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鎮南關
鎮南關
接下來的整整七日,每日三碗血、九碗藥。
聞人青梧腕上的傷口從沒好過,血止了又流,流後又止。她的臉色日漸蒼白憔悴,眼下多了兩團濃厚的青黑。
而東方落月的面色則日漸紅潤起來,她的指甲被仔細修剪過,身上的血污也被擦拭得幹幹淨淨,大小傷口也都被仔細包紮了起來,每日清理換藥。細瘦的手腕露在被褥外,又被聞人青梧放了回去。
羅紅每天忙着取血和調整藥方,還要定時為聞人青梧施針,以防她氣血虧虛過多而支撐不住。沈桃則負責煎藥和跑腿打雜,倒是勤快的很,幫了不少忙。
到了第七日,水煎後晾涼的藥渣已經堆了一大盆,是之前羅紅吩咐沈桃收集起來的。
羅紅将藥渣放于炭火上烤得半幹,然後研磨成泥,再調制成藥丸,再用火烤至全幹,放入瓷瓶中遞給聞人青梧:“待她醒來過後,可能還會有一些殘存的症狀反複,覺得情況不對時服用一顆,可以緩解。”
聞人青梧的純色已經白得和紙一樣,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羅紅,嗓音沙啞:“不是說能痊愈麽?”她的聲音已經不再有氣力,輕飄飄的,仿佛風大些就能給吹跑。
羅紅有些不忍,又遞給她一瓶能補益氣血的藥丸,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最難的一關已然渡過,後期的偶有反複也是正常的——還有,這瓶藥是補氣血的,你拿去吃,這幾天辛苦了。”
“多謝。”聞人青梧接過藥瓶,并不多言,閉目靠在床邊小憩。
羅紅退了出去,去到隔壁房間看望已經累癱的沈桃,幫她在肌骨連接處紮針,緩解酸痛疲勞。
聞人青梧抱着雙膝席地而坐,枕着厚重的帷幔,眉心緊鎖,似乎還沉浸在什麽夢魇之中。
窗外晨光大亮,鳥雀啼鳴,雖沒有人聲,但也比剛來時多了不少活氣。
纖細卻布滿薄繭的手輕輕撥開帷幔,露出聞人青梧疲憊憔悴的面容。
東方落月醒了。
但她還沒有力氣從床上坐起來,只能勉強側過身,端詳守在床前的聞人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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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落月拿慣了刀槍劍戟的手,虛虛地點在聞人青梧直挺的鼻梁上——她的骨相有些淩厲,和武帝一樣,是天皇貴胄的長相,但她的皮膚又很白,五官也生得濃豔,若不是常年冷着神色的話,應當是極好看的一張臉。
東方落月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她常年行軍打仗,顧不得保養肌膚,難免有些粗糙,但手上的繭子又讓她摸不出來這種細微的差別。她兀自捏了會兒自己的臉,然後便放棄了,揉了揉因為舊傷而隐隐作痛的左肩,莫名生出一股自慚形愧來。
她畢竟大病初愈,精力十分不濟,在聞人青梧醒來前便又昏昏沉沉地閉上眼躺了回去。
聞人青梧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脖頸十分酸痛,想來是落枕了。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餘光瞥見東方落月放在被子外的手腕,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但她也不确定自己睡着之前有沒有将這手掖進被子裏了。
她見東方落月還是和前幾天一樣睡着,薄薄的眼皮上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明明生得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卻偏偏因為戰場殺伐而添了太多鋒芒,這雙眼只要睜開了眼便能教敵人膽寒。
連續喂了七日藥湯,聞人青梧幾乎是有些習慣了,此刻沒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倒不自在起來,她碰了碰自己的唇角,暗自想道:“她還睡着,應當不會發現的吧。”
心中的黑白小人迅速打了一架,聞人青梧終于鼓起勇氣,俯身迅速在東方落月唇上吻了一下,一觸即分,然後逃也似的奔了出去,沒有看到那看似沉睡的人倏地睜開了雙眼。
......
隔壁房間裏,沈桃終于緩過勁來,她哼哼唧唧地說:“可給我累壞了,簡直夢回傷兵所,我現在呼吸都能聞到藥味和血腥味。”
羅紅收起銀針,聞言笑了:“見過了戰場還能保持你這份樂觀之心,挺不容易的。”
沈桃卻搖搖頭:“我并不樂觀,當時找不到大将軍的屍首,我便以為她屍骨無存,唯獨陛下她不信,非要尋到人不可,陛下才是真正樂觀的人啊。”
羅紅覺得沈桃還沒開竅,莫名有些懵懂的可愛,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沈桃被揉得又哼了起來,甩甩腦袋,道:“羅前輩,您真是童心未泯啊,從前沒有人告訴過您作為長輩應該穩重嗎?”
