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一早,寶釵早早起身,自有丫鬟婆子圍上來伺候着洗漱更衣,等自鳴鐘響了幾聲廚房送來了早膳,用過後有丫頭進來禀報三姑娘探春近日偶感風寒,迎春惜春都要去看她,問問寶釵去不去。
這廂寶釵剛喝了八寶茶,端着碗想了下道:“你去回二姑娘就說必是要去的,再将我素日做的針線尋一件鮮豔的等下出門帶上。”她留了白鷺守在梨香院等着與大管家核對賬目,身邊帶着莺兒和蘇嬷嬷一起出去慢慢往王夫人的院子逛過去。
此時已是暮春時節,芍藥開的正好,莺兒見了忍不住就想折一枝下來,寶釵左右看看命她尋來灑掃婆子過來問道:“這花今早進過老祖宗沒?”婆子福了福答道:“回姑娘,已是掐着尖兒進上了。您喜歡哪一枝,我去給您折來,莫弄髒了姑娘們的繡鞋。”
莺兒便指了一枝鵝黃一枝銀紅的給她看,順手又掏了把銅子兒塞過去:“勞煩媽媽折一下,頸子要長一些,我要帶去看望三小姐哩。”那婆子接了錢笑得尖牙不見眼,放下掃把穿花分葉的淌進去把她點的兩枝折好遞過來恭維道:“寶姑娘心善,連身邊的丫鬟也巧得很呢!”
寶釵只笑着應了聲,前頭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正拂開翠綠翠綠的柳枝引着迎春惜春從頭裏走出來,惜春的大丫鬟入畫跟在最後頭。莺兒當先喊了司棋一句姐姐,寶釵同賈家的兩個姑娘互相問了早,便走在一處一塊兒朝王夫人的院子走。進了院子,周瑞家的剛好從裏面出來,見了寶釵笑眯眯的:“寶姑娘起得好早!太太剛用過膳,早間正說要請了大夫來家呢,竟是将幾位姑娘都驚動了,少不得老祖宗那邊也要知會一句。”
寶釵不欲同她多說,只點頭道:“那便不妨礙你做事了,我們一起進去給姨媽道個好且去看看探春妹妹。”周瑞家的福了福徑自抱着個匣子退下去,三個姑娘等了會子就見金钏掀開簾子走過來:“太太請姑娘們進來說話。”
迎春打頭,寶釵跟着,惜春最小走在最後,三個一塊兒進了東邊的三間小正房。房間裏正煙霧缭繞盡是檀香的味道,金钏壓低聲音對她們道:“昨兒晚上太太念佛念了挺晚,三姑娘孝順服侍着一塊抄經抄到天亮,結果不小心就着了風,這會兒侍書正伺候着躺下了。”
說着就見王夫人穿了件金盞黃的琵琶襟大襖,下面系着赭石色馬面裙,正扶着丫鬟彩雲的手從內室愁眉苦臉的走出來。三個女孩兒齊齊彎腰行禮,王夫人有氣無力地指了指側面一溜鋪了錦緞櫈褥的椅子叫人坐下才道:“大夫剛來,你們等下再進去看三丫頭,免得撞上了。”
迎春惜春不說話,安靜坐着喝茶,寶釵也不好多說只靜觀其變。昨天見探春還好好的,哪裏一夜人就病得起不來了?上輩子姨媽的手段就叫人眼界大開,重來一次細心些這蛛絲馬跡看到的就更多。也不知是後院的趙姨娘還是賈環惹了姨媽的眼這才遷怒到探春身上,這姑娘也是倒了血黴。
她哪裏知道探春也算是被薛家牽連。
賈家二房老爺賈政聽聞薛家不學無術整日游手好閑盡闖禍事的外甥竟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但日日跟着先生念書,竟然頭一次下場就把縣試給過了!?自家長子原本也寄托了全家的期望,沒想到竟生生折在科考中途,孫子尚幼未來如何暫且不知,眼下只能指望指望次子,說不得也能得個喜出望外的結果。加上趙姨娘伺候得殷勤舒爽,他便點頭應下讓賈環一起跟着去家學。那趙姨娘急着顯擺,冷不防就被丫鬟給告到正房太太眼前,礙着老爺還在不好尋她的不是,便拿了她親生的女兒來作伐子。賈政一貫是不顧子女死活的,只當女兒真的着了涼,問也沒有多問一句便去前院和清客先生們吃酒去了。
