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薛蟠自縣試過後便鑽回書房跟着萬先生認認真真準備府試。府試仍在金陵城考,往返都方便得很。這和縣試只考些經書詞句可不一樣,總要寫點子文章,尤其後面還有制詩一題。萬先生也不指望能教導出一個詩翁或是文章大手,只打發書童去鋪子裏把往年前二十名的卷子買來,也不看上面其他人胡亂批的批語,點出幾篇确實出彩的嚴令薛蟠倒背如流,拆出好句子來只管反複模仿。又要下人去告知薛太太些許“小事”,這邊皇商薛家的當家太太便借“走動親戚”之名帶着女兒着實吃了幾回甄家辦的“百花宴”。

論理,寶釵這樣身在選侍名錄上的,且不合适參加這種相親會,可兒子的前途在那裏擺着,也只能暫時用下姑娘的名頭兒和金陵府諸大人家的夫人來往來往。因着“賈史薛王”四家同氣連枝,兼有甄家這顆背後的大樹,旁人也不敢與寶釵為難。她下月又要啓程進京,是以各家小姐們湊在一處權當與她送行,一個個倒也和氣得很。

小姑娘們湊到一處無非是些衣裳首飾,各家太太們說的便是自家不省心的“魔王”。可巧現任金陵知府家夫人也坐在席上。這位許夫人容長臉,慘慘白的面皮,滿身病态,坐在位置上也無人敢去煩擾,只她一出聲便輕聲輕語應合兩句罷了。

她膝下猶空,因此特別願意聽人說起孩子如何如何,衆人圍着薛太太贊她教子有方的時候便插話進來。薛太太正說着如何請了嚴厲先生管教兒子時,許夫人忍不住道:“還是你家蟠哥兒本就良材美質,不然若是非要拿顆土豆去雕琢個玉人兒出來那也不能行。”其他太太們哄笑起來,紛紛贊她說得是,又說等薛蟠過了府試少不得薛家要大擺一番筵席。

原本勳貴家出身的孩子走科舉的就少,讀書晉身的就更少,多半讀着讀着就奔着做“詩翁”玩兒去了。甄家席上都是如此的人家,倒把個薛蟠襯得跟黑母豬身上的花喜鵲似的。薛太太自家人知自家事,萬先生可不是就着土豆雕出了件玉器麽?少不得陪笑說了幾句“他小人兒家當不得誇”。實是怕兒子牛性一起考砸了沒臉,旁人還當她是在謙虛,只一徑贊了又贊。許夫人這邊便留了心,只待散了回去和丈夫疏通一句,着哪位學政老爺看卷的時候遇着這個薛蟠便将手兒略擡一擡。

這薛家眼看是要起來了,背後站着四王八公,還有參天大樹般的甄家,兒子上進,女兒也生得鐘靈毓秀要往宮裏搏一搏,少不得做個人情與他。送一個秀才出身又算得了什麽?況且這薛蟠縣試是自己過的,只怕還真是個懸崖勒馬的回頭浪子。許夫人沒孩子,就喜歡看別人家孩子學好,是以專門要幫着薛家擡一番轎子——她這身子眼看要不成了,能給當家的結些善緣也算是報了這夫妻一場的恩情。只盼這人念恩,莫忘了替她照顧下娘家。唉,那新納了沒幾年只等着她死了讓位置好扶正的側室也不是甚省油的燈!

待筵席散去,薛太太帶了寶釵往甄老夫人處告辭。剛行禮站定,甄家老夫人劈手拉着寶釵便引給兒媳婦看:“你來瞧瞧這孩子!和我們寶玉像得很,竟恍惚是同胞姐弟般了!”甄太太見了也笑着道:“确實稀罕!你們從前來的時候許是眉眼沒長開看不出來,守孝這三年沒見,猛地一看與我那寶玉竟是脫了影似的。”

