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另一邊金陵府,那薛蟠自打過了縣試,直就戰戰兢兢守在家裏抱着書和買來的前幾年的卷子背了個天昏地暗,直背的眼神兒都散了看誰都長得跟卷子似的。連萬先生私下裏都跟薛太太道:“這回下場是好是歹都莫埋怨孩子,委實是盡了力了。”換個稍微開竅點的下這番功夫只怕都能搏一場富貴出來,不過這學生家裏也不缺富貴,單單只為了讓孩子收心學好,就這一點來看已然是皆大歡喜。
到了四月初八這一天,萬先生親自與他打點了送考的籃子,又讓二管家和書童好好把人送進場。薛太太這兒打從兒子出門開始就點上香把諸天萬界凡是有名號的神佛統統念了一個遍,惟願有那個湊巧路過的憐憫一下自家,叫好不容易學好的兒子順順利利出考場,考得好不好的都不在意了。
也是今年他家合該走運,出的題目都是往日裏萬先生點過的,故此薛蟠雖有生搬硬套之嫌,到底不功不過四平八穩的把卷子都給填的滿滿的。那兩筆字實在是無藥可救,只能勉強維持橫平豎直,看上去并不好看到底能讓人一目了然——這也是萬先生于沒辦法的時候想出來的法子。
薛蟠在號場裏一呆就是四天,放號當天二管家命家下人趕了車在附近候着,自己帶了幾個壯實夥計擠在貢院大門口。鼓點聲一響,大門打開,守在貢院的軍漢幫着把卷子全都收上去,大聲吆喝着把人都木了的考生們往外趕。二管家喊了個輕巧後生爬到樹上抻長了脖子看,好不容易才看見腳步虛浮的薛蟠順着人流往外間飄。
“大爺出來了!”樹上的家仆一聲大喝,管家帶着其他人往前又擠了擠,剛好接住了薛蟠擡着就往外走——先前縣試的時候經驗不足,二管家只帶了書童過來,好懸沒把薛蟠當街撂下;這次府試可算做足了準備,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擡着薛蟠往外跑,直送到車上趕車的馬鞭一甩就朝薛家宅子而去。
一路車輪滾滾馬不停蹄的跑回去,薛蟠又叫扶下來送進卧房,人還稀裏糊塗呢伺候的小子們就把人剝洗幹淨換了新中衣塞進被窩裏。好歹這些候着的都是小厮,真要小丫鬟們可掫不動薛蟠這一大匹子的分量。
大夫抱着藥匣子一直候着呢,這個時候也被請進來號了號脈。老人家撚着胡子診了一會子才轉身對坐在屏風後心急如焚的薛太太拱了拱手:“太太盡管放心,令郎身子骨好着呢,就是累着了。年輕人好生睡一覺便是,無需用藥。就是醒過來以後先別給些大葷,米粥、時蔬、稀面條兒養養胃,過上個三五天再進魚肉方可。”
薛太太喜得直念佛,忙讓小厮包了紅包送大夫出去,回頭又謝過萬先生,交代了李嬷嬷好生照看,這才有心思起身再去佛堂上柱香……不拘是哪路神仙吧,顯了靈的便是好神仙。
薛蟠這一躺就是三天,直睡得鼾聲如雷,到得第三天晌午才揉着眼睛自己坐起身。一看外面桌上剛擺了碗筷,立刻坐下抓着饅頭稀飯就是一頓猛吃,吃飽了便慢慢走去重新洗漱換了衣服見母親。薛太太見兒子臉上帶着疲憊,形容竟和之前猶如脫胎換骨一般,真真是連佛都不知道該如何念了。歷了這一劫的薛蟠雖說還是癡肥,但臉上猥瑣的表情沒了,要背直挺挺的站着,看上去似乎很是可靠的樣子。進退舉止也較往日斯文許多,竟是一絲油膩之感也無,最多讓人稱上句富态。
“母親,我回來了,讓跟着操心,兒子不孝。”薛蟠老老實實全了禮才起身入座,看得薛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是兒子成才的欣喜。她招招手讓薛蟠靠過去,忍不住摩挲着他的頭發道:“當日你父親撒手人寰,說不得我也只想跟着一起去了,實在是看見你和你妹妹才忍不住多活幾天。未曾想到我兒如今竟如此長臉,你父親九泉下怕也是笑個不停。”
薛蟠老早不耐煩母親還把自己當個小孩,可是經歷了一番才知親情可貴,忍了又忍這才忍住老娘在腦袋上撲棱:“差不多就行了媽,不管怎麽樣,家裏先預備起北上的東西吧,妹妹那裏也要有人照應呢。”
寶釵除了定期給母親去信報平安,時不時也給哥哥寫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給兄長的盡撿着賈家無禮之處詳細說了又說,只讓薛蟠覺得榮寧兩府是黑風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願住在裏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邊主持府試的學政并幾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糊了名的卷子分撿着批了,有那字跡不清胡亂塗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詞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還能看得過眼的拿出來細細評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覺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頭,等最後總錄了好定個高下名次出來。
“欸?這個學生倒也有趣,諸君且來看看!”劉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難看且不說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說挑毛病吧,又找不出來。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開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處處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見了。”衆人聽聞全都湊過來看,各個看完都是一副被魚刺梗到的模樣:“這也,這也……完全就是為了應試,生搬硬套,生吞活剝!”
