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遇

第01章 再遇

國公府火光沖天,夜舞游龍。

鐵刃寒劍冷漠刺穿一具具痛哭哀嚎的身體,再盡數推入火海。

不過六歲大的女童,卻懂得隐匿聲色,偷藏于內屋角落,被燒斷橫梁砸中腿骨,皮肉焦熟的氣味伴着鑽心疼痛襲來,也只是死命咬住手腕,一聲不吭。

父親嘶啞的嗓音嘔盡心血,響徹耳畔。

“不許出聲!”

她牢牢記在心裏,不敢妄動,趁着屋外打殺聲削弱片刻,她貓着身子,小心翼翼從屋後溜出。

尋到後院一處隐蔽小洞,她從裏面鑽了出去,撲進了漆黑小巷裏的一堆髒污中。

狂風哀嚎,夜中高懸的明月灑下銀白輝暈。

她再無掙紮站起的力氣,手腳并用在地上匍匐,朝着小巷外面拼命爬,身後蜿蜒出一條血路。

四肢百骸都被一點點侵蝕上來的寒意浸透,意識模糊之際,月光忽被遮蔭大半。

一雙金絲錦靴不動如山,立于懸月之下。

她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擡頭望,漆黑夜幕卻将眼前少年的身影籠罩在內,怎樣也瞧不真切。

只是朦胧覺出隐匿在夜色中的那雙眼眸,正在一眨不眨睨着她。

她想伸手拉一拉那人的衣角求救,指尖卻在即将觸碰到的那刻驟然垂下,失去意識。

身後,是已被火海吞沒的國公府。

幾片晶瑩雪花随之落下,京城的第一場雪到來。

……

姜醉眠打了個冷顫,從夢中驚醒之時,才發覺自己額間早已覆上了薄薄一層冷汗。

她已經許久沒有再夢到當年事情了,或許是又回到了京城,所以便也想起了往事。

當年國公府被下令抄家之後,僅她一人從火場中逃了出來,随後便被叔父楊望平偷梁換柱養在了家中。

楊望平後來也受了牽連,都察院左都禦史一職被罷,舉家流放,不過幸好是保住了全家性命,一家都去了偏遠的南陲小鎮,遠離了京城這處是非之地。

只是沒想到,十年之後,為了給慘死的叔父叔母報仇,她尋着仇人不遠千裏,竟又回到了這傷心地。

可能這便是冥冥中的孽緣,她是注定要回來的。

醒來之後便覺得再難以入睡,姜醉眠幹脆起身下床,還不忘給正在酣睡中的青彤蓋了蓋被子。

京城冬日綿長,落白皚皚不化,還是這樣冷得徹骨。

雪後初見豔陽,終得一派還暖跡象。

來了京城已經快兩月,姜醉眠前些日子才好不容易在城東醫館尋得了個給人煎藥的活計。她雖然也會些醫術,可這京城中多為富貴人家,醫術高超的郎中并不稀罕,因此沒什麽人肯找她一個女郎中看病。

煎藥這活簡單,她每日也就上午忙些,下午她便不用再去醫館,也能有時間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又捏着那塊零星布料從一間布坊出來後,姜醉眠有些垂頭喪氣。

在一旁的鋪子買了兩個熱乎乎的大包子,她抱在懷中低頭走着。

城中所有布坊已經快要被她跑遍了,但是竟然沒有一家見過那塊錦衣殘缺的布料。

叔父叔母慘死鄉野家中時,手中分明攥着那一小塊布料,很顯然是在争鬥期間從兇手衣服上扯下來的,而兇手急于離開,并沒有發現。

至于那兇手……

姜醉眠狠狠咬了咬唇,她已告訴自己千遍萬遍,不能再自責下去,她必須振作起來,為叔父叔母報仇雪恨,到時才能有臉下去面見他們。

可在京城中尋了這麽些日子,還是一點線索都無,姜醉眠難免情緒低落。

她也在四周打探過,京城中可否有姓路的官宦人家,可人家一聽這姓氏,便誤以為她問得是與皇室同字的那個陸,登時吓得連話都不敢跟她搭,扭頭就走。

姜醉眠很快遠離了城中鬧市,走到了一處偏僻蕭索的貧民區。她揣着包子七拐八拐,拐進了最裏側的永巷。

巷子盡頭是幾間破敗瓦屋,與方才鱗次栉比雕镂畫棟的商街截然不同。

“姐姐,你回來了!”

