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噬魂症
噬魂症
“好,不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願意。”
聞人青梧用手指碰了碰東方落月蒼白的臉頰,指尖觸到了一點溫度,才覺得自己心中有塊大石落了地。
東方落月真的還活着,這不是夢境。
羅紅本來還想再勸兩句,但看到聞人青梧注視東方落月的眼神,便咽了回去——那眼神仿佛隔絕了外物,只裝得下病倒在榻上的那人,外頭皎潔的月光也不及這眼神半分柔和。
“紅姐,你直說吧,我該如何協助?”聞人青梧終于挪開眼,看向羅紅,頃刻間那溫柔的神色又收斂了起來,變成外人常見的冷肅模樣。
羅紅嘆了口氣,坐在桌案邊,一手支着額,另一手用力掐眉心,直到眉心被掐紅了才睜開眼,緩緩道:“噬魂症看似玄乎,充滿巫蠱邪術色彩,無法以我所熟知的醫術理論解釋,但我早年跟随沈堂主游歷行醫時,曾聽她提起過。”
當年羅紅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卻已經跟随懷岐堂沈堂主四方游歷過許多年,楚國的大半版圖都有她們的足跡。
懷岐堂曾因此而被人诟病,人們諷刺這是一群不安分的女流之輩,直到安隆十四年瘟疫爆發,臨安公主率領懷岐堂衆醫女南下赈災,才讓世人觀念有所改觀。
行至西南腹地時,沈堂主帶她在山野密林中采藥,她便是那時聽沈堂主說:“岐黃之術廣博精深,沒有邊界,哪怕半生行醫也不可能看盡世間所有病症,而今我要教你的噬魂症,格外罕見,或許你此生都不會遇見一例。”
年少的羅紅有些疑惑,她向來心直口快,便直接将心中想法說了出來:“師姐,既然不會遇到,那麽深究此病是否還有意義?”
沈戀又采了一株藥草放進背簍裏,沖她笑道:“當然有意義,罕見是一時的罕見,一年一春秋,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後,誰能保證這天地不會是另一番模樣?那時此病未必罕見,而若今人放棄追溯解法,于後人而言則是劫難啊。”
羅紅點點頭,又覺得有些羞愧,連忙挽起袖子,更加勤快地幫沈戀采藥。
沈戀繼續說:“《雜病源流犀燭》曾言,‘有神氣不寧,每卧則魂魄飛揚,每動則驚悸多魇,自覺身分為兩,此名噬魂症......’治宜滋補肝腎、養血安神,用攝魂湯、獨活湯、歸魂飲等方。”
羅紅聽得有些入神,不禁問道:“光是服藥便可治愈麽?”
沈戀卻沉默了半晌,才搖頭道:“非也,藥劑只能起安神寧心之效,若要痊愈,須得以至剛至烈之氣血為引,調理七日方可回魂,氣血同源、津血同源、津氣同源,萬物相生而歸一,陰陽相克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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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那何謂至剛至烈之氣血?”羅紅繼續問道。
“命中帶煞者、帝王之尊者、殺伐狠絕者,謂之剛烈——凝神運氣至丹田,取腕間血,色鮮亮紅豔為佳。”沈戀說到這裏頓了頓,補充說,“此法從西涼國傳入大楚,因太過損耗供血者精氣,懷岐堂并不推崇,因而師尊她不曾講與你聽,今日是我多言了。”
......
多年前沈堂主的話仿佛還在耳畔,羅紅也沒有把握一定能醫好東方落月,只能将法子講清楚,讓聞人青梧好好考慮。
然而聞人青梧卻片刻不曾猶豫,幾乎是激動得立刻站了起來:“如此甚好,不過是一捧血罷了,就是要我這條命我也能抵了去!”
羅紅怔愣片刻,恰好沈桃端着一碗藥湯走了進來,羅紅方才回過神。她接過藥碗,先試了半勺,确任藥湯熬得沒有問題,才将其遞給聞人青梧:“慢慢喂給她吧,這是有安神之效的獨活湯,等湯藥喂進去了,再取你氣血為引,熬制攝魂湯和歸魂飲,須得一日三次、連續七日方可見效。”
聞人青梧将東方落月扶起來靠在自己肩頭,用小勺一點點将藥湯喂給東方落月,然而東方落月不知是被什麽夢給魇住了,閉着眼抿着嘴十分抗拒,手指用力攥着帷幔,尖利的指甲将帷幔撕出了幾個破口。
苦澀的藥湯在掙紮間撒在聞人青梧的衣襟上,羅紅見狀趕緊來幫忙摁住亂動的東方落月,道:“這樣不行,藥喂不進去,一會兒她要是醒了我們更招架不住。”
沈桃也過來幫忙壓住東方落月亂蹬亂踢的雙腿,幾乎用上了她吃奶的勁。
聞人青梧用臂彎箍住東方落月的肩背,看着眼前人面色痛苦,心中仿佛被細密的針紮過。
就在沈桃要控制不住脫手時,聞人青梧低聲說了一句:“阿月......得罪了。”
說罷便含了一口藥湯,又低頭含住東方落月的雙唇,将藥渡給了她。
東方落月還要掙紮,聞人青梧摁住她的後腦讓她掙脫不得,緊貼的唇也不留給她拒絕的餘地,苦澀的藥湯便以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成功喂了進去。
聞人青梧根本不看旁邊驚呆了的羅紅和沈桃,自顧自地一口接一口喂藥,将東方落月要嘗的苦也一同體味了一遍。
直到藥湯見了底,她才擡手擦了擦東方落月的唇角,只見那灰紫色的唇色終于變得紅潤了些許,才略微放下心,将人又仔細放平,掖好被子,才終于顧得上收拾收拾自己的一身狼藉。
她自嘲地笑了笑,這是她第一次嘗到東方落月的唇,很苦,苦得讓人想哭。
也不知道等東方落月醒來之後,知曉了此事,會作何感想。
羅紅以少兒不宜為由将沈桃支了出去,這才回過頭來對聞人青梧道:“你和昭平......”
