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人行

三人行

聞人青梧挑簾而入,只見堂內陳設簡單,有師徒二人。

年長的那位正是多年前與尚為臨安公主的聞人青梧、南下赈災的醫女之一,當今懷岐堂分堂主,羅紅。

她身着短打,不施粉黛,眼角眉梢裏都是飒爽的江湖氣。

此刻她正斜靠在椅中,閉目聽一旁立着的小弟子背醫書。

聞人青梧進門時,小弟子剛好背完《神農本草經》,并無疏漏,羅紅聽得滿意地點頭道:“不錯不錯,接着背《黃帝內經》罷。”

聞人青梧走上前敲了敲桌面:“紅姐,我還以為懷岐堂向來只收女弟子呢,怎麽竟然也會破例?”

羅紅懶懶地睜開雙眼,瞥了一眼來人,把翹着的二郎腿放了下來,擡手示意小弟子停止背書,換了個斜倚的姿勢,朗聲笑道:“喲!貴客,多年不見,風華更勝當年啊。”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算來咱們已經十一年未見了。”聞人青梧伸腿從旁邊勾過來一把椅子坐了,毫不見外地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懷岐堂傳女不傳男的規矩從上一任堂主那兒便作廢了,大醫精誠,高低都是救人的,不該講那些個偏見。這是我撿來養大的孩子——小李,見過貴人。”

小李性子溫吞,連忙上前向聞人青梧和沈桃行了個周全的禮,報上名號:“小人郁李,見過二位貴人。”

“免禮,快請起吧,”聞人青梧虛扶了一下,然後轉頭招呼乖巧跟在身後的沈桃,“小桃,過來,跟羅紅前輩打聲招呼。”

沈桃也行了個規矩的禮:“小女沈桃,見過羅前輩。”

羅紅聞言挑眉:“姓沈?看着面生,你師從何人吶?”

沈桃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澀,手指不自覺揪住衣角,低頭小聲答道:“小女不才,曾師從安國侯夫人沈戀。”

羅紅見她可愛,扔給她一包養顏的薏仁珍珠粉:“那你算是我師侄女咯,可惜沒能早點認識——當年瘟疫橫行,我随臨安公主南下赈災,再後來直接留在南邊行醫,順便游走江湖,沒有再回長安,所以你我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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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青梧也不多寒暄,對羅紅直言道:“紅姐,此番南下我走得急,想從你這兒讨些可解毒蟲痹障的藥劑。”

“你說什麽?”羅紅一下子坐直了起來,眉眼間的散漫蕩然無存:“你可知從此地再深入有多危險?上回西涼國都打到長安去了,若非我懷岐堂向來開在深山老林間,只怕今日早已死在狼兵手裏——你可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我自然知曉,此番我是去尋人的,是萬分緊要之人,我絕不會拿此事開玩笑。”聞人青梧又給羅紅斟了茶,目光懇切地看着羅紅的眼睛,繼續道,“紅姐,請你幫我。”

羅紅沉默半晌後嘆了口氣,指尖撥弄破舊豁口的茶杯,終是仰頭飲盡了,反問:“你當真只是來讨藥的?”

......

次日清晨,策馬南下的成了一行三人。

晨光熹微,鳥雀啼鳴。馬蹄聲聲催落葉,落葉卷風飄遠去。

由于羅紅并沒有能跟得上赤骥和盜骊的好馬,而聞人青梧又是個不喜旁人近身的,因此羅紅只能和沈桃兩人共騎一匹馬。

考慮到正好沈桃不會功夫,如此羅紅還能照料到她的安危,十分合情合理。

只是沈桃還不大适應。

羅紅比沈桃高了些,從後面環過沈桃的腰,攥住缰繩,呼吸聲在沈桃耳畔清晰可聞。

沈桃還是第一次體會這種被人圈起來保護的滋味。

從前侯夫人疼愛她,經常給她好吃的好玩的。後來東方落月照顧她,讓她呆在後方相對安全的傷兵所。再後來聞人青梧帶她躲過刺客追殺,但也總是泾渭分明、不可靠近。

從沒有人如此貼身保護過她。

“你羅前輩早年出身峨眉山,”聞人青梧沖在馬背上愣神的沈桃解釋道,“想當年,她那一雙峨眉刺名揚天下,江湖誰人不知?——那雙精鋼峨嵋刺,閑時能分揀藥材,戰時能見血封喉——況且這十年隐匿江湖,又不知有多少長進。”

沈桃臉頰上的緋色還未褪去,又聽聞人青梧對羅紅說:“這小丫頭看着弱不禁風,卻實在機靈得很,鎮南關破後,她一路躲開西涼狼兵的搜查,千裏單騎回長安報信——我這一路上遇着幾波刺客,她也不見驚慌,倒是見了你,跟鹌鹑見了鷹似的,你說好不好玩兒?”

羅紅倒是聽得饒有興致,偏過頭挑眉看向沈桃,但只能看到側臉。

沈桃脖頸間的紅暈又加深了些,漫到了耳垂。

“小桃別怕,”聞人青梧見沈桃有些不自在,寬慰道,“紅姐乃女中豪傑,行事風格一貫如此,并非地痞流氓之輩,是個值得托付之人吶。”

“我去你的!”羅紅一鞭子抽在盜骊的後臀上,驚得盜骊向前加速飛奔,羅紅沖前方的背影喊道,“閉上您的金嘴吧!”