青彤正在給院子裏的一畝三分地鋤草,小小一方土地被分隔成了幾塊,土壤翻得整潔細碎,等到開春了便可種下些快菜。

姜醉眠說道:“我買了包子,大肉餡的,快過來嘗嘗。”

青彤翻土的動作不停:“我把這塊地翻好就來,很快的。”

姜醉眠見她露在外面的一雙小手紅通通的,手背上有幾處都生了凍瘡,心下不忍,上前去搶過她手裏的鋤具。

“你快歇歇,趁熱去把包子吃了,剩下這些我來弄。”

青彤卻不肯松手:“姐姐你別插手了,你白日裏去醫館已經夠辛苦了,家裏這些瑣事交給我就好了,我不累。”

自從叔父叔母去世後,姜醉眠整個人t都消瘦了不少,現下力氣竟然不如眼前這小丫頭大。

自從跟着姜醉眠以來,青彤便把自己當成姜醉眠的奴仆一般,髒活累活搶着幹,什麽都不讓姜醉眠插手。

有次姜醉眠從醫館回來得早,見她竟然在大冬天的在院落中用冷水漿洗衣物,小手凍得跟快發芽的胡蘿蔔似的,把姜醉眠氣得夠嗆,也心疼得夠嗆,給她配了好幾副藥塗抹手背,又再三告誡她以後就算漿洗,也要燒了熱水來用。

“姐姐不缺錢,不用給姐姐省着,知道嗎?”姜醉眠邊替她塗抹藥膏,邊輕聲細語地同她說道。

青彤當下是答應了,可等到姜醉眠走了之後,還是不舍用買來的燒火木。

這會兒見她凍瘡又複發,姜醉眠便知道自己平日不在家,小丫頭指定沒聽話。

“好吧,這包子你不吃,那我扔出去喂狗好了,”姜醉眠作勢真的要将油紙一包扔出去,“反正是花了足足三文錢買的,浪費就浪費了吧。”

青彤一聽,果然扔了鋤具就跑過來,寶貝似的将油紙包護在懷中。

“好好的包子怎麽能扔了,我吃我吃,不能浪費了。”

姜醉眠笑眯眯地看她,随後過去撿起鋤具,開始翻剩餘的土塊。

青彤乖乖吃着肉包,吃得滿嘴流油也顧不得擦。

“對了姐姐,今日醉紅館的小厮來過,說是方才去了醫館沒尋到你,便直接尋到家裏來了,鸨母請你今晚去給醉紅館的姑娘們瞧瞧呢。”

鸨母是前日去的醫館,有意找個女醫定期給姑娘們看診,姜醉眠毛遂自薦,便得了這個活計。

雖是青樓妓院,但醉紅館數得上是滿京城最為奢靡華麗的溫柔鄉,多得是權貴子弟出入,裏面的姑娘們也各個美豔動人,身懷絕技,自有一派魅惑人心的本事。

入夜時分,姜醉眠如約來到醉紅館門外,說明來意,小厮便引她到了側門入內。

剛一踏入,一股魅人豔香便撲面襲來。

樓內溫暖如春,大堂座無虛席,來客們圍坐在低腳矮桌旁,懷中美人在側,嬌香軟玉将杯盞醇酒喂進口中,再用柔荑在身上四處游走,便可緩去盡數疲憊。

矮桌旁有條人工鑿出的彎曲溝渠,清澈流水将美酒美食傳遞至各桌,曲水流觞好不快意。

而中間有座高臺搭起,臺上有歌舞伎奏樂取歡,舞姿曼妙動人,薄紗順着雪白肌膚緩緩落下,美人羞澀一笑,再将薄紗徑直抛擲臺下,被一位賓客抓住,放在鼻尖輕嗅幾下,飄飄然像是可以登仙。

如此淫靡放蕩之景,姜醉眠不敢直視,只是埋首随着小厮快步上了樓。

樓上是更為尊貴的雅間,僅供有身份背景的賓客單獨玩樂,單是有錢都不成。

在長廊穿行時,耳邊不免聽見脂房紅帳內隐隐傳來的喘息媚聲,姜醉眠耳根微紅,腦袋埋得更低。

小厮将她帶至長廊盡頭處,讓她稍作等候,便孤身前去通傳了。

姜醉眠站立片刻,忽然聽見樓下傳來陣陣歡呼喝彩聲。

有人大聲喊道:“我們今日可都是為流櫻姑娘而來,怎麽流櫻姑娘連真面目都不肯示人?”

“是啊,要不是聽說這醉紅館近日新來了個花魁姑娘,我們哪裏會花千金買這席位啊!”

“流櫻姑娘,快将面紗解下來,讓我們一睹芳容吧!”