說笑間便讓丫鬟遞了個妝盒送上來:“好孩子,這是我的一片心。下個月你去宮中選侍,好不好那些不長眼的太監也要給甄家幾分面子,總也不怕的。另我聽說你賈家姨媽的嫡長女也送進去了,到時候你們姐妹齊心,我們再央這娘娘照拂一二,再沒有不成氣。”寶釵扭頭看了眼薛太太,見她點頭方才接過錦緞裹着的妝盒,又給甄太太行了一禮道謝,母女倆這才退了出來。

待大丫鬟将人送出去,甄太太搖頭對甄老夫人道:“這孩子生得倒是挺得人眼緣,行動間也能看出是個守禮的,可就是這出身……皇商也是商!咱們寶玉那是有大造化的,給他配個商戶之女,只怕将來兩口子過不到一處!”甄老太太阖着眼微微點頭:“寶玉還小着呢,雖說現在相看是早了點,總要先把好姑娘挑出來才是。這薛大丫頭,出身是低了,但我看她眼神伶俐,做個正頭太太的臂膀甚好。薛家家財又豐,只這一個姑娘,到時候還不都是我寶玉的。讓人去給娘娘遞個話兒,想個由頭把這薛大丫頭給黜了,或不是萬一叫宮裏哪位貴人看中,白得給自己家添堵。”

甄太太便起身福了福退下去指揮下人收拾筵席殘局,老夫人歪在榻上,揮退衆多仆婦,單留個通文墨的大丫鬟在身邊,嘴裏說着給她聽,讓人慢慢細細寫出封信來。丫鬟寫好後又把信念與老夫人聽,等她點了頭這才用蠟簽子封好,和準備進上去給甄貴妃娘娘的物事放在一處。

此間暫且按下不表,話分兩頭,薛太太帶了女兒整整在外間忙活了一個月,到了三月初就不得不準備行李打發寶釵先動身上京,她随後與兒子在再起過去。薛太太點好銀票交給大管家一部分,又私底下給寶釵塞了一封,連蘇嬷嬷到莺兒、白鷺、畫眉都交代一個遍,這才忙忙碌碌點了姑娘路上要用的帷幕帳笠之類,并藥丸急救等物往箱籠裏裝。真真是這也少不得那也少不得,唯恐自家女孩兒在外面吃了委屈。

“因已出了孝,春夏二季的新衣裳一各給你做了八套,先湊合着穿。等你哥哥上京了媽再挑好料子一并帶去。還有咱們鋪子裏淘換上來的上好胭脂面脂簪環也各備了一套,去到你姨媽家和那邊姑娘們分了做些人情。對了,還有頂頂重要的這些!”她從懷中取出兩個匣子,一大一小。大的裏面裝的是用整塊青岫玉掏了做的葫蘆瓶,裏面隐約透光可見小小巧巧一粒粒的藥丸子,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打開裏面是塊足金足兩、雕工精湛的金鎖。

薛太太摸摸這兩個匣子嘆了口氣:“這兩件要緊東西,一是你小時候春天常犯熱症時用的冷香丸,再者是那一年和尚道士上門化緣時囑咐你爹給你打的鎖,這三年也不見再發病,故而藥就沒吃,守着孝金鎖也不好戴,也不知你還記不記。”

自然是記得的。

寶釵拿起鎖包在手裏掂了掂,若是綴在金項圈上一共足足九兩,背面錾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整體做工精美,又有魚龍變化的吉祥紋樣打在底子上讨巧,看上去端底精致可愛。這便是那和尚道士預備的“金玉良緣”中的“金”了。

也不知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麽孽,哪裏是什麽良緣?分明孽緣纏身!她放下金鎖又拿起玉葫蘆拔開塞子,自有幽幽冷香透出來。自打重來一遭,那股子火熱便從腔子裏徹底熄了,也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執念,放下劫難便化解,拾起熱毒便新生。

