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典史
第3章 典史
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音紮在耳膜上,陸旋猛然睜眼,他盯着上方的屋頂,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大亮,身下柔軟的織物昭示他此時躺在一張床上。
稍微一動,渾身的骨頭縫都在疼。這一疼,陸旋倒想起昏厥前那場打鬥,眉頭糾結地湊到了一塊兒。
喉嚨與嘴裏異常幹澀,陸旋顧不得思考現在在哪兒,極度渴望此時能喝上一口水。他動了動,聽到一聲細嫩的幼童呼喊聲:“他醒啦!”
是……那個叫阿毛的孩子?可又聽來不像,這道聲音比阿毛的聽起來更纖細些。
不多時,有人進了屋。陸旋循聲側頭看去,龔先生正端着一只瓷碗向床邊走來,目光緊盯着碗,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單手從陸旋頸後圈住他的肩,稍稍用力,将他的頭調整到方便吞咽的角度。
龔先生聲音柔緩:“慢點喝,別嗆到。”
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藥味兒,陸旋心中有所疑慮,但作痛的四肢百骸都在指示:歇着吧!
他張開嘴,任由碗裏的液體灌入口中,苦澀的味道令他臉色大變,幾乎要喝不下去。
“一錢銀子一包抓來的,吐了就賠錢。”龔先生語氣仍是柔和。
陸旋:“……”
飲盡碗裏的藥,龔先生把陸旋放了回去,解釋道:“昨日你出手相助,我和阿毛感激不盡。我們将你帶回了縣城,你一直昏迷不醒,請大夫來幫你看過了。”
昨日陸旋微怔。
手裏撚着瓷碗,龔先生嘴角含笑,眉眼溫和:“大夫說你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需要休養。”見陸旋目光變化,笑了笑,“我不打聽你的事,你若放得下心,就在這裏歇幾天,想走随時可以走。”
陸旋終于開口:“我來玉成縣是找人的。”
“找誰?或許我能幫你。”龔先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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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威镖局的總镖頭,魯冠威。”
龔先生正巧知道此人,面露惋惜:“虎威镖局兩個月前已經舉家搬遷,人去樓空,你來晚一步。”
陸旋眼中有些許失望,很快打起精神:“你可知道他們搬往何處去了?”
龔先生遺憾地搖搖頭,他并未關注過這件事,無從得知。
屋內正陷入沉默,屋外院子裏傳來一道沉穩男聲:“龔先生,衙門的賞錢到了,我可親自給您送來了。”
龔先生往門外望一眼,雙眼一亮,按住陸旋的手:“可能知道镖局下落的人來了。”
房內陳設融入暗沉色調裏,坐在床沿上的人似是蓄滿了屋外的光,露出的小截手腕與面容脖頸,顯出一抹亮色。
龔先生起身走到桌邊,放下碗,向門外走去。陸旋視線随着那只指節修長分明的手移動,待他将手收回攏進袖子裏走出門外,視線便又自然而然落在盛藥的瓷碗上。
越看,陸旋臉色越難看。
也不知道是請的什麽野郎中,一副藥要一錢銀子,比荒郊野外的劫匪還狠。要麽就是龔先生壓根兒不識市價,被人給騙了。
那位素未謀面的大夫,在陸旋眼裏已然是招搖撞騙的假把式。連帶着咽下肚裏的那碗苦水,他都懷疑起用的到底是不是藥材來。
門外傳來孩童咯咯的笑聲,聽不見龔先生的動靜。昏睡那麽長時候,陸旋此時恢複些許,撐着一身隐隐作痛的骨頭下了地,一步步挪至門框前。
院裏除龔先生外還有另一個男子,他生了張正氣凜然的面孔,五官端正,腰間挎着官府佩刀,一身利索的官差打扮,正舉着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逗她玩笑。
龔先生在一旁招呼道:“楊四爺。”
看那一身打扮,還有龔先生一聲四爺,陸旋大致猜到此人身份,多半是玉成縣典史。
知縣之下設縣丞、主簿,典史在此三人之後,因此民間多稱為四爺。典史雖并無品級,是“不入流”的官職,卻也由吏部遴選,皇帝委任,是貨真價實的朝廷命官。
楊典史将手裏的小女孩放下,笑着道:“阿桃又長大了不少,再過不久,要抱不起你了。”
阿桃雙頰羞紅,細聲細氣道:“我長大了,那就可以抱起娘親了。”
楊典史笑了幾聲,轉向龔先生,從腰間取下一只錢袋抛了過去:“那五個劫匪的賞錢。正好我得空,給你帶過來了。”
接住沉甸甸的錢袋,龔先生喜形于色綻開笑容,半途凝在了嘴角。回頭正對上陸旋的視線,那張沒什麽表情的面孔,雙眼卻像是看透了什麽。
只遲疑了那麽一瞬,龔先生面不改色,收起錢袋,若無其事地向楊典史介紹:“那位就是除了匪害的英雄。”
楊典史看向陸旋,一拱手:“在下楊修,玉成縣典史,敢問英雄尊姓大名。”
陸旋跨過門檻,單手虛虛地扶着:“楊典史。小人姓陸,單名一個旋字。”
“你瞧着年紀輕輕,果然少年出英豪啊。”楊典史笑道。
龔先生道:“他是來玉成縣尋人的,尋的是虎威镖局總镖頭魯冠威。”
楊典史面上的笑容因沉思稍減,哦一聲,問:“你與魯總镖頭什麽關系?”