金钏兒一早就請了趙姨娘過來照顧探春,沒一會兒就有婆子來報說姨娘把姑娘屋裏一件珍玩給砸了,正跪在外面賠罪呢。王夫人也不叫起,就讓她頂着越來越高的日頭擱探春屋門口跪着,等寶釵三人來了方才使眼色讓彩雲去把人送回偏院。
片刻後大夫看過診便提了藥箱出來,坐在屏風後留了張疏風解熱的藥方。王夫人就叫下人送他出去,這才對身邊幾個女孩道:“你們去看三丫頭吧,可憐見兒的,身子生得單薄親媽又不長臉,許是有親熱姐妹在身邊能精神些也未可知。”
寶釵等人辭了她走去西側院。探春正躺在床上,侍書剛剛把遮擋的帳子并屏風撤下去,見了三位姑娘來看望主子,立刻滿心滿眼的感激。有小丫搬來鋪了褥子的繡墩,迎春惜春寶釵三個挨着探春坐下,只撿些無關緊要的輕松話題閑聊。
寶釵讓莺兒把折來的芍藥交給上茶的侍書交代用淨水養着,那丫鬟歡歡喜喜的喊了外面婆子去操辦,回頭又守在探春身前,恰恰看到寶釵拿出針線贈與探春忍不住道:“寶姑娘做得好鮮亮活計,竟把我們都給比下去了!”
“你們如何與主子比得?”探春愛不釋手的摸着繡了各色蝴蝶的湖藍色帕子,又舉到眼前去看針腳走勢:“這可真是紮得奇絕出色的花兒了,蝴蝶竟好似活過來的模樣。”
寶釵看了婆子們把芍藥放好才笑笑同她道:“這是我出了孝近些日子才做的,家常拿着玩兒吧。想着你病了也不知帶些什麽來,只這個看順眼了心情也好些,說不得病好的快。”說着又拿到近前去看絲線,迎春也湊過來叽叽咕咕問針法配色,惜春還小,坐在旁邊央着也想要一方繡了動物的帕子玩兒。
這時守在外面的小丫頭脆生生向內裏報了一句:“姑娘,寶二爺跟前的襲人姐姐來了,還有林姑娘身邊的紫鵑姐姐。”探春沖侍書點了下頭,丫鬟忙走出去将人迎進來。
襲人穿了件蜜合色襖兒,罩着胭脂色褙子,下面系着豆綠的裙子,後面跟着同樣丫鬟裝束的紫鵑。兩個大丫頭走進來先給姑娘們行過禮才張嘴,那襲人道:“今兒一早寶二爺就聽說三姑娘病了,沒奈何,老爺昨兒下了令要讓去家學裏,是以今天竟沒法過來探望姑娘,就打發我來問問。”她剛說完紫鵑也道:“我們林姑娘叫送了些潤喉的糖過來。都說着了風的人嗓子容易痛,萬一要是有了症狀含上一顆立時就清爽許多。”
探春謝過她們便讓侍書把東西收了,又帶這兩個丫鬟下去吃茶,寶釵等人略坐了坐也就告辭各自回去不再多提。只探春這裏,下晌放學的時候寶玉和黛玉到底一起過來看她,卻見侍書和另一個丫頭坐在熏籠下面拿了方湖藍色的帕子正在描花樣兒。
寶玉素來喜歡這些精巧東西,湊過去一看便舍不得放下,扭着侍書的胳膊道:“好姐姐,這是哪個繡的帕子?舍與我吧。”侍書自是不肯,只沖屋裏努嘴道:“這是早上寶姑娘來來看我們姑娘時捎過來的,說是給我們姑娘看着解悶兒,怎能給了你!?”寶玉聽了這話雙手一拍:“是了,我道是忘了什麽,原來竟是還不曾去拜會寶姐姐,怎地就輕慢了她!”說着扭頭問黛玉去不去,黛玉搖頭道:“都這會子了,去了還叫不叫人用晚膳了?我明早約了二姑娘一起去,你自去吧。”
