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飛鴻影
飛鴻影
次日一早,沈桃揉着眼睛和脖子醒來時,正見聞人青梧立于窗邊,手中展開的是一封書信,信鴿被她放飛回空中。
也不知信中寫了什麽,令聞人青梧神色不虞。
“小桃醒了?”背後傳來羅紅的聲音,沈桃這才驚覺自己枕着羅前輩的後肩睡了一夜,此刻莫說自己脖子是僵的、雙腿是麻的,只怕羅前輩的肩膀早該失去知覺了!
“抱歉抱歉,羅前輩......我我我昨晚實在太累了,沒留神睡了這麽久......我我我幫你揉揉。”沈桃連忙起身給羅紅揉肩,卻被羅紅擺擺手擋開了,沈桃一愣,還以為羅紅也和聞人青梧一樣不喜人靠近。
羅紅沖沈桃笑道:“我沒事,好歹年少時也是混跡江湖的糙人,還能給你枕兩下就枕壞了不成?”
說罷又注意到窗邊的聞人青梧,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湊到旁邊問道:“怎麽,是出什麽事了嗎?”
聞人青梧回過神來,将信紙放到殘燭火焰上燒了,火光映在她眸中閃爍,才答道:“是錦衣衛蘇然傳來的消息,臨行前我讓他留在長安繼續處理軍糧貪污案,授意他殺掉許太牢和謝太祝,以及不便明罪處置的一幹人等——現在他來信告訴我,朝中局勢不穩,宣平侯沈濯和淮陰侯邵陽到內閣門前大鬧了一場,說什麽‘朝中亂黨橫行,文臣當以死為鑒’,他們已經被禁軍韓維帶回各自府上軟禁起來了。”
羅紅聞言沉吟片刻,才斟酌道:“我雖是江湖草莽,但也聽過‘治大國如烹小鮮’的話,現下外敵虎狼在側,內政之事上大刀闊斧,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聞人青梧并不介意與羅紅談及政事,她清掃幹淨焚燒後的灰燼,确保她們走後不會引發火災之患,這才解釋道:“非也,大敵當前,國難當頭,正是統一軍權與政權、化解大楚數十年來文臣與武将之間矛盾的大好時機——此時還敢冒頭做于國不利之事的,當殺之而後快,殺一以儆百——我自接觸政事以來,便覺得君主之威、中.央之集權、強權、霸權,在戰時并無不妥,反而是治國良藥,可除沉疴舊疾。”
羅紅一邊聽着聞人青梧講述,一邊将晚上壓皺的衣服理平整,又給沈桃編了一绺小辮,嘴上還咬着紮發紅繩的一頭,含糊不清地道:“既然如此,那蘇然幫你殺了該殺的,韓維幫你禁了該禁的,不應正合你意麽?又為何這般難看的神情?”
聞人青梧彈了彈衣擺上沾的灰,垂眸冷笑,眼角餘睄都是譏諷:“我只是沒想到,一直以來在朝中如同隐形人一般的宣平侯和淮陰侯竟然會冒頭,之前是我看走了眼,以為他們打算退居二線了呢——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君主強權的弊端,為君者若受蒙蔽,或是昏聩無能,則于國而言後患無窮——等戰事平息、休養生息之時,我會進行一系列改革,完善朝政體制,為大楚開辟一條穩中求勝的路。”
羅紅給沈桃的小辮兒上用紅繩打了個漂亮的結,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心滿意足,于是又胡亂把自己的頭發抓了兩把勉強收拾出個人樣,話音一轉:“欸,你離開長安這麽久真的沒事嗎?我看話本上愛寫什麽‘山大王下山後,二大王取而代之’的故事,你可得當心話本照進現實啊。”
三人來到馬棚前,将休息飽了的兩匹馬給牽了出來,各自上了馬。
聞人青梧扭頭繼續了方才的話:“紅姐說笑了,長安城哪裏來的‘二大王’?區區幾個文弱大臣不足為懼,他們大多見了刀槍就腿軟打顫——因此,除非錦衣衛蘇然、南衙禁軍韓維、北衙禁軍何臧、禦林軍統領姜牧,他們四個一起反了,否則長安城不可能改天換日。”
沈桃年紀小,不懂這些,聽聞人青梧和羅紅的這番對話聽得雲裏霧裏,感覺自己剛睡醒的腦子又要昏睡過去了,用力晃了晃腦漿才感覺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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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赤骥和盜骊的加持下,驿站去往鎮南關只需大半日路程,她們從早晨出發,日落前便趕到了城牆腳下。
厚重的木制城門早已被西涼狼兵潑上油,燒成了一堆焦黑的炭,扭曲地支楞着,連點風都擋不住了。
數月前的戰火硝煙早已散盡,竟有種暴風雨後的寧靜之感。
城樓上“鎮南關”三個大字依舊蒼峻有力,只是被煙塵和血色模糊了棱角。六丈高的城牆本是大楚最高的關隘,現如今卻布滿裂痕和破口,幾乎成了斷壁殘垣。
烏鴉禿鹫将屍山中的血肉吞吃幹淨,城門樓前白骨皚皚,鋪就的卻不是“一将功成”的路,因為那位大将軍至今上且“屍骨無存”。
盜骊回到了曾經随東方落月戰鬥過的地方,一雙前蹄不安地刨動起來,聞人青梧俯下身安撫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安靜下來。
沈桃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指尖發顫,曾經在此處屍山血海中翻找昭平大将軍遺骸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屍體散發的惡臭還仿佛黏在鼻腔,怎麽也驅散不了。
“小桃,小桃!”羅紅喊了好幾聲沈桃才回神,“你怎麽回事?哪裏不舒服嗎?”
