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寶釵自此安生住下,每日裏只白天帶了蘇嬷嬷和莺兒去給王夫人請安問好,賈母不傳從不進主院一步,早早晚晚也把角門鎖了,一副不與人來往只顧自己過清閑日子的模樣。
到了四月初一,便有宮裏傳出消息命選侍的諸女先将名冊遞上去,裏面寫了祖籍、出身、父職及個人體貌。寶釵依言将備好的冊子交與上門取東西的太監,對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着回去複命,卸了差事打個呼哨趁人不備便去了甄貴妃宮中。
原來今上好道,一味信些道士們的養身之術,故此近些年頗好一些年輕貌美出身不高的女孩兒,取其“采陰補陽”之意。宮裏新晉的小貴人小才人之類數不勝數,便是沒名沒分的宮女也不稀奇,老人兒們不過是仗着往日情分把高位都占滿了而已,下面早已鬥得一片烏煙瘴氣。都說後庭連着前朝,這些送進宮的女子有多少都是為了家族計較才勉力搏命,今上是不是真的寵愛喜歡反倒不在意,争奪的無非是個臉面和說話的分量罷了。
甄貴妃身邊的大宮女把人帶進去,這太監磕了個頭細聲細氣道:“禀娘娘,奴婢的差已經交上去了,那薛氏女容貌确實讨人喜愛,約莫有個十一、二歲,生得鵝蛋臉杏核眼,皮膚白皙頭發黑亮。”甄貴妃坐在上首聽他說完換了個手撐着下颌骨:“連你都贊了的,可見是真的好,老太太既是取中了必有其道理。想個法子讓她黜了,進來的時候也別叫誰看見以免節外生枝。”
她的意思是頭一關便把人送出去,反正甄家只打算納這薛氏女做個妾,做妾的麽,還要甚麽名聲兒?可是下面人接了旨意卻不敢真這麽想——又是甄家老太太取中了的,又叫貴妃娘娘勞動親自過問,言語間似是還怕別人見了搶了去,誰敢小瞧?怕不是要留着配與五皇子罷,既是如此,這裏面的學問就大了去了。比如品行、體态、疾病等諸項就不能拿來做由頭,嬷嬷驗看的時候也不能失禮,說不得将來誰坐了那個位置,今日被他們刁難的明兒就成了人上人。
能在宮裏活的好好還領了差的都是人精子,這太監回去一合計,少不得要把人送到最後一關。屆時動一動她的名錄簽子把人排在後頭,主子們前面看累了就散了,後頭的往往看也不看直接黜了,不壞人臉面又能把貴妃娘娘交代的給辦好,何樂而不為?
是以四月初五宮裏來人接的時候寶釵自己也覺得甚是詫異,這幾個小太監和上輩子比起來看着臉色都不一樣,上輩子一個個跟欠了他們錢似的,哪跟如今這般笑臉迎人?之前母親不知貼了多少銀錢與王夫人,為了這個選侍只怕賈家兩三年的出息都叫薛家給包了,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是以今次她壓根就沒抱甚想法,只當是走個過場“陪太子讀書”罷了,連給太監的例行紅包也偷偷裁掉,不料居然還得了好臉色,不得不令人唏噓。
此次選侍雖說是小選,可實際是為諸位公主郡主選錄侍女伴讀,比起入宮做宮女輕省體面了不知多少,故此不少清貴人家也把姑娘送了進來,天還未亮便有一頂頂藍布小轎接了人往宮門處去。
