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了年節,甄家請來的兩個嬷嬷果然各自抱着細軟包袱跟一個通身氣派精致的媳婦子來了薛家。
薛太太帶着寶釵見過後指着女兒向兩個嬷嬷道:“這便是我家的大姑娘,已在家裏管事了,雖偶有疏漏,但年節裏大廚房管得還算有模有樣,我想着這幾天就把些小姑娘喜歡鑽研的脂粉簪花鋪子交予她打理;另有我兒今日上學去了故不曾見,還望您二位輔佐一二,日後必不會薄待,一衆伺候的小丫頭聽憑吩咐,有甚需要的只管張嘴。”
這兩個嬷嬷端坐客座,腰背挺拔雙目有神,雖說頭發都有些花白仍不掩其本質,可見年輕時也是個胸有丘壑氣度非凡的人。一個圓臉的起身答道:“回薛太太,我老姐妹二人都是宮中今年新放出來的,我姓李,她姓蘇。今上好道憐憫衆生,皇後娘娘亦體恤下人,是以放了一批老人出來。老姐妹們大多在京中安身,只有我們因着互相扶持了一輩子,臨老也不想散開才一起回鄉,為求庇護應了甄老太太來您這裏,只盼今後能好好相處。”
恰到午飯時間,薛太太指了個婆子道:“去和萬先生道個惱,就說給大爺求的管事嬷嬷來了,務必放哥兒來行個禮,午飯就不和先生一起用了,必不會耽誤下午的課程。”婆子應聲而去,片刻便把薛蟠給領了來。
薛蟠這幾日讓萬先生給調理得至少面兒上不敢散漫,雖說禮行的馬馬虎虎,但意思總算到了,因此嬷嬷們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點頭未說些什麽不中聽的。商量了一番,中午就定下蘇嬷嬷跟着寶釵,李嬷嬷跟着薛蟠,從此以後各人院子裏的規矩就要立起來了。
寶釵給每個嬷嬷配了兩個服侍丫頭,外面專門準備了房子,院子裏也留了住處,色色齊備得當,樁樁件件用具都恰到好處又不顯出格。李嬷嬷仔細看了一遍,悄悄兒聲對蘇嬷嬷道:“可見‘山溝飛出金鳳凰’這話不假,誰再能想到這般大小的商戶之女行事能到這個地步?便是當日你我也有幾分不及。少不得好生調、教,日後咱們的下場只怕要看這姑娘哩。!”蘇嬷嬷深以為然,當下甩開手就要使出渾身解數,說不得要教導出一個不遜甄貴妃的角兒來好生氣一氣那擡下巴看人的甄家老太太。
都是梅香拜把子的出身,誰又比誰高出一些來的?
原來她兩個也不是心甘情願來商戶家,只不過叫人拿了個不大不小的把柄不得不聽話,眼見這寶釵是個可造之材,便也安心住下。加之薛家出手确實大方,下人服侍又殷勤,一來二去的也就不再郁結,遂敞開了胸懷一心為新主子打算。
兩位嬷嬷住進院子,下人們立時行動就有了章法。寶釵這裏剛剛調理過還看不大出來,薛蟠那邊簡直天翻地覆,就連萬先生也發現學生禮節細膩起來,摸着胡子感嘆終究還是宮裏出來的嬷嬷有本事。
蘇嬷嬷進了寶釵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小丫鬟婆子集起來一一看過,一等二等的不去碰單留給姑娘使喚,餘下粗使的每人分派了位置,但凡這塊地方有了纰漏就只去尋這人是問,相鄰的人也少不得一個連帶之責。即便有誰心有不滿也不必嬷嬷出面,只周圍受了連累的就饒她不得,整個院子立時變得鐵桶一般,仆役下人進退有據,再無往日嬉笑吵嚷之态。