沈桃搖搖頭,竭力将記憶中的畫面丢腦海,她幾乎是自言自語般地小聲道:“邊關淪陷之時,将士們前赴後繼,我卻被保護在後方......我沒用,不能上場殺敵,只能躲在城裏茍活,就連大将軍的遺骸也沒能找到,白瞎了這雙眼,要不是還能留來給人瞧病,倒不如戳瞎了算了。”
羅紅揉了揉沈桃的發頂,在她耳邊寬慰道:“戰場之事非你之過,你又不是天降的殺伐星,你是沈堂主教出來的好學生,只會救人不會殺人,這是你為醫者的慈悲——我就不一樣了,我早年便和臨安公主南下,一路邊救百姓邊殺貪官,若是我也像你這般多愁善感,豈不是還得剁了我這雙沾滿鮮血的手不成?”
她說罷還真将雙手攤開遞到沈桃面前,沈桃愣愣地看着那雙布滿薄繭的手,幹燥修長而有力,姻緣線有且僅有一條,是長情到白頭偕老的命數。
片刻後,倒是羅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又收回雙手,尴尬地沉默下來。
在一旁觀察四周的聞人青梧突然出聲,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此處不對勁,雖然外圍沒有狼兵駐守,但城內如何不好說,貿然闖入只怕不妥——紅姐,你先帶小桃去城郊川主廟歇腳,我先進城去探一探——西涼人也信奉川祖,不會在川主廟行殺伐之事,那兒一定是安全的。”
羅紅卻立刻否了這個提議:“不成,你既然叫了我一道,那便斷然沒有讓我給別人當保镖的道理,我羅紅天不怕地不怕,要是真能于收複失地有益,涉險又何妨?”
沈桃也探出腦袋幫腔:“就是就是,我知您來這兒是尋昭平大将軍的,她能救國于危難,能扶大廈之将傾,臨到此刻我若還是做那縮頭烏龜,今後便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聞人青梧拗不過這二人,無奈笑道:“你說你倆,一個江湖郎中,一個黃毛丫頭,你們圖什麽呢?”
“哈哈——”羅紅開朗地一笑,拍了拍聞人青梧的肩,“圖什麽?将來發達了,您好歹多給我點禦賜的賞銀買藥材——那深山老林裏都是窮人,我自己貼錢才讓懷岐堂沒倒閉,天地良心,我這身粗布短打可是穿了快十年了!”
沈桃舉起手:“那個......圖什麽我還沒想好,等以後慢慢想可以麽?”
聞人青梧無奈地伸手揉了揉沈桃的腦袋,又被羅紅給無情擋開了,她挑眉道:“行吧二位,那我們走側門進關,側門鮮為人知,須得先穿越一片密林才能抵達,遭遇狼兵的可能性也會小很多。”
風吹林梢,一群南飛的鴻雁從頭頂的天空劃過,聞人青梧順着它們飛行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西南方的遠處。
......
聞人青梧打了個呼哨,将在一旁吃草的赤骥和盜骊喚過來,三人再度上馬前行,不消多時便進了那傳聞中能迷人心智的叢林迷障。
傳言道,尋常人若是進了這叢林,便會感到強烈的眩暈,五官六感仿佛被看不見的外力剝奪。更有甚者,會目睹叢林小路上突然有零散怪異的虛影,同時會産生強烈的被窺視和跟蹤的感覺。若是此時停止深入,還尚有一線生機,若是執意向前,則不久後他們的親朋便會在叢林附近撿到擅闖者的遺骸。
對于這種玄乎的傳言,雖不至于全信,但也不可怠慢。
三人用提前浸透了藥汁的巾帕捂住口鼻,又給赤骥和盜骊喂了些解毒醒神的藥草,這才沒有在濃重的霧氣中迷失方向。
羅紅用一雙精鋼峨眉刺撥開當在前方礙事的枝條,低聲道:“我前些年游走江湖,見聞還算比較廣,這種林子被稱為‘亂魂林’,親眼一見,還真是名不虛傳吶。”
聞人青梧一手用清雨流霜劍絞斷橫生的草木,一手緊了緊捂面的巾帕,解釋道:“安國侯老侯爺尚在時,這種林子還只在西涼國才常見,鎮南關邊上是沒有的,而這些年土壤和氣候變化,草木分布也跟着遷移,及至昭平大将軍駐守時,這片林子才徹底長成,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與護城河作用相似。”
聞人青梧騎盜骊在前開路,羅紅和沈桃騎赤骥緊随其後。
一行人彎彎繞繞,終于在圓月高懸之時抵達側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