榮國府距離皇宮不甚遠,寶釵在轎中約摸着大概過了有兩刻時間外間太監尖細的聲音便響起來:“薛大姑娘,請下轎吧?”她依言順着低頭走出去,自有宮裏的嬷嬷上來接了人去排隊。宮門外有披堅執銳的禦林軍震懾左右,大太監拿着名錄一個個核對無誤才放人進去,但凡有些許懷疑的便就地拿下直接扭送去等着的錦衣衛大人們那裏盤查。而那接人過來的轎子早就走了,還得趕着去接下一個呢。
寶釵跟着隊伍一點點往前挪,被送來選侍的女孩兒們都按制穿得樸素,臉上用的也是沒什麽氣味的簡單油脂,胭脂是不許用的,頭發也都是絹花簡單紮了個髻。待她覺得腿上有些酸痛的時候才算排到近前,後面已是又排出條長尾巴了。
大太監唱了名兒,寶釵上前屈膝福了福,一番對答确認無僞方被放行。過了最外面一道宮門,裏面等着的便處處都是窺探的視線。自從這裏起對選侍女子儀态言行的考教便開始了,上次這一關就有粗心的被直接送了出去,臉面都丢盡了。寶釵确實不打算進宮,但也不想就這麽跟落水狗兒似的叫人攆出去,因此到沒有刻意做些不合時宜的舉動,老實本分的跟着引教嬷嬷繼續往裏走。
這是天已大亮,日頭照在宮牆黃色的琉璃瓦上一點一點往上爬,寶釵正待感嘆時忽聽得身後宮門處一片騷亂、噪聲大作。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從發髻中抽出根簪子抵在旁邊另一個姑娘喉嚨口,禦林軍将人團團圍在中間。那被挾持的姑娘大喊其父為四品國子監祭酒,兵士一時間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把個宮門圍得水洩不通。
彼此正争執間只見一道箭光如同匹白練般從斜刺裏飛來,直直把抓了人的并被抓的一齊穿了窟窿。兩個姑娘都住了聲兒倒在地上,眼見出氣兒多進氣兒少就要不成了。周圍沒來得及走遠的見了這番場景無不尖叫顫抖,當下被後面跟着的太監堵了拖下去,再往後選侍的事兒就和她們無甚關聯了。
引教嬷嬷催促了一聲喊着已經進來的姑娘們莫要貪看,正移動着卻叫個佩着繡春刀膀大腰圓的漢子堵住了去路:“兀那嬷嬷,這些個女子都原地留着,待查明真相驗明正身了才說選侍的事兒!”一行年輕女孩兒急忙背過身去避開他,引教嬷嬷待要上前理論,對方二話不說锃光發亮的刀就出了鞘:“适才一個刺客混進了選侍的隊伍裏,灑家可弄不清誰死誰不是,若是又失禮的地方諸位姑娘可就莫怪了。”
寶釵并這一隊七個人忙站到牆根兒邊上避陰的地方等着,這大漢倒也沒做別的,只管盯着人不叫走。一會兒便有兩個太監帶了登着各家姑娘體貌的冊子跑來,一番盤問連祖父輩兒都問了個詳細清楚才肯罷休。七個女孩兒有的鎮定自若有的小聲飲泣,各自答了太監的問話,寶釵只聽身後有衣物嘈啐之聲,有一男聲略帶笑意響起:“左二穿粉藍衫子的,押下去。”
不待衆人算清楚站左二的是哪一個,寶釵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自己頸子旁邊也有點子冰涼尖銳的東西抵着,心口一陣慌亂,砰砰砰亂了褶子。那好聽的男聲笑意更顯:“瞧瞧,我都說這人是被自己個兒給蠢死的,剛剛那個例子的下場還在地上擺着,你就不能想個略新奇些的?”
那抓着寶釵脖子的女子身量頗高,身上有股子說不上來的味兒,許是香料用串了似的。她倒也不怕,只攥緊了手裏的人質慢條斯理道:“你敢殺一個,還敢殺第二個?這些大小都是要送進宮的女子,就不怕皇帝老兒治你的罪!”