寶釵自得了蘇嬷嬷這樣一個臂膀也覺得事半功倍,再不必分心處理院子裏的小事。她只管日日卯初起身,半個時辰後到花廳同各掌櫃合賬,辰時正用早膳,早膳過後各鋪子開張又有管事們過來回事兒;午時陪薛太太用飯,過後休息兩個時辰,及至申時又有內宅的婆子們拿了大小事情前來詢問,待色色停當天色也就暗了,再領着白鷺算清賬本,鎖門下鑰後人人各去安歇不提。
如此這般,日日不辍,連薛太太也心疼起來。雖女兒确實有能為,但見她這般辛苦仍不覺恨一會子已故薛老爺又恨一會子兒子,見天吩咐廚下炖湯逼着她喝,稍稍清減一點半點都要唉聲嘆氣苦勸一陣。
寶釵自己倒甚為滿意,這世上就沒有不愛俏的姑娘,上輩子受身形限制,好多鮮嫩的顏色都不大願意往身上披;這會子趁着身條兒細瘦,沒事兒就愛試針線送進來的衣服。配上簪花配飾,有好的便叫成衣鋪子也這樣搭着賣,比以往生意還好了許多。她索性便将通濟橋邊一個不大得法的鋪子收回來,隔開上下,樓下做些綢緞成衣,樓上只接待各家太太小姐來試新鮮衣服樣子。下人嘴嚴,衣裳新奇,料子也鮮豔,因此未曾幾日便比老店的賬面還從容上許多。雖然南來北往的行商生意暫時收了回來,嫡支的地位倒也沒得動搖。
一家人就這般數着日子守孝,又不能出門走動,只有在家管兒子的管兒子,管鋪子的管鋪子,或清閑或忙碌一年又一年就過去了。及至寶釵滿了十周歲,虛歲眼看十二,出孝的日子也快到了。兄長薛蟠摩拳擦掌只等着掏錢買個秀才好依前言請走萬先生,複又有宮中為諸公主遴選伴讀侍女的消息傳來,薛家大姑娘赫然在冊。薛太太便和在京中的姐姐王夫人來往了數封信件,打算等兒子下過了場便攜全家北上待選。
為着這個原因,她同寶釵商議一番,從族中選了個父母皆亡故的旁支提來關照金陵城的生意。命他每月進京核銷一次賬面,又收了他妹子做養女,許諾必會按他父母尚在時所定的人家好好與他妹子送嫁。
這個人選恰恰就是後來娶了邢家岫煙的薛蝌,因是知此人确實是個能辦事的赤誠君子,寶釵方才有意在薛太太面前提了他,又早早收養寶琴免她日後糟梅家诟病退婚,自己也得一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姊妹,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只說薛蟠去考童子試這一樁,進考場所需的東西自有萬先生早早寫了條子遞進來,阖家上下少不得小心謹慎的備好,查了又查,撿了又撿方才遞到正主手上。寶釵和母親串通好,只哄着兄長道:“關節俱已為你打點妥當,論理一個童生是跑不了的。可若是交了張白卷子上去,那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得。少不得你自己勞動勞動,好歹也把這三年積攢的本事顯擺出一二來,把卷子紙寫滿了交上去才是。也好心裏知道這是咱自己憑手段得的出身,日後總不怕和人說嘴!”實際上根本就沒這回事兒,無非為了搪塞薛蟠鬧着要花錢作弊罷了。
那薛蟠,原本打着胡亂一填交上去便能逃出生天的主意,一聽此言心下也甚是有些癢。守孝這三年日日被拘在院子裏踏踏實實讀書,來往皆是一水兒青皮小子也沒人引逗他分心,肚子裏總算積了點墨水。這人一有了幹貨,自然想要露個幾手,加之又有母親妹子和他說關節俱已打通,還有甚可怕的?當下一大早雄赳赳氣昂昂帶了管家和小厮提着考籃去了縣試。
