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将
第4章 老将
餘縣丞給父親辦壽宴的地點,在自家宅子裏。
赴宴那天,龔先生左手牽着阿毛,右手牽着阿桃,身後跟着陸旋。一路不少認識他的,多是與衙門打過交道,同他打着招呼。
陸旋不時聽見有人沖這個方向喊:“恭喜,恭喜!”
他忍不住問道:“不是餘縣丞父親的壽宴嗎,怎麽都對你道恭喜?”
龔先生回頭,露齒一笑:“我就叫龔喜。”
陸旋:“……”
太傻了,他應該忍住的。
貴賤不同,賓客有別,他們是鑲邊的陪襯,坐在了角落的一桌。同桌的都是些沒什麽地位的工匠,沾了點關系就厚着臉皮來蹭一頓飯——和他們一樣。
席上各有各的熱鬧,主桌貴賓道賀敬酒歡聲笑語,外圍桌上喝酒劃拳,還有使盡渾身解數盡最大可能吃到最好的。
阿毛望着眼前一桌勉強湊合的菜,跪在椅子上伸長了脖子往中間張望,氣憤地坐下:“他們那些桌吃的比咱們好多了,特別是最前頭那桌!”
桌上有人接話:“可不得吃好點兒嗎,再不吃吃不上了。餘縣丞父親今年都七十九了,活這麽長多不容易。”
“又不幹好事,活那麽長做什麽?”阿毛戳了塊肉進碗裏,“按我師兄的說法,那就是磕一個頭放九個屁,行善沒有作惡多。”
那七十九歲的老頭上個月還納了個十七歲的小妾,不要臉地敲鑼打鼓人盡皆知。
阿毛撇嘴:“呸,老王八。”
龔先生瞥見餘府的人在周圍,臉色微變,拿起盤子裏的雞腿就往阿毛嘴裏塞,堵了他滿嘴:“食不言寝不語。”
Advertisement
可這還是晚了一步,那人一摔酒碗:“你小子竟然敢罵我們老太爺王八!”
龔先生面色從容地應對:“我這幼弟天生驽鈍,口齒不甚清晰,許是您誤會了。”
阿毛揪下嘴裏的雞腿,真誠點頭:“對,我是傻子。”
陸旋忍不住側目,這也太過于能屈能伸了吧!
那人不依不饒:“我親耳聽見的王八,還能有差”
“他說的不是王八,而是……望八。望月的望,八月的八。”
龔先生那堅定眼神,與篤定的語氣,陸旋幾乎都要信了。
縣丞府上飨宴者五六十人,其中鄉紳耆老、有官職在身者占去多半。餘下的差役、工匠都是給縣衙出過力氣,替老爺們幹過活的,餘縣丞為博一個善名,才發慈悲多設那麽幾桌,請他們到場。
他們哪裏敢蓋過那群老爺們的聲響,此時突然鬧出動靜,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邊。
那餘縣丞府上的小雜役似乎認為借此得到了某種機遇,不僅不消停,反而更大聲地引來了那群老爺們的垂目關注,更是博得了餘縣丞的一瞥。
“怎麽回事,何人大聲喧嘩?”
雜役站起身,往前幾步:“回老爺,我聽見這小孩罵了老太爺。”
餘縣丞生了一雙濃粗的眉毛,聞言雙眉倒豎起來:“好大膽子,他罵了什麽!”