姜醉眠視線朝着臺上望去,只見一女子雲鬓高挽,露出一小截白如錦緞的脖頸,纖細美妙的身姿若隐若現藏在虛無缥缈的白紗中,雪白雙臂間懷抱着一枝盛放的櫻花枝,花瓣粉嫩嬌俏,但是卻遠不如美人動人。

新來的花魁?

姜醉眠屏息凝神,想要将臺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些,可她離得太遠,瞧不見那面紗下罩住的臉龐。

流櫻,名字裏也有個櫻字。

叔父叔母唯有一個獨生女兒,名為楊月櫻。

當日在家中只發現了叔父叔母的屍首,卻獨獨不見楊月櫻的。

而姜醉眠會來京城,除了報仇,也是因為聽村裏農戶說,曾在京城見過一身似楊月櫻之人。

“怎麽還在這裏站着,還不快點進來!難不成要大家都等你一人嗎?”面前的門忽然打開,裏面有個模樣兇悍的婦人,不等姜醉眠再看清楚些,就拉着她的胳膊直接拽進了門內。

姜醉眠以為是自己耽誤了姑娘們功夫,不疑有他,跟着那婦人進了內屋。

想來也不可能會是阿櫻,阿櫻雖說性子溫順膽怯了些,可曾經也是名家貴女,決計不會入這青樓的。

“先把衣服換了,動作快着點。”婦人指了指床上放着的衣裙,便轉身要走。

姜醉眠不解問道:“我也要換嗎?”

婦人将她渾身上下掃了兩圈,目露兇光:“不過就是皮肉好些,你有何特殊之處?不換衣服又怎麽去見姑娘們?”

說完,婦人剜了姜醉眠一眼,便不再理她,去門外候着了。

姜醉眠只道這青樓中怎麽也頗多規矩,可她初次前來,醫館掌櫃的也對她再三囑托,定要伺候好了這群姑娘,她們口袋中的銀子可都是沉甸甸的,因此她便也乖乖照做了。

只是,這衣物雖然觸感極好,絲滑細膩,可怎的,怎的如此輕浮……

姜醉眠騰出一只手緊緊揪着後背不多的布料,稍一松開,半片雪背便暴露在外。

她打開房門,想叫方才那位婦人幫忙再換套衣服來,可誰知外面站着的竟又換了兩個小厮。

那兩個小厮見她出來,二話不說一人一邊,架起她的胳膊就将她整個拉走。

“你們,你們要帶我去哪?”

姜醉眠尚未反應過來,已經被架到了旁邊最為隐蔽的雅間外。

裏面歡聲笑語,不時傳來幾聲谄媚酥笑,快要把人骨頭都融化了。

小厮敲了敲門,裏面出來一濃妝豔抹的姑娘,瞥了眼姜醉眠後,眼神裏閃過一絲不善,可還是讓開了身子。

姜醉眠只感覺後背被人猛地狠狠一推,她一個踉跄,便一頭栽進了雅間內。

房間內原本歡樂的笑聲瞬間停住,即使埋首姿态狼狽的趴在地上,姜醉眠也能感受得到,頭頂該是有好幾道視線彙聚在她身上,她耳根更紅,久久不敢從地上起身。

饒是再沒見過世面,姜醉眠現下也咂摸出來不對味了。

她該不會是被當成了這青樓中的陪客女子了吧……

“姑娘怎得還不起身,難不成摔着了嗎?”

一道文質彬彬的嗓音響起,緊接着有腳步聲漸漸走近,那聲音便落在了頭頂:“地上涼,姑娘快些起來吧。”

視線中出現只手,好心地想要拉她起身。

姜醉眠也知無法逃避,并未伸手,自己硬着頭皮從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

這衣裙下擺過長,有半片薄紗搖曳在地,更加映襯得袅娜身姿娉婷媚人。

擡起頭來才發現,這雅間內有一張華麗繁重的紅木桌,上面擺滿了珍馐玉食,旁邊圍坐了四個男子,每人身旁都有兩個美人兒相伴。

而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瞧着也是貴公子,相貌英俊氣度非凡。

姜醉眠開口道:“抱歉諸位,我并非有意打擾,只是我……”

話未說完,她的視線卻忽然定格在了雅座正中央。

端坐在上位的那人一改先前素雅裝扮,一頭墨發如黑色錦緞鋪染在後背,一半僅靠一支華貴玉簪高高豎起,矜貴冷傲。

不變的是那雙漆黑幽深如無波古潭的鳳眸,眼角此刻微微挑起,斂盡陰鸷眸色,周身分明隐隐散發着強大陰寒氣場,可仿若只有姜醉眠能感受得到他骨子裏隐隐流竄的邪佞。

她苦苦尋了數月,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再次遇見仇人——

路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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