聞人青梧擺擺手,靠着東方落月的床畔席地而坐,方才的一番折騰讓她有些疲憊:“沒影的事,是我擅自肖想了她這麽多年,我不敢奢望過多,只希望她醒了之後別一刀砍死我。”
羅紅又上前觀察了一下東方落月的狀态,見她安靜下來,又陷入沉睡,脈象也穩定了很多,才對聞人青梧搖頭嘆道:“聽聞昭平大将軍豪氣萬丈,應當是不拘小節之人,想來大概不會同你計較這些。”
聞人青梧又碰了碰東方落月的臉頰,覺得她有些瘦脫了相,皮肉只剩薄薄的一層,她喃喃道:“阿月,你可一定要好起來啊,若你沒了,這世間我便也待不得了,這破爛江山于我也不再有半分價值,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
“我會等待着你的歸來,哪怕賭上一生的榮華,去換與你再逢的一面之緣。”
......
沉睡之人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她看了半晌才移開目光,起身對羅紅說:“紅姐,開始吧,取我腕間血,作那藥引子。”
羅紅從行囊中翻出一個小包,在桌面上展開來,裏面是整齊碼放的銀針和小刀,在燭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暖黃的光芒。
“靜坐,屏息運氣,氣沉丹田,溝通心腎,使氣血充實、通八脈。”
聞人青梧依照羅紅的指示閉目運氣,這對于她們習武之人來說并不困難。
人體氣血運行極為精妙,內通五髒六腑,外達四肢百體,借由經絡分布而成,丹田又是人體經絡的中樞,因此自她習武之初便學會了如何調氣于此。
羅紅借着燭火,将刀片反複仔細灼燒消毒,晾涼後方能使用。
“那我開始取血了,疼痛是正常的,但若是為了止痛而封住經穴,取出來的血便不夠鮮紅,而是凝滞淤血,因此我只能等取血完畢後再為你施針止血、止痛。”
這對于聞人青梧來說不算什麽,再怎麽痛也不會比驚聞昭平大将軍死訊的時候更痛了,那時候她都硬生生熬了過來,現在這點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麽?
沈桃在門外焦急地來回踱步,她于醫術上資歷尚淺,羅前輩的吩咐不敢不從,但又實在想進去看上一眼,兀自糾結得團團轉。
刀片劃開雪白腕間的皮肉,将桡側最粗的一根經絡割開一道口子,鮮紅的血液瞬間噴湧而出,不消片刻便裝滿了一碗。
聞人青梧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羅紅沿着經絡一路紮針,才勉強封住噴湧的血,又取來幹淨的布巾捂在傷口上,然後又用絲帶纏緊,血方止住。
房門終于打開,血腥味幾乎撲面而來,沈桃吓得一愣。
“小桃過來,将這血分為兩份,作為藥引,分別熬制一份攝魂湯和一份歸魂飲,方子按着沈堂主傳下來的那份便可,”羅紅将碗遞給沈桃,吩咐道,“去吧,小心些,別撒了。”
沈桃不敢耽擱,連忙接過碗,去藥鋪裏忙活了。
羅紅這才回頭再去查看聞人青梧的情況,只見她已經睜開了雙眼,面色微微有些發白,額角也有細碎的冷汗,方才取血的手由于需要加壓止血而肢端發涼。
“感覺如何?”羅紅問道。
“尚可,我也曾是習武之人,這點血算什麽?邊關将士常年為國血戰,要受多少傷、流多少血?”聞人青梧将挽起來的袖口重新放下,遮住被血染紅的布巾,“我今日所體會,不及他們、不及昭平曾經經歷的萬分之一。”
羅紅這才認識到,曾經名震四海的臨安公主、後來殺伐果決的大楚女帝,是怎樣将一副剛毅堅韌的靈魂嵌進這副看似文弱的身軀裏。
她和昭平大将軍很像,她們的靈魂是相似的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