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杜若白
杜若白
“阿月......”聞人青梧嘴唇翕動,半晌才終于發出了聲音,“你何時醒來的?”
東方落月卻沒有挪開目光,直直地看進聞人青梧眼裏,她說:“大概......一個時辰之前吧。”
聞人青梧才剛醒來,腦子有些不大清醒,說話也沒經過思考,當即問道:“所以你就這麽看了我整整一個時辰?”
問完才覺得自己太過莽撞,昨夜的尴尬和失落再次泛上心頭,讓人恨不得鑽地縫逃走。
“嗯。”東方落月模糊地應了一聲,沒有更多解釋,最後才轉開眼,道,“夜裏容易做噩夢,醒得早。”
聞人青梧明白她此話何意,因此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東方落月自幼随安國侯習武,從十歲剛能舞刀弄棒,就被老侯爺帶上了戰場,到後來安國侯府幾乎全員戰死,她又披挂領旨南下。戰場殺伐是她的家常便飯,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她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幸存者。
但她也是個人,人性使得她無法對死亡熟視無睹,每一個被她殺過的敵人,每一個戰死在身旁的戰友,她都會記得,那些血色彌漫的過往會日日夜夜在她腦海中回溯,在夢境中反複折磨她的心神。
她并非堅不可摧,她只是看起來強大無敵而已。
東方落月拍了拍自己的床沿,道:“地上涼,坐這兒吧。”
聞人青梧揉了揉發麻的雙腿,坐到了她身旁,又聽見她說:“那你呢?又為何睡不好?偏要來我這屋裏睡地板。”
“我......嗐,說來也不怕你笑話——你若不在我旁邊,我一閉眼就會夢見你戰死的場景,還有國葬那天我扶着棺椁走在漫天飛舞的紙錢裏,”聞人青梧擡手捂住眼睛,勉強遮住湧上來的濕意,啞聲道,“雖然明知是夢境,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身在其中卻仿佛已經死去,我的心髒很痛,痛得我想殺死自己。”
東方落月聞言沉默須臾,長嘆一口氣,披衣而起,整理好自己的衣裝後,轉過身向坐在床畔愣神的聞人青梧跪了下去,深深一拜,沉聲道:“我乃敗軍之将、安國侯府之恥,當不起陛下您的一番深情。我如今活着只有一個念想——收複在我手中遺失的疆土!我随時可能戰死沙場,成全安國侯府滿門忠烈之名,将死之身配不上與陛下常相伴的殊榮,還望陛下諒解。”
晨曦透過窗戶灑在東方落月的身上,照出了這副消瘦身軀下剛毅的靈魂。
聞人青梧卻覺得自己的心被撕裂了、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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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再度翻身上馬時,迎着和煦的陽光,仿佛在遠方看見了長安城的影子。
聞人青梧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錦衣衛蘇然的消息了,而且本應該沿途便裝護送的錦衣衛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沒人知道長安城內如今是何光景,或許真的已經變了天。
亂世之中不乏枭雄,聞人青梧也清楚自己近幾年來于政事之上有些劍走偏鋒,她打造了“一言堂”的朝廷,卻無法保證那些向她俯首的臣子內心是否真的順從。
可若是真有人趁亂竊國,又會是誰呢?
宣平侯沈濯和淮陰侯邵陽?——上次蘇然來信時說這二人已經被北衙禁軍韓維軟禁于各自府上,可見他們手段平平,除了在朝中資歷老以外一無是處。
內閣?——不會,內閣要臣均由她一一提拔,每個人的家眷親屬的生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內閣不可能反。
聞人青梧在腦中飛快地将朝中所有能攪弄風雲的人物都清點了一遍,突然靈光一閃,浮現出一個最難以置信、但卻最合理的答案——
“皇兄,是你嗎?”
......
她們抵達長安城時,只見城門緊閉,氣氛肅殺。
秋日高懸于天,将京郊草野烤得焦黃,曾經可以随手采撷的杜若白已經盡數枯萎,乍一看與野草雜草無異。
聞人青梧面色一沉,那些大片枯萎的杜若白都是她命人種下的,從東南腹地培育來的品種,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又有專人照料,根本不該枯萎。
她擡眼望向前方,經歷過戰火洗禮的長安城樓被修繕過,缺口處都有新的磚石補上。
沈桃指着城樓上懸挂的東西,指尖發抖,喃喃道:“那那那......那是什麽?”
聞人青梧和東方落月目力極佳,早就看見了,但卻默契地沒有說出來。
羅紅定睛一看,奇道:“嚯!人頭啊,挂這麽高給誰看呢。”
東方落月猛地攥住聞人青梧握着缰繩的手,聞人青梧淡聲道:“城門大開,看來是歡迎我們回來了,那豈有不赴約之理——走吧,我們去會會究竟是何方神聖,敢在朕的地盤上撒野。”
羅紅拍了拍沈桃的肩,以示安慰,側頭對聞人青梧調侃道:“我就知道不該心一軟跟着來長安,這裏龍争虎鬥的,我這種小魚小蝦合該在江湖裏茍活着。”
“紅姐謙虛了,就算沒有我勸,你也會回來,”聞人青梧打馬向前,聲音散在了風裏,“沈堂主逝世十年的忌日,你要來赴一場故人之約。”
......