她摩挲一回便把匣子合上,接過去交給莺兒讓她裝好,又重新對着列出的單子點了點行禮,薛太太這才又張嘴道:“我與你姨媽寫了封信,你帶着捎過去,一應開支自有大管家打點,必不讓你被人笑話白住。再者你哥哥府試院試結束我們便一齊上京去尋你,選侍諸事且聽你姨媽安排,有你元春大姐姐的例在前面,你只照做便是。”

寶釵不欲與她多說,只一徑點頭。反正自己心裏有數,少不得要尋個理由徹底把這事兒攪合黃了才是。薛太太還當她想通了,高高興興把車馬仆從預備好,又點了大管家來交代幾遍,這才擦擦眼睛勉強送女兒上京。

家裏早找了陰陽先生查好歷書定下出行日子,旁支各家也都奉了送行的禮過來,家中生意亦托付給積年可靠的掌櫃們;最後寶釵見哥哥也老實跟着萬先生似乎學好了,這才放心登船啓程。因金陵也依着京杭大運河,是以來往官員行商并其家眷都樂意走水路,又快又穩省了不少牲畜腳力。

別看今年是小選,小選也是選,不是想躲就能躲的。這個時候不少外放的小官兒們凡女兒名在選侍之列的都紛紛送了孩子上京,是以一路頗為安全。薛家雇的船混在一群公家子弟中倒也沒叫人認出來,因船上多是女子大都不喜風大浪大的四處走動,所以這一程順順利利不到半個月便行至京城碼頭。

到了碼頭上,大管家顫顫巍巍喊了船家下錨搭板系緊繩子,自己先去岸上找了一圈,打聽來打聽去終于在一處高且闊的臺子上尋到了賈家打發來接人的婆子小厮。他忙轉身回到船上報告,這邊蘇嬷嬷親手給寶釵整了整衣服,又叫她帶上帷帽。

畫眉身條兒長些,故此叫她又打了把十軸輻的綢傘遮在外面,垂下來的綢簾把姑娘遮得嚴嚴實實,就這麽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岸上站定。

那邊來接人的轎子已是到了,寶釵上轎前吩咐大管家道:“東西和粗使下人先放在碼頭等着,您且随我去給賈老夫人并姨媽磕頭見禮。随後再來把行李并下人帶去咱們家宅子安置,讓畫眉随你去,有事兒便讓她來賈家找我回。”薛管家彎彎腰,依言跑去盯着船夫把行禮卸下來。姑娘随身日用的放在一處交予賈家下人,自家帶來的放另一處吩咐兒子帶人守着,直到色色都分割清楚,這會子賈家才剛剛把事情理出頭緒。

一個唇紅齒白面相風流的公子哥兒走出來,薛管家見他身上衣飾便先打個千兒問好:“這位爺,您是……?”那人笑嘻嘻扯着頸子往後瞧了瞧,見正主兒遮得嚴實這才好沒意思站直身子答話:“我是榮國府二太太喊來接薛大姑娘的,人多喊一聲琏二爺。姑娘喊姨媽之王夫人乃是我二叔的正妻,因着家裏瑣碎事多,大多是我在外面跑跑腿兒,請吧?”

蘇嬷嬷甚是不喜此人的行動做派,喚了莺兒和白鷺一邊一個扶住寶釵,自己走在前面引路,好巧不巧正正擋住這賈琏時不時看過來的眼神兒。待将姑娘送進暖轎,她們三個又把轎子圍得嚴嚴實實,一點縫兒也沒留給外面賊心不死的浪蕩子。賈琏心下冷哼,不過是個商戶出身的女孩兒,家裏很有些錢財而已,哪裏就尊貴起來了?弄這些勞什子,別是個滿臉麻子的大餅子臉吧!