羅紅滿不在意地笑了兩聲,終于收回自己作惡的爪子,俯身敲了敲沈桃的腦門,沈桃被她突然的逼近吓得往後一仰,聽見羅紅說:“對啊,我就是為老不尊,但你又能拿我怎麽辦?”
沈桃怔住了,有些慌亂地別過臉,答不出話來。
篤篤,房門被敲響。
“我說紅姐,流氓耍夠了沒?”聞人青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桃再怎麽說也是安國侯府的人,你當心侯夫人在天上狠狠瞪你呢。”
羅紅終于放過沈桃,上前給聞人青梧開了門,道:“何事?”
聞人青梧的神色卻并不像她方才說話的語氣那樣鮮活,她沉下聲:“我們該出發了,蘇然這幾日都沒來過消息,長安恐怕已經生變。”
“那正好,昭平她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屆時你們三個可以趕路回長安。”
“紅姐你不跟我們一起麽?”沈桃聽到這裏不禁發問,她不明白為什麽羅紅不願意回長安,甚至當年沈戀的葬禮都沒有來參加。
只見羅紅擺擺手,又抱臂斜靠在門上,道:“我一介江湖人,不欲插手朝中事,就此別過吧,我自己回懷岐堂繼續當山野村醫——你請我南下幫忙的情分不用還了,權當是為了我們曾經一同赈災的患難之交——今後若是還有機會南下,記得來懷岐堂看望我,我會備好薄酒,與君同享。”
然而聞人青梧卻上前摁住羅紅的小臂,神色嚴肅非常:“紅姐,此言差矣!家國穩定才能有快意江湖,亂世弱國只能有流寇草莽,你當真能全然擺脫麽?”
羅紅也收斂了笑容,抽回了手,沉默半晌,才道:“此事......容我再考慮考慮吧。”
......
她為什麽不願意回長安?為什麽連沈堂主的葬禮都沒去露面?
因為她覺得這天地爛透了,她曾說武帝年間将星隕落之時,正是江湖人寒心沉寂之始,此言非虛。
但她的寒心發生在更早的時候,發生在南下與臨安公主一同赈災之時。
她看見煙雨江南屍橫遍野,看見貪官污吏安生茍活,她便知道了自己的歸處是山林。
為醫者,最能共情人間疾苦,也最為鄙夷朝堂紛争。
......
然而就在羅紅尚未決定是否要随聞人青梧一同北上時,西涼狼兵竟然打了過來。
兩月前,他們幾乎傾盡舉國兵力攻打鎮南關,以極其恐怖的傷亡代價才攻下這座城池,國內的錢糧都因此一仗被打空了尚且不說,更重要的是軍隊人數的銳減。
楚國無将,西涼又何嘗不是?
大戰過後,他們僅能派出一隊人馬留守屠城後的鎮南關,剩下的人押送被俘的東方落月回西涼國。
當時東方落月并不清醒,她身上受了數不清的大小傷,連日血戰耗盡了她最後的氣力,她是暈倒在戰場上的。
被俘女将,還是楚國征遠軍名義上的統帥、曾經讓西涼狼兵畏懼多年的戰場殺神,她被俘,這事兒怎麽聽都不太妙。
當時西涼國國主見到姿色姣好的東方落月,便動了歹念,後來是在國師的勸阻下才作罷。
沒有人知道這位國師姓甚名誰,也沒有人見過他面具下的真容,但他絕不會被認錯,因為他所過之處草木凋零、風雷滾動,傳說這是能溝通天地神靈的征兆,他是西涼人心中神明的使者。
國師建議将東方落月收為己用,因為西涼國已經在大戰中犧牲了太多将士,如果能有戰鬥力如此之高的人加盟,那比讓國主後宮裏再添一個人要價值大得多。
至于如何保證東方落月的忠誠呢?國師自有辦法——世上奇人轶事萬千,奇毒秘藥數不勝數,他有的是辦法讓她變成一個聽話的戰鬥機器。
但途中不知出了什麽岔子,竟讓東方落月跑了出去,她腳程極快,最後追兵也找不到她去了哪裏。
直到鎮南關駐守部隊被東方落月一一殺盡,遲遲得不到消息的國師才意識到,他尚未完成的作品,回到了她曾經征戰過的地方。
西涼國國主震怒,下令再度發兵鎮南關,殺東方落月而後快。
但恰逢他們在函谷關的戰事十分不順,定安将軍趙銘并沒有因為長安圍困而被調虎離山,而是接旨返回函谷關、全力與狼兵開戰,這也意味着西涼國分不出更多的兵力來管鎮南關這座空城。
直至今日,才勉強排出一隊人馬來捕殺東方落月——自己用不上的武器,也斷然不能留給敵人使用。
這對于聞人青梧一行人來說,真是雪上加霜。
一個沈桃不會武功,一個東方落月大病初愈,就剩倆能打的,其中一個還正氣血虧虛着。
長安城內部發生了什麽變數尚不清楚,甚至有可能再遇到半途截殺的黑衣刺客。
狼兵的彎刀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