赤骥噴出一口氣,似乎十分鄙夷羅紅的行徑。

颠簸的馬背上,沈桃暗自緩了幾口氣,感覺方才如同鼓擂的心跳緩下來些許,才扭頭輕聲道:“羅前輩,我也曾聽侯夫人講起過您,當真是久仰大名了。”

“故人不再,過往不提也罷,如今我不過是個山野村醫,當不起你這句久仰,”羅紅說話間胸腔震動,弄得沈桃後背有些癢。

羅紅卻并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兀自從腰間解下酒囊抿了兩口,眯起眼睛眺望遠方,嗓子裏低低地吟唱了起來。

“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羅紅溫沉的歌聲在遼闊的蒼茫中随風散去,形成一種怪異的蒼涼之感。

......

三人在夜幕降臨前,尋了家驿站落腳。

然而卻見本該有人值守的驿站,此刻大門前竟空無一人,呼之不應。

聞人青梧眼色微沉,手放于腰間,握住清雨流霜劍的劍柄,同時眼神示意沈桃和羅紅謹慎,自己則率先上前緩緩推開了門。

木門并未上鎖,發出吱呀聲響。

夕陽還剩一抹餘晖挂在天邊,夜幕也從另一端爬了上來,晝夜相撞,彙合形成瑰麗的天青色。

而在這天青色下,官設驿站內,卻淩亂橫陳了滿地的屍身。

地面鋪滿幹涸的鏽色血跡,讓人仿佛瞧見了長安圍困時的天空。

大部分屍身已然腐爛,算時間大概是西涼狼兵進犯時被屠、而後又被丢棄在原地的。

四周牆面、桌面上還可見到刀劍拼殺的痕跡,甚至有一把彎刀深深楔進牆磚裏,無法拔出來,而那刀柄上分明是西涼國的紋飾!

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惡鬥。

聞人青梧面色冷峻,用巾帕捂住口鼻,從這些屍身旁走過,将每一具都翻開查看是否有可以證明身份的腰牌,有則将腰牌收進錦袋。

羅紅和沈桃見狀也來幫忙,三人反複翻找了好幾圈,才确信沒有遺漏。

“他們都是大楚的好兒郎,可惜沒能活着等到收複失地的那天,”聞人青梧将錦袋袋口紮緊,縛在馬鞍上,繼續道,“待我回京,定還他們忠烈之名,來日重整征遠軍,定當奪回鎮南關!”

“我大楚幅員遼闊,西涼狼兵雖然攻勢迅猛,卻難以真正控制方方面面,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屠城。”羅紅的神色也是難得一見的冷肅,她将沈桃拉近了些護在身後,“當年我就是在這種地方撿到郁李的,那孩子險些被吓傻了,我給他治了大半年才緩過來,也幸虧腦子沒真壞掉,不然我不可能收他做弟子。”

“所以......”沈桃有些難以置信,鎮南關大戰後的屍山血海仿佛又出現在眼前,她忍不住指尖發顫,“他們屠了城,然後又走了?那屠城的意義何在?”

聞人青梧帶着她們上到驿站三樓,找了間寬敞靠窗的房間進去了,她将窗子打到最大,借由晚風吹散腐朽的異味,又找了幾根蠟燭點了,才顧上回答了沈桃的話:“土地就是資源,是百姓賴以生存的根本——西涼毒蟲奇障、北蠻極寒荒漠、東夷地震海嘯,偏偏我大楚生得得天獨厚,最大的天災也不過是洪澇,修了大壩之後更是幾年也淹不了一回,怎能教人不眼饞?——他們屠城後,再将本國子民遷移過來定居,不消兩代人,這裏便會成為真正的西涼國土——只不過百姓遷徙不比行軍打仗,自然要慢上許多,故而這裏現在仍是一座空城。”

羅紅打掃出一片幹淨的地方,拍了拍沈桃的肩,示意她坐下休息:“小桃別怕,今兒個在這兒歇腳,滿城英靈都在周遭護佑着我們,等來日收複了失地,再來此同他們喝上兩杯,便算作告慰了。”

沈桃點點頭,又用力握了握腰間縛着的不可淩,定下心來,靠着羅紅的背閉目養神。

赤骥和盜骊在後院空置的馬棚裏吃草,吃飽了又親昵地擠在一起睡覺,也只有像它倆這樣的神駿,才能禁得住如此這般的千裏奔襲,換作別的馬早該氣絕身亡了。

樓上,沈桃和羅紅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沉穩而悠長,看來是睡着了。

一旁的聞人青梧卻坐立不安,完全睡不着。

越往西南,她焦躁越甚,幾乎要下意識去控制,才能不在夜間原地踱步徘徊。

她抿了抿因為焦躁上火而幹裂出血的唇,指尖緊緊攥着挂在腰間那繡了杜若、裝了灰燼的錦囊,像沙漠中的旅人攥着水囊,像于懸崖之上攥着救生索。

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阿月,你究竟在哪?”她在瑩白月色下苦想。

不知遠方何人與她共婵娟,那月光似是蒙上了水霧,教人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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