因薛家原籍就在金陵省,考試都不必往遠跑。從清早算,五場考完,薛蟠幾乎是叫管家喊人擡回來。家下早預備好了熱湯熱水并大夫守着,洗涮一通安排他躺下。大夫診了脈,說是困乏得慌,薛太太這才停了念佛扶着女兒往內院走。
“我待說不叫你哥哥去受這個罪。咱們家的孩子,哪裏還需同那幫泥腿子出身的搶飯吃?可既然書都讀了這幾年,日日起早貪黑,苦也吃了總要有個結局方才放他去。幸好未出大事,否則豈不是悔之不及?”說着拿帕子直擦眼角。寶釵扶着母親走過夾道,身邊自有丫頭婆子把兩邊伸出來的草蔓扯開,她只抿嘴一笑:“這不是為哥哥自己好?有了這個出身,将來找嫂子也好往讀書人家裏去尋。不見賈家姨媽就給珠大哥哥聘了位國子監祭酒家的小姐做大奶奶麽,可見必是好的,不然不能夠入得了姨媽法眼。”
這一番話又勾起薛太太的一樁心事:“現在已是二月裏了,四月份選侍,你下個月就得進京。你哥哥這邊又還有府試院試,都到這個份兒上了也不能說不考就不去考,兩下裏時間這麽一耽誤,你可該怎麽辦?”寶釵答道:“正好我先一步去京中将祖父在世時置辦的宅子整上一整,少不得将來哥哥也能進京趕考呢,住咱們自己家豈不便易!”
薛太太就笑着拍拍她胳膊:“就會說好聽話哄我,就你哥哥那樣兒的,能把這童生試過了我就謝天謝地把萬先生當活菩薩給供起來!”話頭說回來,她又皺了眉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麽能獨自外住?我跟你姨媽說了,選侍的時候只呆在賈家,那來接人的太監見了也要掂量兩三分哩。”
“可是怎麽自家有宅子還非住親戚家,說出去怕被人瞧不起。聽說京裏人大多勢利眼,各門各戶有誰沒有誰一清二楚,咱們本來希望就不大,何苦還要去讨人嫌呢?先前鬧得沸沸揚揚到時候被黜了出來臉上有甚光。”寶釵扭了臉不願意,薛太太只搖頭不答應。她只得又道:“我帶了蘇嬷嬷、莺兒和白鷺去,再把畫眉提到一等也帶上,這麽多人,怎麽能說是獨自外住呢?姨媽家乃是國公府,規矩大得很,空去了受拘束。再則,每個月蝌哥兒都要尋我合賬,叫姨媽家下人見了不像樣!”
說着說着前面就到了主院,薛太太揮退衆下人帶着女兒進了內室,左右看看方小聲對她道:“我是這樣想的,憑我兒的容貌才學,莫說小選,便是大選也綽綽有餘,只是被出身耽誤了。能選上公主伴讀自然極好,萬一不成,你姨媽家次子,只比你小一歲名喚寶玉的甚是良配,你姨媽也有心做個親,所以才想着要你過去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是情比金堅,再者将來既是婆婆又是親姨媽,還能虧了你不成!”
就知是這話,上輩子便是被這所謂的“不虧”給坑的血賠。
寶釵只咬牙打定主意再不重蹈覆轍,又不好空口白牙說人榮國府二房的嫡次子不好,只磨着說不願去親戚家白住怕人笑話。薛太太只當她小孩兒家面皮薄,完全不當一回事勸道:“不若這樣,你先住到你姨媽家。老話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內外自然有別,賈府可是規矩人家,怎會讓你見着外男。若是選侍不成屆時你再想想媽的話,你小孩子家家,媽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怎麽會害你?”