那人總算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寶釵這才看清此人穿了身紅地飛魚紋單紗袍,眉眼冷峻整個人好似冰雕似的,偏他說話裏卻帶着笑音兒。上一個教歹人挾持的姑娘出身四品國子監祭酒家也沒逃得一條性命,寶釵不覺得紫薇舍人的孫女能得此人青眼,說不得還要靠自己拼出條生路。她垂下眼睛,擡手捂着胸口忽道:“好姐姐,您輕着些兒,我有些喘不過氣了。”
歹人同那好似錦衣衛首領者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機鋒,忽聽寶釵出聲兒竟笑了一句:“好姑娘,看不出生得嬌嬌俏俏膽子着實不小……”她正待再說什麽,一雙小手握住簪子頭,那懷裏的姑娘忽的矮身一蹿就蹿到自己背後,緊接着小臂一陣劇痛竟被個小丫頭反剪了手壓在牆上。周圍舉着刀的禦林軍一擁而上将人拿了個結實,寶釵叫軍漢們推出來方才覺得腳下有些軟——剛那一瞬間她似是又想起上輩子叫人牽羊似的牽出去流放,恨得咬緊了牙用盡力氣,不防連自己的腕子也扭傷了。
紅袍青年命人将刺客待下去好生“關照”,回頭這才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人質。寶釵哪見過這麽看人的,偏了身子避過臉去避嫌道:“多謝大人搭救。”後面幹巴巴的也不知該說什麽。
那人還等着接下來的話呢,見她就收了音不滿道:“那畫本子裏的小姐們不都是說甚‘救命之恩無以回報,只能以身相許’麽?怎地到了你這丫頭這裏就沒下文了!”
寶釵也不知自己哪來的膽子竟就接着往下道:“那只能勞您等等了,不是還有說‘大恩大德無以回報,只能來生當牛做馬還債’的麽?”那人叫噎了這一下,眼角眉梢的冰碴子嘩啦一下就碎了,嘴邊抿起個笑模樣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姑娘,進了宮豈不是可惜?”
寶釵自知失言不與他再多說一句,低了頭站到引教嬷嬷身後再不出聲。那人見狀便知行動言語間有些出格兒,握拳輕咳一聲道:“是本官失禮了,即已核查清楚且拿了刺客,請嬷嬷帶着這些姑娘自去吧。”
引教嬷嬷也不多話,當下帶了剩下的六個人往裏走。走過夾道便是驗看的地方,因是小選并沒有大選時那般勞師動衆,幾個太監并嬷嬷們來回兩趟便算是驗過。除有個姑娘腰間帶了塊形狀似蛇的胎記被黜了送出去,餘下五人繼續朝裏走。又到一處偏殿,一個走路已經有些拐的姑娘也叫太監領下去了,還有四個人在殿門處略整了整衣服便被帶進去安排位置坐下。
裏面已經坐了十來個女孩兒,矮幾上安排着筆墨紙硯并絲線繡針布料,一位有品級的女官站在上首,寶釵擡頭一看竟就是先前小選進宮做了皇後宮中女官的元春。那元春捧着一卷紙且發且溫聲道:“諸位都是來應選公主侍讀的大家小姐,既是侍讀少不得考教學識。咱們也不打算考出位女狀元,只請各位姑娘默一篇字來,不拘什麽內容,一炷香後統一收上來便是。”
語畢便有小宮女上來點了一支線香插進香爐,下面一陣紙張輕翻聲後只剩筆墨刷刷的動靜。剛剛和寶釵一路行來的幾人大多手還抖着,勉強握了筆寫出的字跡也遠遜平時。只她一個人氣定神閑坐在角落認真默了篇孝經出來,恰好可着線香燒盡才落筆吹了吹放在桌邊。
時間已到,小宮女将字都收了上去,元春又道:“接下來還是一炷香為限,請各位姑娘不拘材料作件針線上來,只吉祥花樣兒便好。”
寶釵擺弄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發現有幾樣并不合适做在一處,當下便棄了只撿着絲線拿起來打了套“攢心梅花”的扇墜兒結子,香還沒燃盡就成了。小宮女又下來把各人針線收上去,元春道:“今日事出有因,有幾位姑娘受了些驚吓,因此不留各位在宮裏久候,待主子們有了決斷再請中選者入宮一敘。請吧?”
選侍的女孩兒們紛紛起身行禮,然後随着帶路的小宮女慢慢朝外走去,這一路通暢無比,再未遇上什麽驚險,安安穩穩到了宮門。早上接人來的轎子等在這裏,又一個個将姑娘們送回各自府上。
蘇嬷嬷親自在梨香院大門處守着,見轎子來了忙上前把人接出來,後面跟着的小厮急忙散了銀子謝那些擡轎子的小太監,送其出了寧榮街方才回來。蘇嬷嬷扶了寶釵一路回到後院正房的西廂,莺兒和白鷺早就準備了熱茶點心并洗漱的熱水,服侍着寶釵洗漱一番換了衣服這才安生坐下喝了口茶。
莺兒心細,看見寶釵袖子裏有些不對,忙上前捧着腕子一看,竟是已經腫起老高。“我的姑娘啊!您這是遭了什麽罪了?”寶釵看了她一眼:“少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回來上轎子的時候不小心扭了一下,小聲點去箱子裏尋一丸咱們帶來的跌打損傷藥化開了敷上便是,大呼小叫的沒得讓人笑話!”