他騎馬歪歪扭扭走在前面領路,心下惡意猜着寶釵的容貌,什麽大小眼,塌鼻梁,歪嘴角,眉毛連成一片,零零總總多有不堪,比及進了榮寧街也沒停下來。

“這條路,因連着裏外都是榮國府和寧國府,所以被喊做榮寧街,尋常百姓可不敢随意打這裏走。”他頗為自傲的遙指着高門大戶檐脊上一水兒鳥獸仙人對大管家道:“前些日子咱們姻親,時任巡鹽禦史的林家也大老遠的把女兒送了來寄養,說不得京師還是藏風聚氣,所以這靈秀的人兒也都紛紛聚到這邊兒。”說着有意無意瞄了一眼軟轎的轎簾兒,裏面人跟死了似的一點反應也無,他這才徹底把臉轉開,不再湊上來撩騷。

寶釵當然知道榮寧二府煊煊赫赫時氣焰高到何種程度,主母連人命官司也敢插手颠倒黑白。至于其他放印子錢,強奪財物,逼死下人,林林總總無所不為,無怪日後一敗塗地再無翻身之日。常言道,不做死就不會死,只看這榮府大房嗣子輕浮浪蕩不學無術的模樣便知,除了幾個清白女孩兒家,這家子真真就只有門口的兩個石獅子幹淨。

早有媳婦子們在儀門處等着,迎了軟轎進去走了大約一射之地便有丫鬟請了寶釵下轎,又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擡着一油頂青簾小轎,載了寶釵往二門進。

又走了盞茶時間,外面叽叽呱呱青年女子的笑聲聽得十分清楚了,原來是王夫人攜媳婦女兒迎出正廳來接人。

莺兒扶着寶釵下轎,蘇嬷嬷将笠幕摘下交予白鷺捧着,束手站在另一側一同見禮。寶釵口內說着:“見過姨媽。”那邊膝蓋還沒略彎上一彎,王夫人便急急使了一個穿了粉色衫子,多少帶些頑皮的丫頭把人扶起來。

“你這孩子禮也忒多了。”王夫人自己走上近前攜了寶釵的手往內室走:“你母親給我來了好幾封信,說是憐你年幼上京候選。到了姨媽家,今後只管放心住着。你元春大姐姐去年便小選進宮了,裏面自有人照應,莫怕。”說着兩人便進了東房門去。

臨床大炕上鋪着猩猩紅洋氈,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是個汝窯的美人斛,裏面插着時鮮花卉,并茗碗唾壺等物。地下四面一溜四張椅上,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撘,底下四副腳踏。椅子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花瓶俱備。

王夫人攜着寶釵直接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在西邊下首坐下,婆子丫鬟忙忙奉上清茶和幾樣小點,寶釵略沾了沾唇道:“老太太得閑否?還是要先去磕個頭才是。”

“知你孝順懂禮,稍待片刻我親自帶你去。”說着便進了內室換了身衣服,出來後指着一個穿着素色衣服的少婦道:“這是你先珠大哥哥留下的珠大嫂子。”又指着一個穿了梅紅衣裙長條身形,鴨蛋臉面的姑娘:“這是你探春妹子。”她揮手打發這兩人先往主院去,親自帶了寶釵上轎向西:“我下面還有一個小子,比你小上一年名叫寶玉,最是性格溫和聰明伶俐的,往後姊妹間處一處便知道了。”

說話間家老太君所居的主院便到了,寶釵下轎後又略整了整衣物,待通傳的丫鬟出來請人才帶了莺兒并蘇嬷嬷慢了王夫人一步走進去。

廳中紋飾輝煌暖香襲人,早有丫鬟在當中擺好蒲團,寶釵依禮磕頭,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等她起來才把人叫到面前仔細看。這滿廳的人寶釵俱皆熟識,結局雖各有不同,終逃不過一聲嘆息。賈老太太面相慈和,圓團臉白面皮,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裳,頭上裹着抹額,一笑起來滿臉盡是笑紋。

兩下裏厮見過後老太太便指着屋裏的人一個一個介紹過去,寶釵便随着她的指點重新把那些舊人又細細看了一遍。迎春探春惜春仍是一模一樣裝束坐在側面,邢夫人王夫人坐在賈母下手處,緊挨着老太太的是一對少年男女。一個面如中秋之月,一個态生兩靥之愁,就是那林家妹妹和糟人恨到牙根子裏的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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