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養心殿

養心殿

傳聞武帝當年對褚皇後乃是一見鐘情,曾于戰場殺伐、生死攸關之際許下一生一世共白首的承諾。

只是這諾言在他成為九五至尊之後便做不得數了,他和她的愛恨皆不由己,而今更是天人永隔,那廣為傳頌的愛情佳話成了別人不敢笑的笑話。

聞人青梧擡眼望去,只見皇太後褚妍熙端莊華貴,眼眸深邃如潭,容顏皓月、膚白若雪,歲月僅僅在她眼尾和鬓邊留下了細微的痕跡,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的氣質。

她有一雙與聞人青梧極其相似的眼睛。

褚妍熙端坐堂上,鳳袍繡有金龍騰雲圖,肩披翠綠翡石錦,流蘇随着她放下茶盞的動作輕微搖曳,一舉一動都完美符合當今時代對于“母儀天下”的定義。

聞人青梧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時候,母親總是更喜歡哥哥一些,那時候她以為是母憑子貴,偏愛身為太子的聞人青蛟合情合理,畢竟她只是封建時代的女子,生得公主命而未被送去和親,已是大幸,不敢奢求更多。

失望的次數多了,她便學會了不再期待——不期待能得到父母的疼愛,她只要自己更強一些、權力和地位更高一些,自然所有人都會對她另眼相待——她本不是天生的帝王,這才是她展露自己政治野心的開端。

茶盞輕磕在桌面,殿內落針可聞。

“臨安,哀家許久未見你了。”褚妍熙開口便喊的是聞人青梧尚為公主時的名號,背後的意思便是不承認她的帝王之位,“這些時去哪裏了?哀家很是惦念呢。”

聞人青梧毫不避諱地将軟劍收進腰間,抹去臉上手上駭人的血污,在褚妍熙皺眉的神情中坦然自若地回視,答道:“去尋能挽救山河之人,順便釣出長安城內潛伏的叛黨餘孽。”

東方落月和羅紅站在聞人青梧身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愣在原地,聞人青梧不行禮,她們便也不行禮。沈桃則膽小許多,見着皇太後的威壓便腿軟直接跪了下去,羅紅扶了兩把卻沒扶起來,于是形成了“一跪三站”的詭異畫面。

“叛、黨、餘、孽?”褚妍熙将這詞字斟句酌地慢慢重複一遍,抹了胭脂的朱唇抿了抿,然後笑了,“蛟兒已然登基,你怎的還沒弄明白如今誰是叛黨、誰是君王麽?”

話音剛落,殿內便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和金屬聲,禦林軍姜牧帶人包圍了以聞人青梧為首的堂下四人。

禦林軍身着金銅铠甲,手握青銅長刀,行動間發出的聲響在養心殿內回蕩,幾乎營造出一種宛如沙場金戈鐵馬的錯覺來。

“姜牧?”聞人青梧有些意外,挑眉道,“我諒你家有八十老母,不曾拿你母親逼迫于你,沒想到你竟敢背後捅我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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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牧眼中血絲遍布,似有淚痕,金銅色的面罩擋住了他的表情,他拿刀指着聞人青梧,并不答話。

“臨安,你可知自古以來,暴君都沒有好下場?”褚妍熙再次出聲,她站了起來走下臺階,珠翠輕輕晃動,她與聞人青梧隔着一排禦林軍遙相對視,“武帝開疆擴土、何等功業,登基之後卻也任人唯親、疑心病甚重,最終落得個子嗣凋零的下場,這是他的報應。——而你呢?身為女兒家,繼位一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難以令天下信服——更甚者,你自掌權以來,幾乎就是武帝的複刻,甚至手段更為殘忍。你自诩賢明,卻暴戾嗜殺、獨斷專權,滿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而今,便該是你初嘗敗果的時候了。”

“哦?是嗎?”聞人青梧的鳳眸彎了起來,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反問道,“母後說了這麽多,都掩蓋不了自己是竊國賊的事實——我乃先帝立遺诏傳位的監國公主,傳國玉玺握于我手,況且我大楚律法中從沒有女子不可稱帝之說,又何來的名不正言不順?——皇兄聞人青蛟雖為前朝廢太子,但我登基後還封他為幽明王,從未曾在衣食待遇上有過半分克扣,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一個癡傻之人如何能坐穩那含元殿上的至尊龍椅?——母後,難道您想垂簾聽政麽?”