行至城樓腳下,終于看清了那顆頭顱的全貌——是錦衣衛蘇然。
那顆頭被人用布條拴在高空,發絲淩亂,雙眼緊閉,面頰布滿血污,皮肉已隐隐出現腐爛的趨勢,遠看倒像是個被人遺棄的破布袋。
難怪這些天沒有收到蘇然的消息,原來他早就被人暗算了。
這裏和破敗蕭瑟的鎮南關城內不同,到處都是人,卻又極其相似,因為到處都是殺氣。
四人進城後,才剛沿朱雀大街行了百餘來米,身後便砰的一聲悶響——城門關上了!
東方落月呼出一口氣,她都不用去确認,其它側城門必然也關了,她嘆道:“看來這是要關門打狗啊。”
聞人青梧屈指在她腦門上一彈,道:“啧,罵我呢?”
東方落月笑了笑,眼底卻沒什麽喜色,手已經攥緊了側邊挂着的斬.馬.刀,銳利的目光掃視過街道兩旁看似尋常的商販,她看見了那些人暗藏于腰間的刀。
赤骥和盜骊就這樣馱着四人在朱雀大街正中央緩緩行着,沒有禁軍開道,卻莫名走出了仿若千軍萬馬的氣勢。
沈桃有些緊張,不自覺地往羅紅懷裏縮了縮,小聲問道:“羅前輩,我怎麽感覺周圍人目光不善吶?”
羅紅覺得這孩子還挺可愛,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答道:“當然不尋常,你見過誰家賣煎餅的餅子做得這麽稀巴爛還沒倒閉的?——你再瞧瞧他們,太陽穴是鼓出來的、耳朵形如餃子,不是大內高手又是什麽?”
話音剛落,僞裝成商販們的殺手便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他們眼神兇狠,手中拿着統一的匕首,刀刃在陽光映照下亮得刺眼。
馬蹄不安地刨動起來,聞人青梧沖那為首之人朗聲道:“這位好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今日敢入城便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臨到頭來也麻煩給個準話,好歹讓我們做個明白鬼。”
匪首啐了一口,上前兩步,用刀尖指向聞人青梧,道:“別扯這些有的沒的,我們都知道你是誰!這長安城不需要暴君女帝的統治,我們已有自己認可的君王!成王敗寇,今日我們就要你做他的階下囚、刀下鬼!”
“哦?”聞人青梧挑眉,似乎對他的話饒有興致,“你們認可的君王?他是誰?”
匪首神色一正,居然抱拳對天行禮,莫名教人覺得他很虔誠,看來那人在他心中幾乎要比肩神明了。
“當今聖上,乃是武帝之子,曾經的幽明王是也!而非你這牝雞司晨、倒反天罡之輩!”
“唔,聞人青蛟?”聞人青梧輕嘆一聲,心道果然,面上卻不露神色,嗤笑一聲,“我那被疫病燒傻了的皇兄?你們竟然寧可認一個無心皇權之人為君王,當真不怕他是受人所控麽?屆時這江山才真是易主了!”
匪首幾乎瞬間被激怒了,厲聲大喊:“女賊住口!休辱我主!”
所有人操刀恒上,瞬時間如同蜂擁般撲向中央的四人。
東方落月旋身下馬,将那斬.馬.刀揮舞得快不見影,在正前方硬生生将包圍圈撕開一道口子。
聞人青梧抽出清雨流霜劍,炫麗清亮的劍花如同霜雪,在人潮中殺出一條血路。
羅紅單手持缰繩控馬,另一手甩出精鋼峨眉刺,使得四周刀鋒無法近身。
沈桃雖然害怕得發抖,但還是抽出不可淩在前方揮舞着,胡亂間竟然還真的擋開一人。
“這邊!——”東方落月大吼一聲,将斬.馬.刀橫揮半圈,前方應聲倒下了一排匪徒,前方道路終于被空了出來,她回頭大喊,“從這裏走!”
聞人青梧一夾馬腹,盜骊便如同迅猛的閃電般竄了出去,在從東方落月身旁經過的時候,聞人青梧俯身拉住東方落月伸過來的手,将人一把帶上了馬背。
赤骥緊随其後,朝着宮門的方向極速奔馳,羅紅邊策馬邊沿途大喝:“女帝在此!何人敢擋!竊國者死!!!”
屋頂上無數流失像她們射來,比鎮南關的狼兵追捕兇險更甚,又被東方落月的斬.馬.刀和羅紅的峨眉刺給當啷打飛,偏了方向沒入地磚中。
神駿迅捷,不消片刻便來到那朱紅的宮門之外,駐守的禦林軍卻仿佛沒有看見擅闖者似的,并未出手攔截,任由這四人徑直入內。
聞人青梧翻身下馬,其他三人緊随其後,進入了女帝日常處理政事所用的養心殿。
殿內掌了燈,自禦座下到大殿門口齊齊兩排花燭,燭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而香氣清郁。
聞人青梧一手持劍,一手負于身後,盯着獨坐堂上之人,半晌後竟笑出了聲,笑罷,她和那人打了聲招呼:
“兒臣見過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