招手。

那郎君正是她的未婚夫婿,秦國公家的嫡子秦鶴揚。

霍采英聞人一喜,當即頓步停于橋上,笑問:“你怎也來了?”

“我知曉你會來,所以央了我爹帶我一塊兒。”他眉目舒展,已快步朝她們走來。

裴映慈多麽機靈,知曉他們許多閑話要說,不待秦鶴揚走近,忙小聲與霍采英打過招呼,領着蕊冬先往湖心小榭迳去。

她前顧後盼,确定無人,忽然朝蕊冬使了個眼色。

小丫頭快步上前,只聽她道:“一會兒我們在那幫小姐跟前露個臉便走,動作快些,你守在外頭望風,只說我偶感不适在屋裏歇息,我悄悄從西南林子外的矮牆翻出去,帶何姐姐見一面便回來,你可機靈些!”

蕊冬鄭重點頭,面色不免憂慮:“姑娘,你私自偷了公子的令牌,若他察覺……”

裴映慈正色道:“這怎能叫‘偷’?我不過是借用一回,又不幹些傷天害理之事,用過自然還給他。”

心底不免嘀咕,誰教他軟硬不吃,非不肯點頭應允她的請求。他無情無義,她只能另尋他法。

蕊冬啞口無言,只道她一肚子歪理,可眼下箭在弦上,今日也的确是最好的時機,全城兵嚴以鹿林宴為先,天牢那兒只有慣常值守的吏官,他們見了霍昭貼身令牌必不刁難,何岚兒便能進天牢見裴翀一面。

裴映慈瞧出她有所顧慮,忙安撫道:“我昨日已拿了他令牌,他若有所察覺,早便讓陳九安來發難,”她頓了頓,語氣格外篤定,“他這兩日忙于傳胪大典,縫天所那邊亦有不少公務,自然察覺不到這等小事,我快去快回,不會出什麽岔子。”

蕊冬拗不過她,一疊聲說好,跟着她快步走進水榭。

裴映慈對這兒并不陌生,過去她是鹿苑常客,每每跟随父兄陪同天子在此應酬游玩。

今非昔比,更因今日別有目的,她自當低調行事,斷不好招致眼光耽誤脫身。

只是事與願違,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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