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第 13 章

裴映慈一怔,力道稍松,盧少靈卻沒有趁機掙脫。

他仍靠着牆邊站直,因高出她半截,略略垂眸俯視着她的眼睛,那雙美目剎那失神,錯愕、意外、疑惑團雜在一起,很快又歸複平靜。

不待裴映慈再開口質問,盧少靈已徐徐道:“裴姑娘,你不必害怕,我絕非心存歹念。你聽我說完舊事,心中自然分明。”

“當年裴老将軍駐兵曲川,曾對我阖家有恩。”他語氣稍沉,面色卻并無起伏,“我出身微陋,父親是曲川盧家村一名普通農戶,他為人老實本分,晨耕暮歸,如此家裏也算有口飯吃。後來我家良田被搶,父親還遭地主亂棍打死,若不是裴将軍得聞此事為我家主持公道,只怕我與母親沒命活到現在,我更不可能有今日的造化。”

他格外認真地望着裴映慈,眸底隐有一絲她讀不懂的期待,“郡主,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我麽?”

裴映慈聞言一怔,狐疑地打量着他,慢慢搖了搖頭。

盧少靈悵然一笑,徐聲道:“裴老将軍知曉我家拮據,特命人請我與母親前去軍營,彼時你與少将軍皆在帳中……”他話端一頓,熠亮的眼睛直視着裴映慈,似陷入朦胧回憶,“少将軍俠義豁達,只說今後在曲川一日便會替我撐腰。郡主将一袋果子送與我,還讓我今後用功念書,待我有出息,哪日到京城你便帶我見見世面。”

裴映慈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可心中卻想不起半分,并不能肯定他所言虛實。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長睫稍閃,默了半晌才問:“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盧少靈道:“郡主,裴老将軍忠肝義膽,卻含恨埋骨沙場,少将軍更無端蒙冤獄下……”

他凝視着她,語氣懇切:“我想要重查舊案。”

裴映慈駭然一震,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杏眼圓瞪,盯着盧少靈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她的心砰砰震動,不由自主朝四周環顧睃視,确定附近并無可疑之人,目光又再落到他臉上,面上的驚駭之色已淡去許多。

她冷着臉,又再退半步,目光泛起一絲涼意,“盧公t子,當心禍從口出。”

她稍稍斂眸暗忖,難不成她借由霍昭庇護私下前往天牢一事已然洩露?縫天所權傾朝野,親奉禦旨監察百官,霍昭必然樹敵不少,難保沒有人在後搞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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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面氣惱霍昭的手段,雖嘴上從不饒人,實則心知肚明其中利害。無論如何,她從來沒想過要霍昭出事……

裴映慈定下神來,電光火石間想起先前種種疑點,猜想盧少靈身後主使會是誰?

她冷沉沉地掃觑着他,“盧公子,無論你有何意圖,又受何人指使,只是你不必在我面前試探作勢,我沒有忤逆皇上的膽子。”

“皇上仁慈,我能茍活于世只謝天恩浩蕩,從不存非分之想。”她擺起冷臉,頓了頓,複又威脅,“你是天子門生,聖上欽定的新科探花,方才那些話已足夠你掉腦袋。我再不濟,身後也是霍家,你最好別在我面前耍心眼,否則,我不敢擔保霍昭會聽去多少。”

裴映慈轉身欲走,盧少靈的聲音卻追上前:“郡主,盧某既向你坦白,必然已想過前因後果。如郡主所言,我膽敢與你說這些,難道不正是授人以柄麽?”

裴映慈腳步一頓,自也因他的陳情所動。

盧少靈又道:“郡主,我承裴家再造之恩,只想查清舊案隐情,還望你信我一回。”

裴映慈稍蹙眉,回眸瞥了他一眼,清淩淩的眸子掠過質疑探究,最後卻只抿了抿唇,并沒再搭理他,快步朝馬車步去。

她無暇顧及其他,滿腦子都是他方才膽大包天的承諾。

他怎敢?且不論父親是否真有恩與他,忽然冒出個所謂盧家郎君口口聲聲要替裴家肅清冤情,只聽上一句便覺荒謬至極。

她雖不是聰明絕頂的七竅玲珑心,可這樣簡單的是非自然能分清。

莫說他這尚不能在朝廷站穩腳跟的區區探花郎,就連霍昭也對東宮舊事諱莫如深,更遑論張口便要翻案。

她摸不準盧少靈的意圖,更害怕有心人拿捏了把柄,企圖敲打她和霍昭。

這件事遠不到罪不容誅的地步,卻也不是輕飄飄拿起放下的小事,在這一點上,她與霍昭無疑共進退。

正思慮間,蕊冬在外低低喊了聲,她擡眸,見何岚兒跟着陳九安默默出了天牢。

她忙跳下馬車,理了理衣衫,快步迎上前。

何岚兒并沒有她想象中的歡喜之色,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低垂着眼眸,輕輕嘆了一聲。

她心道古怪,忙避開閑人,領着何岚兒走到一旁,關切道:“嫂嫂怎麽了?可是事情有變?”