蘇嬷嬷人老成精,一看便知這是在宮裏遇上什麽不方便往外說的事兒了,當下不動聲色一疊聲兒催了莺兒去尋東西,自己開了妝匣替寶釵尋出一副珍珠串的寬寬的钏子。等藥丸敷上裹好後往外一扣,只要這只手行動間注意着別用力,再看不出是受了傷的。
打點好後寶釵看了看起身道:“咱們出去了一整天,還不知道姨媽那邊怎麽焦心呢,嬷嬷您跟我一起去一趟,莺兒并白鷺守着房子。哥哥也正這幾天府試,說不得有甚麽信件往來,你們千萬記得替我收好。”
安排妥當,這邊寶釵便帶了蘇嬷嬷動身去了王夫人的正院,剛坐下不待說話,那邊賈母身邊的丫鬟鴛鴦便進來請人:“老祖宗知道今天寶姑娘去宮裏選侍,提心吊膽等了一天,一聽說人回來了連忙就催我來請人過去。還好走在半道兒遇着灑掃婆子說姑娘往二太太這裏來了,不然豈不是撲了個空?”
寶釵笑着答道:“因看着天色不大早了便想着明天再去看老祖宗,是以就先來姨媽這裏。”鴛鴦就道“這可巧了,老祖宗還說讓姑娘順便在她那裏用了晚膳再回,只當是接個風呢。”寶釵便跟着王夫人站起身:“可了不得,老祖宗那裏飯好吃,正天天惦記着呢。不曾想去宮裏湊個熱鬧回來還有這等子好事,豈不是天天都盼着多多去上幾趟了?”
鴛鴦樂的不行:“都道寶姑娘是個敦厚話少的,沒想到張了嘴竟和琏二奶奶一樣樣,怪道是親戚呢。快跟我來吧,就怕桌上菜等涼了不好吃了,寶姑娘又要埋怨進宮麻煩,說我們連口好吃菜都不給!”說完脆笑幾聲伸手替寶釵打起簾子,并王夫人等諸人一齊去了賈母所住之正院。
比及進了花廳,只見寶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連着大房邢夫人并鳳姐都在席上坐着閑聊,見了寶釵進來忙團團圍着問東問西。
寶釵只撿着風景宮殿之物描述一番,又說了說選侍的幾關都有些甚麽,錦衣衛拿人及遇險之事一字不提。熱鬧了一會兒琥珀進來回說晚膳備好了,衆人這才紛紛移至飯廳就坐。寂然飯畢,賈母也慰問一番,見她精神振奮不似受了貶黜的模樣便就斜靠着美人榻歪着,寶釵見狀忙推說天色晚了辭出來和王夫人一起往回走。
“你這次進去可曾遇着你大姐姐元春?”王夫人手搭在金钏肩上走在前面,寶釵并蘇嬷嬷落後一步跟在後面。聽她如此問寶釵方道:“方才用飯未曾來得及說,考教學識和女紅的時候竟見大姐姐做了考官,豈不是位女學政了?姨媽只管寬心,憑着大姐姐蘭心蕙質,總有熬出頭的時候。”
王夫人聽了心下稍安道:“我的兒,還是你會說話。說得我這心氣兒都順了,若是得了你長長久久留在我們家可有多好,姨媽早就想有個乖巧伶俐的女孩兒伴在身邊了。”寶釵只做聽不懂笑着回道:“那可要問我媽哩,把我勻給您,家裏豈不是就少了個貼心女孩兒?只怕不能同意!”王夫人當她年幼且聽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打算着等外甥真能拿個秀才出身也好同老太太說起這事兒,一個活的讀書人兄弟,怎麽着也比個快進棺材的禦史老爹強上百倍吧?
作者有話要說: 求個收藏啊......好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