寶玉猶豫不決,又貪看那方帕子,直在探春這裏磨磨蹭蹭到賈母派人來喊才走。待他和黛玉一出院門,侍書提了個紅木食盒近前打開,裏面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子時鮮蔬菜,其他就沒了。
“姑娘,用些清淡的吧?”侍書打發小丫頭将炕桌擦幹淨擺好,又把碗盤端上去,探春恹恹抱着被子坐起身道:“又是這些清湯寡水的,見天這麽着沒病也弄出病來了。喊嘴緊精明的小丫頭帶上銀子去大廚房只說是你們幾個想要添個不拘什麽花葷,快去快回!”侍書從屜子裏翻出來一角散碎銀子打發了個才留頭的丫頭去跑腿兒,自己回來先替探春布置碗筷。
探春這一病就是好幾天,聽說家學裏先生夭了獨子學生們才放了假回來,寶玉一頭紮進院子裏樂不思蜀,賈環撅着嘴回趙姨娘的院子摔打一通,隔天就有婆子告訴侍書姑娘該大好不必再熬藥了。
頭上的金箍兒一去,寶玉撒了歡兒的在女孩家隊伍裏厮混,猛地見屋子裏丫頭在日頭下做針線就想起了寶釵繡的帕子,着急上火起身讓襲人滿院子跑了一圈,請了三春并黛玉等人一起往梨香院去尋寶釵玩兒。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來,梨香院外盡是綠樹蔥茏一派森嚴氣象。走過夾道到了角門,帶路的李纨讓丫頭上去敲門,三聲響後黑漆木門“嘎吱”一下拉開,一個紮着總角的小厮看見來者急忙跪下低着頭道:“給各位姑娘請安。”他這一吆喝一個守在附近的婆子急忙趕來,見了李纨并後面的寶玉立時笑得眯了眼忙對小厮道:“回去繼續守你的門,這是我們榮國府的小姐公子們,必是來拜訪寶姑娘的。”說着引了衆人往裏走,早有別人跑去主院通報了。
寶釵正在東廂書房帶着白鷺和大管家一起核算賬目,有那些奸猾的夥計見薛家老爺辭世,大爺年幼且“天高皇帝遠”的很是敢弄虛作假,把好些老字號有口碑的鋪子都弄得衰頹,再不整治一番只怕鋪子裏最後姓誰都不知道。算盤珠子正叫她打得稀裏嘩啦山響,莺兒進來通報說是榮國府那邊的太太小姐并公子哥兒來串門子了。寶釵核算完最後一條才把簽子夾在賬冊裏對白鷺和大管家道:“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你帶些回去做,下晌再來核別的,白鷺去送送。”
大管家連忙起身擺手道不敢,鞠了一躬卷起兩本賬本轉身便從另一邊出去了。蘇嬷嬷幫着給她換了身衣裳,走進正房時衆人剛剛坐下。
先是探春拿了平時自己寫的字來謝寶釵前幾日去看她,迎春惜春找了莺兒去要新的花樣子,黛玉坐在一旁看她們配顏色,只寶玉一個恨不得能湊上來貼着與寶釵說話:“聽說寶姐姐往年在家經常抄了經書布施于寺廟,想來也是深知禪機的……”不等他繼續往下說,蘇嬷嬷只在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往日奴婢就常勸我們姑娘,小姑娘家家的少沾些檀香,免得移了性情反而不美。先前不過是守孝為了給已故老爺積些陰德故而不曾阻攔,眼下哥兒正是上進的大好年齡,可不敢也滿口禪機。”
寶玉素日最厭人跟他講什麽經濟仕途,又尤其厭惡上了年紀的婆子,立時看蘇嬷嬷百八十個不順眼。礙着這是頭一回拜訪寶釵,又見人對這嬷嬷頗為恭敬,這才頓了會兒岔開話題道:“先前寶姐姐給三妹妹帶去的帕子我見着了,再沒有這麽精妙的花樣兒,賞我一方帶回去把玩可否?”