何岚兒搖頭:“一切都順利,只是我覺着……”

她話語稍頓,好似在琢磨該如何解釋,猶疑半晌,這才道:“小慈,你且聽我說完,切莫沖動。”

裴映慈遲疑着點頭說好。

何岚兒這才道:“我總覺得翀哥似乎、似乎有些古怪……我進了天牢,原先還與他好好說着話,可說過一會兒,他就好似變了個人似得……忽然間像是不認得我是誰,垂着頭不言語,我喊他也不應聲。”

“我覺得不對勁,便打算喊人,可那些獄吏像是早有戒備,闖進門直接将他帶走了。”何岚兒面露憂慮,猶豫了片刻才說,“我問陳侍衛,他說只因翀哥見着我太過意外,如此才亂了方寸。可我瞧着不太對,他不願多說,我自然也是沒立場問的。”

裴映慈已急得皺起眉來,她只顧安慰何岚兒幾句,人已大步走向牢門,那守備見她來勢洶洶,當即唬了一跳,只恐生變,手已按在刀上。

她還沒來得及再靠近半步,陳九安忽而橫手攔在身前,只道:“郡主,天牢重地不得擅闖。”

裴映慈狠狠瞪他一眼,抑制着心中洶湧的憤怒,齒縫中擠出一句:“你們早就知道,對麽?”

陳九安垂眸不語。

裴映慈冷笑一聲,拔身便走。

他在後低聲道:“郡主,公子不在落玉齋。”

她一怔,腳步稍稍滞頓,心底的無力和氣惱愈發濃烈。

霍昭早已猜透她的心思,知曉她若得知此事,必然會向他讨要說法,特地選了霍采英大婚前日讓她們來天牢,擺出合理正當不在霍家的緣由,正好避開不見。

他實在太了解她,而她痛恨這樣的默契。

裴映慈回到霍府不久,越想越煩得緊。

無論是盧少靈還是裴翀,她心中絞成亂麻,無從追查,到底還是得悄悄去趟落玉齋。

她還沒動身,迎紅卻忽來傳話,說是霍夫人已回桐雲院,讓她過去跟采英作伴吃茶。

裴映慈別無選擇,只得随迎紅同去。

今夜霍府幾多忙碌,裴映慈陪在霍夫人身邊,倒像足了她的女兒。

她有些恍惚,也不知尋常人家的母女究竟如何相處?她自幼喪母,從未體會母女眷情,最親近的女性長輩無非是養娘。她懵懂年歲來到霍家,雖感念霍夫人的悉心照料,卻也永遠無法真正拿她當親娘看待,二人之間始終有層朦朦胧胧的隔閡。

她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冷靜目睹親近之人的盛大喜事,也不知自己将來何去何從,一時悵然感慨,只能暫将心事擱置……

霍采英于吉日出閣。

裴映慈作為霍家女眷自要送嫁,今日難得穿着鮮豔,雲鬟疊翠,俏靥含春,珠釵玉環無不精巧秀致,招徕不少送親之人眼光,卻又礙于她的身份不敢冒昧。

在閨中送嫁之時,兩個姑娘家都哭紅了眼,被喜娘哎喲喲地勸,最後霍采英依依不舍披了紅蓋,裴映慈随一衆親眷将她送上轎辇。

秦、霍兩家世宦聯姻,酒席都由秦家整治,相邀賓客一應前往國公府夜宴,裴映慈身為娘家女眷,自然不便到國公府湊熱鬧。

入夜,她在小院獨自用過飯食,不免心生悵然,只嘆今後與霍采英相邀閑敘已沒那樣容易。

她枯坐出了會兒神,本打算卸釵洗沐,誰知還不及喊人,蕊冬倒風風火火闖進內室,低聲急道:“姑娘,公子來了。”

她一怔,倏地站起身,便見霍昭緩步走進屋內,闊拔凜凜地站在燈下,眉眼微饧,頗有醉态。

蕊冬已識趣悄然退下,裴映慈有些發怔,站在榻前久久不動,只見霍昭一身金紋錦袍,儀表堂堂,好不風流。

他于霍采英而言是堂親,于秦鶴揚來說更是至交兄弟,參加喜宴的打扮自有講究。

霍昭今日着身貼紅绉紗星藍長衫,正冠束發,風姿卓拔,若說句玩笑話,尋常計較不得的普通百姓娶親,也無非這般穿戴。

霍昭凝眸望着她,眉目松弛,面色沉靜,不知作何思索。

裴映慈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別開眼道:“你來做什麽?”

她引他到桌邊坐下,翻袖斟茶,又暗想,這話問得也多餘,左右不過要做那些事,不論幾多不願,她又何曾拒絕得了?

今夜霍府添喜事,小院裏的丫鬟俱在桐雲院未歸,不正合霍昭心意?

昨日意外叢生,因他刻意避開,她并沒機會質問。

眼下霍昭主動尋來,她理不得他有沒有這份耐心,已打算将疑思解開。

霍昭借着燈影,又瞧她幾眼,語意沉緩:“你不想我來?”