“魯總镖頭和我父親是結義兄弟。”陸旋道,“家父不久前亡故,囑咐我前來投奔叔父。”
“難怪。那五個匪徒明明帶了刀械,可卻沒有一人是死于刀刃,我還在想是哪個藝高人膽大的動的手。魯總镖頭向來以武藝高強著稱,你與虎威镖局有淵源,倒是有幾分能理解了。”
楊典史目光銳利,不動聲色間已經将陸旋打量過一番。他來這一趟并不只是送賞金,更是為了看一眼那下了如此狠手的人什麽模樣。
這座院子的主人是一對母女,女兒阿桃不過八歲,母親孫良玉體弱多病,母女二人只靠一些縫補衣物的雜活維持生計。一年多以前龔先生帶着阿毛來到玉成縣,租下這院子的一半,一住就到了現在。
若是遇上歹人,這四位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菜。
此時聽到陸旋提到與虎威镖局的關系,楊典史放下一半的心,眼中流露出對他身手的幾分贊賞,又輕搖頭。
“只是你來得不巧,兩月前虎威镖局突然匆匆舉家搬遷,走得急促并無計劃,因此未留下确切地址。只道是往南邊去了,等穩住跟腳,再傳信回來,至今沒有音訊。”
和龔先生說的一樣,陸旋低頭長出了口氣,似是無聲嘆息:“多謝楊典史告知。”
楊典史:“我雖官職低微,往那一路倒有幾個為官好友,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們的去向。”
陸旋擡頭,眼中重帶希望:“那就謝過楊典史了。我無以為報,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盡管開口。”
楊典史笑笑,不說話,龔先生使了個眼色:“你先把身體養好,再來說那些報答的話。”
乖乖在一旁聽着的阿桃見他們說笑起來,有些害羞地問:“那,這個大哥哥也要住在這裏了嗎?”
“打聽到虎威镖局的消息之前,或許得住在這兒。”楊典史視線落在陸旋身上,“若是想另找住處,我也能幫上忙。”
陸旋抿了抿唇:“實不相瞞,我身上只剩最後十個銅板,恐怕付不起房錢。”
龔先生擺擺手:“說什麽客氣話,就住在這裏好了。這半間院子我已經租下,你就放心留在這兒,養好傷再說。”
陸旋看着龔先生,視線下移,落在剛才收起錢袋的地方。如果沒記錯的話,那些賞錢應該是他的。
龔先生很是能裝聾作啞,全然當做沒看見,殷勤地上前攙扶他進屋:“快回去躺着休息吧,你叔父的事情就交給楊四爺了,有消息他一定第一時間知會你。”
楊典史沒多留,又在外面同龔先生說了些話,便離開了。
陸旋躺在床上一直半睡半醒,眼睑下不安分地滾動,不知夢了些什麽,睜眼落了滿額的汗。眼眸裏情緒翻湧,呼之欲出,最終歸于平靜,掩在眼睫陰影之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陸旋睡不安穩索性起來,動了動胳膊腿兒,比先前好上不少。他走出門外,阿桃似乎已經回了房,只有龔先生坐在院裏,借着天然的光伏案認真繪着什麽。
陸旋從水缸裏舀出一點水來,洗了把臉,好奇地走過去看了眼。
最劣等的草紙上畫滿了線條,标注着蠅頭小字,看着像是一個個零部件,只是陸旋完全看不出來拼湊起來會是什麽樣子。龔先生全神貫注,絲毫不理會旁觀的目光,偶爾會停筆思索。
陸旋自知不該多問,收回目光打量起這間寒酸的院子,到處堆積着雜物,院子一角還堆了小山包似的破損金屬殘塊。
正對這一切感到困惑之際,陸旋聽見了阿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師兄,我撿破銅爛鐵回來了!”
阿毛興沖沖地推開門,拖着一大袋玩意兒進了門,扔在地上丁零當啷一陣響。
“那群混小子都沒我手疾眼快,好東西都被我先一步拿到手,氣得他們直跳腳。”阿毛嘴裏連珠炮似的,跑到水缸邊淨了手,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最後滿足地吐出一大口氣。
他這才注意到直挺挺戳在院子裏的陸旋,嚯了一聲:“我還以為咱們院裏多了個擺件。”
陸旋沖那袋子揚揚下巴:“需要幫忙嗎?”
阿毛警覺地搖頭,跑到了龔先生身邊。
龔先生圖紙完成部分,暫時停筆,仔細驗核前邊的內容,頭也不擡:“後天是餘縣丞父親壽辰,餘縣丞廣設宴席,楊四爺請我們去赴宴。”
阿毛聞言驚喜不已:“咱們終于又能有肉吃了!師兄,你已經很久沒有買過肉了。”
龔先生理直氣壯:“誰讓咱們沒錢。”瞟了兩眼陸旋,低咳一聲,“你也去,多吃點肉養身體。”
那模樣,多少有點心虛的意思。陸旋沒拒絕。
院子裏的一扇門悄悄打開,龔先生視線微動,笑着對門縫裏探出來的半張小臉道:“阿桃也去。”
阿桃整張笑臉露出來,月牙兒眼小梨渦,是個小美人胚子。她回頭朝屋內看去,屋內響起低語聲,虛弱不真切,只有阿桃一個人聽清了。
“娘說,讓我們盡管去,她不要緊。”阿桃說完,又回頭對屋裏說,“我給娘帶好吃的回來,好不好?”
屋內人說句什麽,阿桃笑着望了望院裏的人,把門合上了。
見陸旋看着那扇門,龔先生多解釋了一句:“那是阿桃的娘,生了病不能見風,會頭疼,只能待在屋裏。”
陸旋點點頭,收回目光。
晚上他們喝了頓白粥,佐粥的是一小碟醬菜,和一盤青菜,和中午一樣。
難怪阿毛要叫。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龔先生揣錢袋的地方,此時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