學政也過來掀開一角糊名兒的紙看了一眼,見是個薛字心裏便有數了,恐怕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長子。雖說放在文風鼎盛的江南才子裏看這文章做得确實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說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沒什麽錯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胡子道:“罷了,治學之事貴在鑽研和堅持。譬如那寒門學子,任他資質如何,只師長典籍一關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了。略擡擡手給人個出身,說不得将來更進一步。再者,這文章雖然稚拙,卻別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罷。”
既然學政點了頭,旁人也沒什麽不滿——确實是找不出什麽黜了它的硬傷,待将所有卷子批閱完畢再回頭看竟真覺得這文章做得有幾分意思。于是便随意錄了個第九十九名,算是送與他一個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腳踩了個狗屎運,只一心在家呆着和親媽纏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屢屢抱怨賈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還整日裏在內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勸了不叫他進院子,可請安問好的時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糊糊的叫着,要多可惡有多可惡。
若論這科舉,與別人來說是晉身之路,對薛蟠而講卻是将孫猴子引上取經路最終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難。旁的不說,萬先生将朝廷頒發的《律》《诏》分別掰開揉碎了講與他聽,好歹算是讓着霸王知曉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媽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財萬貫仍跑不了脖子一涼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過于各項律例及至市井之間約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對婦人的定奪也在其內,當然清楚壞了清白名聲的女子會落得個何種下場。是以咬牙切齒不願呆在賈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個沒用的軟蛋。
薛太太拗得過女兒卻拗不過兒子,直推說去賈家拜會下親戚和老人家,少住幾天便走,也無心去想他府試到底考得如何,一心翻檢庫房看看要帶些什麽。這可和送女兒上京時不同,帶少了未免讓親戚小瞧,帶多了又怕被人說暴發,連帶着贈送各家的禮也要小心準備。實在是占據了她所有心思,其他一概都顧不上了。
還好有李嬷嬷和萬先生替她操心,到了出榜的日子,照例是二管家和書童擠着去看榜。只見貢院門口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擠進去,一人從頭向尾,一人從尾向頭兩處開花着找。誰知薛蟠的名字錄在正當中,兩人找了半天心下都涼了半截想着沒戲了呢,誰知旁邊有個看榜的一個一個念過去正找着自己名字,剛好念到薛蟠叫二管家聽了正着,這才又往後看了幾行才算是看見。反複對了幾遍确認是自家大爺的名諱,二管家喜得頭暈眼花路都看不見了,還是叫書童扯着胳膊擠出人群,一路又哭又笑鞋都跑掉了往家報喜。
薛太太開了大庫正猶豫是帶缂絲呢還是帶雲錦,忽聽兒子居然府試也過了,竟然還不是最後一名,唬得手裏價值千金的料子撒了一地也顧不上收拾,忙拽了丫鬟下死力氣問:“真沒看錯?果然是我兒?別不是什麽人同名同姓撞上了吧!”如是再三方才确認真是薛蟠中了,喜得立刻一疊聲喊人開了門往外用籮筐擡着撒銅子兒并碎銀子:“另叫自家名下的酒樓師傅辛苦辛苦,這三天凡來吃飯的一律免單,就當是來為你們大爺賀喜了!”
這時報錄的也上了門,薛太太大手筆直接給封了兩張銀票出去,回頭在院子裏團團轉着不知道該幹嘛。還是薛蟠從萬先生處回來才叫她好了些,饒是如此還抱着兒子迷迷糊糊道:“可真的是我兒中了罷?再別叫孩子吃苦去了!”
萬先生的意思也是這個,薛蟠這個秀才名分多少有些水份在其中。他自己又不是甚麽八面玲珑的脾性,蠻勁上來又呆又蠢,只教導他曉得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都累得先生半死,真要去考進士怕不是大國士出手也得叫他氣出個痰弊之症來,因此只交代他如何應付最後面的院試,再不曾論及後面諸多考試。反正以薛家同四王八公之間的聯系,但凡這呆霸王自己不作死抑或學政不是個蠢貨的都不會在這一關卡折戟沉沙,可以說薛蟠這個秀才已是妥妥進了口袋了。
薛蟠自己也跟做夢似的,稀裏糊塗竟然就是個秀才了!從此以後見了官員可以不跪,家中徭役賦稅也可減免,想着出門約了妹子踏青都可以自稱學生而不是小生,總之心裏美滋滋的。家裏又擺了筵席請諸多親朋好友吃酒,席上往來再不聞長輩諷刺挖苦,只有一水兒的褒獎贊揚,成了“別人家孩子”的薛蟠跟吃了人參果似的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舒坦。心裏想着,莫道科舉如此之難也有那麽些窮鬼酸丁削尖了腦袋想要考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七來,這番一看果然實乃人生一大樂事,可惜自家資質有限,妹子又是個女兒家,竟就錯失了這個翻身的大好機會!