裴映慈知他有意戲弄,冷淡回道:“倒也不是,總歸今日并非你新婚,否則我還以為撞見鬼。”

霍昭輕聲嗤笑,捏着那瓷杯默默嘬飲,黑沉沉的眸子黏在她臉上。

裴映慈定定回看向他,清麗小臉在燈火下愈顯俏美,“你若真有通天的本事,便着人好好查一查那探花盧少靈。”

她沒打算隐瞞,更擔憂盧少靈背後有人作梗,與其提心吊膽,不如幹脆借霍昭之手探個虛實明白。

霍昭稍稍挑眉,沉默了片刻,這才徐聲道:“你這回倒學聰明了,不過,對着我倒也無需用這些小聰明。”

他擱了瓷杯,自懷中抽出一冊文書,輕置桌前。

裴映慈迅速垂眸掃了眼,一時瞧不出端倪,微微蹙眉看向霍昭。

他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裏頭。”

他稍稍揚起下巴,鋒銳的喉結輕漾弧度,在燈下尤顯風流。

裴映慈遲疑着拉過小冊,只掀開瞧了一眼,當即杏眼圓瞪,倏地擡眸看向霍昭。

那是縫天密使上呈的密函,裏頭寫盡有關盧少靈的出身來歷,正是她那日在書閣悄眼瞥見的那份!

卻見霍昭神态平淡道:“我還以為你跟以往那般,總會耐不住性子潛到落玉齋偷取。哪知你這回倒學乖了?也罷,免你走一趟。”

他虛挑眉,氣定神閑地望着裴映慈,神情說不出的風流倜傥。

她驚愕轉眸,暗道果真被蕊冬說中,這麽些年的小動作小伎倆,霍昭明明看在眼中,卻從來沒有聲張……

她被他牢牢拿捏在掌中,明裏暗裏,她一舉一動他都知曉。

她負氣一哼,蹙眉瞪着他,“你想拿這個堵我的嘴?”

他主動送上她心中所求,以期她能假裝裴翀在天牢安t然無虞,繼續裝聾作啞乖乖臣服在他身下,是這樣麽?

霍昭撩眼看了看她,“當然不是。”

他的長指輕輕搓蹭杯沿,遞至唇邊稍含了半口,忽而攬過她的臉側,猝不及防吻了下去。

他不必開口,裴映慈已知曉答案。

溫茶順着半阖唇齒流入更深的喉腔,他銜住軟滑丁香,攪亂鼻息,與她纏綿親吻,她能從茶葉醇香裏嗅到淡淡酒氣,長睫輕輕顫抖,抵着他的肩,身軟似水,逐漸逐漸沉淪在這複雜又霸道的情緒裏。

她輕喘着,好不容易挪開唇瓣,聲音不穩:“我大哥究竟怎麽了?你為什麽要瞞着我,你覺得你能瞞多久?還是說你以後也不打算讓我去見他?”

事情既已挑開了,她不打算與他周旋,逮着機會連聲質問,柔軟的小手推着他的下巴,反被大掌扣住,利落扯下,淩厲的吻再度落下。

他輕碾她的唇瓣,或輕或重地咬吮,嗓音模糊:“話這般多。”

他再次剝奪她開口的機會,霸道娴熟的手段輕易卸去她的抵抗。裴映慈軟在他懷中,緊緊揪着他的袖擺。

霍昭格外憐惜地撫上她沁出薄汗的俏臉,像醉意上頭口不擇言,聲音低啞風流:“你瞧我們這身衣裳,像不像一對拜堂成親洞房花燭的新人?”

裴映慈陡然暗驚,下意識垂眸看去,知被他說中幾分,忙猛然推開他的手。

她清冷的眸子掃過俊逸的臉,沉聲道:“胡說什麽?”

“不像麽?”他似笑非笑地觑她,“不如讓人喊爹娘來瞧一眼,想必他們也會這般以為。”

她心底猛墜,忙橫他一眼,“霍昭,你瘋了?”

她不知他說真說假,更怕他不管不顧,真将這不倫的秘密抖漏出去。

她無比清楚,她于他來說不過是寄托欲望的某個選擇,一個養在家中可以由他肆意亵.弄的美人,她有把柄軟肋握在他手裏,他動動手指她便甘願屈服,而她的确對他心有所求,所以,沒人能比她更乖順讨巧。

如此頂着哥哥妹妹的名義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既保全他霍使君清廉正直的名聲,又滿足他心底暗藏的私.欲,比在外狎妓養姐兒好處多。

她後來想明白這個道理,便開始心安理得跟霍昭提要求換好處,從不肖想能與他談論幾分真心。

霍昭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妹妹長大了總要嫁人的,可我舍不得,只想你永遠做我的妹妹。”

裴映慈冷着臉面向他,頓了頓,掖止心底的惱怒,面上轉而浮露淡淡譏諷:“所以哥哥又打算怎麽做?讓我永遠留在霍家不嫁人,繼續與你透夜亂.倫,還是假戲真做找個由頭當你見不得光的外室?”

她虛僞地笑起來,清淩淩的笑聲在夜裏分外刺耳。

桌上燭火一跳,裴映慈笑意乍斂,聲音無比堅決:“霍昭,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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