言罷不等褚妍熙回答,便徑自說了下去,她的聲音在養心殿內回蕩,透着三年君王之位帶給她的威壓。只要她一出聲,其他人便仿佛憑空矮了一頭,站着和跪着區別不大,誰為君誰為臣高下立見。

“自古以來便有後宮不得幹政,外戚、閹黨,都是禍國之始!——您想讓皇兄做個傀儡皇帝,可曾考慮過他是否願意?可曾想過您百年之後,他又會受何人的擺布?您想逼迫姜牧背叛于我,卻以他老母的性命為要挾——為後者不安分守己、為母者不體恤兒女、為君者不通曉人情,您如何能掌得住這至高無上的天下權柄?!”

“姜牧!——”太後和女帝同時喝道,“拿下叛黨!”

霎時間風雲巨變,只見尚且背對太後的姜牧驟然轉身,将長刀架在了太後的脖子上,他沉聲道:“臣奉女帝之命,緝拿叛黨褚太後人等。”

褚妍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牧:“姜牧!你不想要你母親的命了麽?!你......你怎敢?!”

姜牧持刀的手穩如泰山,禦林軍衆将士在他的指揮下全然倒戈,殿內攻防之勢瞬間逆轉!

怎麽會這樣?!

褚太後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哪裏棋差一招,她明明将更加“名正言順”的幽明王扶上了皇位,又聯合以宣平侯和淮陰侯為首的一幹朝臣與內閣分庭抗禮,就連最麻煩的錦衣衛密探蘇然都被她設計斬殺!

聞人青梧理了理袍袖,閑庭信步似的向前走了兩步,對上褚妍熙驚疑不定的目光,沉聲道:“他母親早已病逝,您卻還想瞞着、拿母親性命威脅他,可曾想過這長安城內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和暗樁?”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穩坐江山的守成之才,武帝和周太傅教會了她制衡和權謀的手段,忠武侯教會了她足以傍身的武藝和肝膽。

每當她看着腳下烏泱泱跪地的一群人,以及追随她身後的所謂心腹要臣,她從來沒有全然相信過其中的任何一個。

她是孤家寡人,她只能憑借無數個“後手”來為自己奠基。

無處不在、行蹤詭秘、殺人不見血的錦衣衛,看似能為任意帝王使用、實則只是她一人“豢養”的禦林軍,駐守宮牆內外、京城內外的八十萬禁軍,分散在街道巷口、化身平民的密探......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界裏,她有她自己的活法,整座長安城、乃至大楚國,都是她運籌帷幄的棋盤。

“臨安......”褚妍熙哪怕是落到這般地步也不曾露出半分狼狽之态,她淩空點了點聞人青梧,怒斥道:“你當真是好手段!如今這長安城究竟是百姓的長安、還是你聞人青梧一人的長安?!”

“國難當頭,君王與臣子和百姓本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聞人青梧盡管沒穿冠冕華服,但卻依然有無可睥睨的氣場,“不想着如何将那西南失地收複,倒想着先奪權篡位,又有何臉面質問我是否獨斷專權?!——給我拿下!”

禦林軍一擁而上,将并不會武功的褚妍熙控制住了,但好歹給她留了基本的體面,沒有戴上鐐铐。

一衆宮娥哪裏見過這番景象,一個個吓得跪趴在地上啜泣。

方才一直躲在屏風後瑟瑟發抖的聞人青蛟也被拖了出來,那不合身的龍袍穿在他身上,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十分違和,手腳都不是自己的,像是臨時胡亂組裝上去的。

聞人青蛟被拖出來的時候一個趔趄,直接摔倒在褚妍熙的腳邊,他涕淚齊下,抱着褚妍熙的腿哭喊着:“母後救我!我害怕啊嗚嗚嗚......”

一身華貴的龍袍被他穿得都是皺褶,鼻涕眼淚糊在臉上沒有半分帝王的樣子,他的軀殼是個成年男子,可仔細看看他的眼睛便能發現,內裏裝着的靈魂大概還只是個孩童。

褚妍熙恨鐵不成鋼地一把将他從地上提起來,用帕子擦幹淨他臉上的污漬,喝道:“哭什麽?你流着帝王的血!你給我把脊梁骨挺直了!”

然而聞人青蛟根本站不直,在一衆披堅執銳的禦林軍的包圍下,他竟然再次軟倒下去,身下的布料濕開一片,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

他竟然被吓尿了。

“褚太後與幽明王趁朕離京期間意圖謀反,但諒幽明王癡傻,此舉非主觀自願,”聞人青梧垂眸看着軟癱如爛泥的聞人青蛟,眼中竟然露出了一絲悲憫之色,她緩緩宣布了自己的判決結果,“褚太後削發為尼,入護國寺。幽明王終生軟禁王府,不得踏出半步。”

宣布完畢便領着東方落月和羅紅、沈桃三人一同出了養心殿。

殘陽如血,映照着高聳的宮牆,卻沒有一絲暖意,反而教人感覺寒冷刺骨。

至此,反叛之路正式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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