“他罵……他罵老太爺,是王八。”雜役飄忽的視線落在阿毛身上,聲音小了些。
阿毛坐在原處,鼓着臉頰咬雞腿,眼中雖有幾分懊悔,卻并無害怕的影子,仿佛不明白在場任何人都能輕易要了他的小命。陸旋眉頭皺起,不由得擔憂地看向阿毛的監護者。
“縣丞大人。”龔先生忽地站起身,語氣溫文平和,不疾不徐道,“幼弟說的并不是王八,而是望八。老太爺今年七十九,眼瞧着就要八十了,七十九望八十,是以望八之年。”
餘縣丞是貢生出身,自然知道有這個說法,一時語結。
陸旋緊皺的眉頭舒展開,眼中憂慮消散些許。
阿毛低了低頭,看似臊眉耷眼害怕得渾身顫抖,只有緊挨着他的陸旋知道,這小子實則是在偷笑。
龔先生真摯懇切:“人道七十古來稀,老爺子竟如此長壽康健,實屬天下罕見。若非餘大人孝感天地,老太爺福與天齊,何以至如此?黃毛小兒見識淺薄,從未見過如老太爺這般福壽雙全之人,這才驚嘆一句,餘老太爺望八。”
方才阿毛那句只有鄰近幾個少數人聽見,他這一句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除了那老成一段枯木有些耳背的餘老太爺。
餘縣丞瞪着雙眼,心裏明知道那語氣話裏話外透着怪異,卻又不好當着衆人的面兒駁斥了吉利話,上趕着撿罵的聽。
更何況……餘縣丞瞟了眼身邊自顧自飲酒的人,
明明身為管家卻能坐在主桌,足以說明他主人的身份,那姓龔的似乎和他們有些關系。
沒處撒的火落在了挑起事端的雜役頭上,餘縣丞睨着他:“好賴話都聽不明白,還在這裏搬弄是非。來人吶,把他給我趕出去!”
雜役沒料到事态急轉,一時間只知道驚慌地喊着大人。
龔先生看那雜役一眼,不過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的,何苦彼此為難,心中暗嘆一聲,又開了口。
“大人,他雖聽錯一句話,冤枉了好人,但維護之情溢于言表,對大人的忠心可見一斑。大人才德備至,才有幸得到這樣一個護主的忠仆啊。”
餘縣丞目光四下一看,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等他的判決,還有一個知縣在等着看好戲。
他嘴角微動,扯開一個笑容:“今日我府上老爺子壽辰,自然應該歡喜,我便饒了他這一回。不必糾結此事,大家繼續喝酒,繼續享用菜肴。”
那群好面子的老爺們随聲附和,全然當做沒有事發生,繼續把酒言歡。
龔先生坐回阿毛身邊,看他一眼,臉上寫着:回去好好收拾你。
陸旋心徹底放下,沉默吃着自己的,若有似無地往龔先生那兒瞟,目光裏多了些探究。
阿毛惹了禍,沒心沒肺的和阿桃一起吃了個肚兒圓,吃飽了拿出一個袋子來,裝了些吃食,準備拿回去給阿桃娘吃。等到散場,阿毛又偷從別桌端了些菜,阿桃連連擺手說夠了,也阻止不了他往袋子裏裝。
龔先生背着手在一旁看,陸旋也旁觀了會兒,卻沒他那麽沉得住氣,動手幫阿毛加快速度。
察覺龔先生的視線落在身上,陸旋手下的動作遲緩幾分,很快恢複如常。
走出餘府,阿毛讨好地圍着龔先生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引得他師兄聽不下去開口反駁。不見他生氣的模樣,阿毛立刻尾巴翹上了天。
龔先生的嚴肅總是維持不了多久,對這個機靈過分的師弟只能是無奈地一笑了之。
“龔先生,請留步。”
有人叫住了龔先生,他們一行人停步回頭看去,出聲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管家。
陸旋依稀記得,這老管家與餘縣丞同坐一桌,那時出聲幫着說了幾句。
“我們家老爺前兩日差人去請您,聽聞您去了烏澤鄉修繕翻車,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今日正好在這兒遇見,還請您随我走一趟。”
老管家笑容和藹,身體微躬,卻隐含着不容拒絕的強勢。
龔先生笑笑低頭,順勢把手裏倆孩子交到了陸旋手裏:“我随他去一趟,你照看好他們倆,別在大街上把人弄丢了。”
陸旋嗯了聲:“我會的。”
阿毛揚起臉,道:“師兄是在和我說話。”他望向龔先生,“師兄放心吧,我肯定照顧好阿桃。”
除了有些管不住嘴,龔先生對阿毛是放心的,雙手悠哉背在身後,邁步走向老管家。
陸旋看着龔先生随那位老管家向着相反方向走遠,低聲問道:“那是什麽人?”
阿毛催促着他快走:“聽師兄說,是個告老還鄉的老将。咱們快回去,阿桃娘該等急了。”
陸旋問:“你不擔心你師兄?”