話說到這一步,再硬拗就顯得奇怪了。寶釵只得先應下來,按着上輩子的記憶,姨媽是安排了他們住在榮國公暮年靜養的梨香院,裏面有道門通往賈府內宅,若是鎖着也自有單獨的門可供自家出入。小住尚可,要麽選侍入宮,要麽總得絞盡腦汁想個計策搬出去才是。
未過幾日薛蝌和管着進上采買生意的管家又來回話,說是家裏既已出孝,少不得要往戶部去一趟核對往年采買的賬目。雖說上面有人,這項核對也不甚要緊,但總是個必須要走的過場,這件事兒還只能交給家中男丁去做,讓薛蝌自己去薛太太又不放心,少不得要等薛蟠院試完事兒了再說。
即有此事,寶釵索性留下二管家守着老宅,要了大管家一起跟着上京。她先行一步去往姨媽家借住,好叫大管家收拾自家宅子,待兄長和母親來京便尋了由頭一氣兒搬出去離賈家遠遠的。
薛太太一面憂心兒子科考,一面牽挂女兒選侍,正左右為難中得了這個主意立時喜得不得了。有姐姐照看還有甚不放心的,竟撂開手從從容容去喊人去給薛蟠看榜了。
說來也是萬先生手段高,他乃是進了殿試的士子,見識總是有的。童生試考來考去無非十幾頁內容,他也不教薛蟠什麽制詩之類的雅事,只壓着他下死功夫把這幾頁書來回背的滾瓜爛熟,務必求一個萬全。薛蟠下場的時候又叫妹子哄着說已打點過,因此心裏一點怯意也無。這人的精氣神兒一足,加之肚子裏的貨恰好對版,當時下筆便有如神助。往日只倒得出五六分,此時也能潑灑個十之**。是以家人去看了竟一路喜不自勝的跑回來報喜到:“恭喜太太,恭喜大爺,縣試中了,不多不少排在第三十。”金陵府考童生試的學子不知凡幾,這個名次對于薛家來說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薛太太喜得頭暈眼花,金陵城縣試的童生不知道有多少,兒子竟不是孫山之名,莫不是已經死了的丈夫墳頭冒青煙了吧!
薛蟠自己也懵了,他還當是妹子錢使得到位,竟活生生買了個第三十名。他只當自己還是當年泥豬癞狗般的學識,生怕這個名頭惹來禍事,只好顫顫巍巍哭喪着臉去尋萬先生讨主意。萬先生先讓他把卷子背了一遍,細看過後噴笑道:“你叫你妹子給哄了,乃是憑自己本事考的這個名次,若不是這兩筆字着實寒碜只怕還能更好!”薛蟠只是不信,忙命了書童去問,那小子去了好一會才回來道:“回大爺。姑娘說了,本是安排了人去打點的,然回頭一想覺着不妥。說您與姑娘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那不可能妹子千伶百俐哥哥卻是朽木一根,因此竟又把去打點的人給喊了回來……是以,是以……”
“是以我自己個兒過了縣試?”薛蟠瞪圓了眼睛,低頭看看自己白胖的手滿臉詫異,“我竟是自己個兒過的?!”說完只聽“咕咚”一下人就撅了過去,下人趕忙請了大夫來,看完後連大夫都笑得直搖頭:“薛大爺無事,先前吓了一跳,又喜得過了,因身形富态頗有些痰湧之兆,今後吃食素淡些,一會兒醒來按方随意吃一副即可。”
待他再醒,只見親媽和妹子俱坐在床尾,寶釵兩只眼睛哭得紅紅的,少不得又要費力坐起來哄她們母女倆:“往日裏我只道自己蠢笨如豬,再不想看半頁紙的,哪知只要功夫到了世上竟真的未有不成之事。多虧有萬先生教導,方才有大徹大悟之時,今後定當盡心盡力跟着先生念書。妹子本也是一片好心,媽你千萬莫說她了。”
哪知薛太太“嗐”了一聲:“哪個會為了你說我女兒來的?年紀輕輕竟有痰湧之兆,明兒起你院子裏只有青菜蘿蔔!”複又掌不住笑起來:“我的兒,你竟有這樣想的一天,叫我這當媽的立時死了都能瞑目。”
寶釵并薛蟠兩個都說她話不好聽,混不吝的薛大爺更是呸了幾聲,一兒一女承歡膝下,薛太太只覺這日子便是神仙也過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