蘇嬷嬷已是摸着了他的脈,專從匣子裏取出一方白绫底繡了慧文的勸學詩送出來道:“既然哥兒張了口了,我們姑娘這幾日剛繡好預備着贈與大爺的帕子不如就先轉增給寶二爺吧?”寶玉接過來一看,滿篇都是勸人惜時讀書的字句,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先前見那繡品着實蘭心慧之頗舍不得,可細一看裏面的意思只覺頭暈目眩,整個人都不好了。他随手把東西遞給走過來站在旁邊更換熱茶的莺兒,轉頭眼巴巴的去看探春又拿在手裏的那方湖藍底百蝶花樣的帕子。
這一走神兩廂伸手就岔了開來,寶玉手裏的帕子直直戳在莺兒手裏的茶盞上,半盞茶撒出來把好好的帕子給染上了顏色,莺兒見了忙不疊放下茶盞搶過帕子細看。
“嗐!好好的清清白白女兒家,非要同那些祿蠹之徒同流合污,嗚呼哀哉!”寶玉見莺兒熱水都顧不上先小心把那滿是勸學詩的帕子收起來,忍不住搖頭嘆了一句。別人尚可,坐在迎春身邊的黛玉手頓了頓,複又裝作無事的樣子指着一條松花配桃紅的縧子道:“這個是誰打的?好巧的手,顏色也嬌豔。”
寶釵便起身走過去看了看道:“是莺兒打的,這丫頭自小和我一起,再沒有手巧過她的了。你們要是看上哪個了就讓丫鬟過來問,不得閑也能教會了讓她們自己回去打。”
寶玉又被獨個兒留在一旁,悶了一會子起身一言不發掀開簾子就出去了,直把一屋子人都弄得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倒是寶釵絲毫不在意,仍舊笑着慢慢細細講些針鑿上的話,直到衆人告辭送行時一并将人都送到角門才對看門的小厮道:“往後再有男客上門警醒些直接勸回去,兄長不在我一個女孩兒家怎好随意見外男?白的壞了姑媽家的名聲!念在你是初犯暫且不重罰,下次再犯你就回宅子去換了伶俐的來使!”
小厮急忙跪下磕了幾個頭,:“回姑娘,再不敢犯了。只剛才那位哥兒氣沖沖從這兒往院子裏走,不多時就見個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姐姐來尋,兩人一起進去了。”
這一番話下來,其他人只是腮邊泛紅,獨李纨和黛玉在一旁臊得不行。前者乃是孀居的寡婦,小叔子雖小但也快到知人事的年紀,客居的姑娘當她面說“不好見外男”雲雲,跟指着鼻子罵她不知禮似的;後者心思細膩,看寶釵行事便想到自家身上——一喪父一喪母,商人之女尚且在家守足了三年孝才出門,且謹記男女大防,自己身為二品大員的嫡女不但未能守完母孝,更是和外男舉止親密,連居所都只隔了間碧紗櫥,真真羞死人了!當下滿面壓倒桃花般羞紅,好在人人心中存事倒也無暇顧她,這才跌跌撞撞回了碧紗櫥倒下捂着眼睛就哭。
晚間賈母聽說孫子并外孫女一個氣悶一個哭泣,還當是小兒女又拌嘴使性子,招來跟在身邊的人一問方才知道原委,登時抱着寶玉氣憤不已:“我說這薛大丫頭迂,果不其然。豈不聞客随主便?男女之防确實要緊,可我們寶玉還是個孩子呢,哪裏就那麽多事了?真真是商戶出身小家子氣!”寶玉滾在賈母懷裏倒把不是都推在了蘇嬷嬷身上:“寶姐姐無非順從罷了,那嬷嬷着實可惡,又粗又俗,薛姨媽怎的找了這樣一個人磋磨自己親生姑娘?”
賈母摸了摸他腦門道:“這世上專有那種狠心的父母,為着自己臉面折騰孩子的又豈在少數?只你小孩家家經過見過得少才深以為罕罷了,誰家裏沒兩三個這樣的媳婦子。”又轉頭去勸黛玉:“你父親将你交給我,必不會讓你受人诽謗沒了下場,且好生住着。那薛家大丫頭選侍十有**是要被黜了的,到時候只管往她臉上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做到了!雙更了!雖然有些晚......
另外賈寶玉管人要親手做的帕子,放在現在基本上等同于“請讓我欣賞一下您的胖次”這種騷擾,被塞了一條男士四角內褲也是情理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