阿毛奇怪地看着他:“我師兄可用不着我擔心。”
陸旋自覺多言,他們是多年相處的兄弟,對彼此總比一個外人熟悉。既然阿毛如此言之鑿鑿,他又有何可質疑的。
玉成縣內有一座将軍第,先皇欽賜的府邸,大門正上方懸挂“将軍第”三字匾額,門口兩座威風凜凜石獅子,青磚黛瓦冷冽肅殺,一如宅邸的主人。
龔先生跟随老管家踏入府中,繞過雕刻山石的影壁,便聽見大院裏一陣棍棒聲。
庭內的樹木生得都不高,枝葉零星得可憐。手持長棍的魁梧身影挑、刺、劈、掃,招招帶風,淩厲招式之下,又灑落幾片樹葉兒,多少可以窺見這些樹木這許多年的辛酸歷程。
一套招式結束,宅邸主人終于回身,露出淩厲滄桑的面孔,将長棍交到迎上前的老管家手裏,聲若洪鐘:“龔先生。”
龔先生躬身一禮:“古老爺。”
接過侍女遞來的汗巾,古老爺擦了把臉,搓了搓雙手,大馬金刀坐在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上,摒退旁人,只留了老管家在。
龔先生一瞥地上那只矮凳,熟稔地過去坐下,擡起古老爺右腿。手下觸及之處毫無人體的柔軟,反而冰冷堅硬,一條腿的分量遠沉于常人。
他動作利索地剝去鞋襪,卷起褲腿,一道寒芒随着遮蓋的布料褪去,乍然迸現。
那條腿自膝蓋往下再無半分皮肉,而是鋼筋鐵骨鑄成,外形構造與人腿相差無幾,腳踝關節可靈活轉動,五根腳趾亦可分別活動,靈巧異常。
這副場面在龔先生看來,卻是司空見慣一般,神色如常地詢問道:“古老爺近來可是感覺不适?”
古老爺靠着椅背,啜了口管家奉上的茶:“近來愈發力不從心,邁這條腿總覺得吃力,大不如前。”
“老爺保重身體。”
“似乎也是去年這時候,你替我将這條腿重量減去小半,這才不過一年光景。”古老爺低低嘆了一聲,“今不如昔啊。”
龔先生低頭檢查鋼鐵義肢,嘴裏說着:“老爺老當益壯,不輸當年。”
“歲月不饒人,年華老去誰也逃不過,我自己清楚。”古老爺面色肅然,“世人皆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許人間見白頭。唯有我們這些茍且貪生寂寂無名之輩,才能留得一條性命在,親眼見得這番桑榆暮景,可悲可嘆。”
庭院中冷冷清清枝葉飄零,似乎印證着他的說法。卻聽噗嗤一聲,龔先生竟笑出了聲。
古老爺瞠目:“你笑什麽?”
龔先生勉強壓了壓嘴角,聲音裏笑意卻是掩不住的:“小人不過是想到,餘縣丞七十九歲的老父親。耳背手抖走路不穩,人老心不老,照樣娶了房十七歲的小妾,您身體總不見得差過他。”
古老爺一時無言,片刻,渾厚的笑聲響起,搖頭說了兩聲你啊你啊。
說笑完,龔先生将古老爺鞋襪穿上:“我已經将每一處部件都減重削薄,以減輕分量,再改動,恐怕承重牢固都有所影響。與其減輕本身分量,不如換一種更輕的材質。”
“換材質?”古老爺坐直了些。
龔先生道:“老爺這義肢是軍中所用,材質與分量皆是以加強将士戰力與防禦為目的,大部分部件都是用天鐵制成,以确保與身體契合。若是尋常用,大可以只保留與肢體連接部分,與主體支架。”
天鐵是一種特殊礦石,經鍛造後廣泛用于武器、盔甲制造,只是稀有珍貴,除非禦賜,唯有皇親貴族有資格使用,天鐵礦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百餘年前的機緣巧合之下,軍中軍醫發現天鐵用于義肢制作,可使義肢如天生一體般操作自如。但天鐵也有其缺陷,并非所有人體都能接納,八成人體會出現排異反應。
因此,能接上義肢的人不僅地位崇高,更是要有能順利融合天鐵的好運氣。
坐在禦賜将軍第裏的這位古老爺,便是撞了大運的。
可從另一個層面看,失去原本的肢體,餘生只能使用冰冷無知覺的義肢,本就是一種最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