他且吃一回酒就嘆一回讀書好讀書妙,直嘆得那些往日裏總是尋他不着的族中浪蕩子弟們耳朵裏起繭子,紛紛望其而旋走。待薛蟠酒醒才發現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竟都跑得一個不留,當下恹恹縮回家裏抱着本《唐詩三百首》硬背,生怕最後一關院試丢臉萬一叫人唰下來豈不是老大沒意思。
這邊薛蟠府試取中的消息跟長了翅膀似的傳進京中,王子騰接了信一看喜得直拍大腿,把侄兒王仁喚到近前大罵一通,深恨其不知上進整日往花街柳巷之煙花地界逛,全不知體諒長輩艱辛雲雲。直把王仁罵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道這薛蟠不進京則已,進京了非要叫他好看不可。
另有賈府得了這個消息,王夫人本是想要依着這個去同老太太分剖分剖寶玉的親事,一時也猛地跟洩了氣的皮球是的——哪裏想到癡肥驽鈍的外甥竟然真的考了個秀才出來!先別說這秀才到底是不是買來的,反正長子賈珠考個這玩意兒已是去了半條命,再往後考更是幹脆一命嗚呼;次子寶玉到現在上學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太太整日裏只說這孩子有大造化,卻又不着力催他上進,日日只縱容着孩子跟一群丫頭混在一處,稍說兩句便要弄出些動靜來作上一作,這偌大的院子裏竟沒一人能懂自己的心!
寶釵接着下人送進來的信也是喜不自勝,上輩子兄長此時已背上了人命債,着那賈雨村判了個葫蘆案,為避風頭才不得已舉家北上依附賈家活命。現如今哥哥有了好出身,那香菱也與自家再無任何瓜葛,未來也不會再說夏金桂這麽個嫂子,眼見一家人有脫離火坑的趨勢,當下寶釵力氣十足挽起袖子就要朝京裏的憊懶夥計們下手開刀。
薛家在京中的鋪子,一是當鋪,二是米鋪,三是脂粉簪花布料,最後者占了宮中采買的便宜吃穿不愁,出的纰漏卻也最大。寶釵帶着白鷺和大管家日夜兼程合了賬本,看得怒火上湧複又哭笑不得,一碗水二兩銀子,一個雞蛋五兩銀子,這是當東家眼瞎了不成?!這種賬本子呈到上面不查則已,一查薛家跑不了一個監守自盜之名。
當下寶釵發了簽子讓薛大管家把幾個鋪子裏的掌櫃盡數請進賈家。不說甚事也不放人,一個一個專門隔開使喚了小厮伺候着。另一面卻悄悄派了下人唬了店裏說是失竊已經報了官了,把庫門一封死将賬本扔在幾人面前:“論理,我一個沒出門子的姑娘家也不好插手家裏的經濟鋪子,可是諸位叔伯是不是當我薛家滿門死絕了?這種笑死旁人的賬本子也能做出來,真真不怕一串都叫上頭拖出去砍了!”
掌管采買事宜的吳掌櫃把賬本翻開,裏面一連串朱砂圈出來的造假之處觸目驚心,他哪裏想到一個虛歲才十三的丫頭片子真能看懂賬本且還知道外面市價行情的?待要胡亂推脫一番只聽珠簾後女子的聲音又道:“諸位可要想好,身契可還在我手裏呢。也不說別的,我只用放了各家各位,出了這賈家的門看有幾個還能活到明天見着日頭的?”
那吳掌櫃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哆哆嗦嗦一下一下猛磕頭:“求姑娘救我一命!”寶釵只哼一聲道:“你我是救不得了,你家人能否安然無恙尚在五五之數,禦供的東西也敢造假,膽子大的能包住天了!”聽她這麽一說吳掌櫃癱坐在地,只喃喃着“悔不當初”及“遭人算計”之語。複又聽姑娘在簾後道:“若是你能将這幕後的東西留一份兒出來,或不是我能考慮保下你一家老小。”
吳掌櫃諾諾半晌,終是失魂落魄般道:“各個鋪子都不幹淨,緣何您偏就朝我下手呢。”
寶釵坐在簾後抿了口茶:“吳叔,薛家這個鋪子是怎麽回事您比我清楚啊,這腳踩兩條船的事兒,萬一翻了那就是一家老小性命搭進去。哦,您是不往心裏去的,畢竟搭進性命的是我薛家的一家老小,與您又有何幹系?旁的鋪子走些假賬沖些銀錢出去不至于動我薛家根基,換您,您自己說要不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 還少一千多字,等下補上,容我拯救一下日更君~
好了~完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