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道是什麽,原來是因為沒吃着菰菜羹和鲈魚脍,明兒席上必多多的備上幾份兒,好好讓你吃個夠,何苦做此莼鲈之思。若是哭壞了身子,豈不是讓敏姑姑并林姑父憂心?”正說着揮手對紫鵑道:“你外間不是熬着藥?還不快去看着!”紫鵑一驚連忙福了福退出去,雪雁也跟着出去急要熱水沏茶。寶釵這才轉頭繼續對黛玉道:“我知你必是有別的事兒積在心裏了,萬萬別拿自己個兒出氣,這都是何苦來哉。若不是,你只與林姑父去封信問問該如何決斷,總好過這樣自哀自怨。”

黛玉聲音細細的道:“我來外祖母家便只帶了雪雁和王嬷嬷。這早晚已是整日叫婆子指着鼻子罵白吃白喝,為了點子小事兒再求人跑來跑去送信不是要遭恨死了,又怕父親為我擔憂,竟是算了罷。”說完又是一頓猛咳。寶釵順手幫她拿了痰匣子接着,又伸手替她拍拍背,驚覺這姑娘竟已瘦得脊梁骨紮手,一時之間憐憫之心大起:“你便寫去,憑它遠近,我家現成有走商的夥計往揚州去采買。悄悄去了家信,一則讓林姑父知你消息父女情深,二也可解你眼下困境,神不知鬼不覺,亦不會落人埋怨,豈不是好?”她意有所指擡頭看了眼外間熬藥的紫鵑又沖另半間碧紗櫥努了努嘴,黛玉立時紅透了臉。

“好姐姐,我只道你素日不言不語心中必然藏奸,再不知無非看破不說破罷了,今日竟才看清楚好歹!只求姐姐救我一救,再不知外祖母家竟是這般與別人不同。”說着悲聲嗚咽漸起,竟又紅了眼眶。寶釵拿她也沒奈何,有人天生就是淚窩深,急也沒用,只得好言勸慰一番方道:“既如此,明兒散席後你且去我那裏略坐坐,筆墨紙硯盡是齊備的,丫頭子們也有玩伴不來擾你,只管好好斟酌一下寫封信。寫就便可随着南下的商隊送出去,只消三五之數必能到林姑爺手裏。”那黛玉許久未曾聞如此溫厚之言,抽抽噎噎止住淚一徑點頭,末了竟還不好意思起來。

寶釵見她鬓發散亂,笑着指了指自己發髻,黛玉起身照着銅鏡略看了看抿嘴紅了下臉。她自去開了妝匣取出一把梳子,寶釵接過來輕輕幫她将碎發抿進去,複又左右看看這才點點頭放下手:“好了,心裏再不痛快也不能作踐自己,好好兒洗漱一下換換衣裳,不能想着這會子沒人就随意,說不定那邊什麽時候心血來潮就跑回來。”說着剛好雪雁從外面取了熱水回來正毛手毛腳的泡茶,寶釵攔下她,讓莺兒去幫着打了水來服侍黛玉洗漱更衣,梳好頭發,又料理着把帳子整了整,這才将窗棂掀開。院子裏混着花香的和風柔柔吹進來,帶來一室馨香,黛玉這才抿嘴笑了笑:“明兒必要去拜訪姐姐,若是有這麽個親姐姐便也……”說着竟又有些淚珠兒要決堤的架勢,唬得寶釵忙站起來轉了話題:“去不去院子裏轉轉?聽說你總也沒有胃口,稍微走走累了許是能多進些,晚上睡得也踏實。”

此時紫鵑從外面端了剛熬好的藥進來,聽了此話忙将藥碗遞給雪雁讓她伺候着用藥,自己打開衣櫥翻了件出得好貍子風毛的素面鬥篷候着。黛玉用了藥,又撿塊蜜餞含着,這才起身披上鬥篷和寶釵并肩往外去。

兩人也沒往前頭走,繞路穿過月亮門往山坡上落英缤紛的桃花林而去。此時百花傾頹正值春歸之季,地上零零落落已是蓋了厚厚一層花瓣。黛玉憐惜這些落花,只撿着花瓣稀少的小路慢慢往前走,寶釵在旁邊扶了她一下,穿花拂柳的繞過桃樹。走了沒多長時間黛玉就有些身形不穩,寶釵忙找了塊幹淨的白石扶她坐下:“今兒這就差不多了罷,歇會兒就回去。回頭沒事就去我那裏玩兒,做做針鑿看點子書,有甚想吃的也只管告訴我,都說蘇杭淮揚菜式精巧好吃,我竟是沒見過,托你的福蹭着開開眼界。”

黛玉笑笑指着地上落花道:“這麽些花兒落在污泥之中未免糟蹋了,莫如收一收葬在一處,免得它深陷泥淖清白不再……”寶釵知她心思細膩,倒也沒有多勸,只是起身一起幫着攏了攏一地粉白輕紅收在一堆,用花鋤淺淺刨個坑推進去又蓋了些土在上面。黛玉癡癡呆呆看着掩起來的落花眼中不覺又滴下淚來,抽噎一陣道:“改日專程再來祭它,這便回吧。”兩人又一起走回去,寶釵告辭回了梨香院,這一天才算過去。

莺兒随着寶釵一路往回走,邊走口裏邊抱怨:“這榮國府也是公卿府邸,怎地如此埋汰人,孫子和外孫子竟放在一處養着,也忒不講究了。”寶釵也沒回頭,只輕輕道:“都是可憐人罷了,略伸一伸手拉一把也是好的,未若他年咱們自己也說不定有個困頓的時候,多結個善緣多一條活路。”

此事暫且按下不提。到得第二天賈母正院外面湖邊果然擺起了筵席,寶釵頭一天晚上讓白鷺把銀子分撥出去,是以今日大廚房尤其用命。各色各樣精巧新奇的菜式絡繹不絕,間或幾道或用花瓣制作的點心或湯羹;又有先前就請好的女先兒坐在那裏講些市井趣事兒,老少娘兒們清閑坐在一處取樂。黛玉在意的莼菜羹和燴鲈魚果然也端了上來,她一反平日總要譏诮旁人幾句的模樣,安靜坐在席上只顧邊吃邊想需得在信中與父親說些什麽。

她這裏靜悄悄的,別個卻不一定老實。寶玉滾在王夫人懷裏吃了塊桃花糕,又蹭在賈母身邊喝口碧綠碧綠面魚兒打出來的小栀子、櫻、桃之類花卉制的湯羹,滿場除了鳳姐就見他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飛。又有今日賈母剛從娘家接來的侄孫女史湘雲在側逗趣兒,叽叽呱呱褪了外面大衣服從坐下開始就沒見嘴停過。偏他兩個又總黏在一處,寶玉往黛玉身邊湊,湘雲便也湊過去,黛玉嫌他們鬧騰又往寶釵這邊來,最後并迎春、探春、惜春也湊過來,看得賈母合掌樂不停道:“咱們老天拔地的,就喜歡見這些朝氣蓬勃的小姑娘聚在一起。這麽樣,我們做到廳上,安排女先兒過來點幾支清曲兒唱着,讓她們老妯娌們伺候,小姑娘們便讓她們吃酒作詩耍子。”

丫鬟婆子們立刻布置起來,鋪上軟塌被褥,撿着席間精巧甜爛的點心攢了幾盒子擺在矮幾上,八寶茶、杏仁羹并蓮子茶等随意取用。鳳姐過來摻着賈母進了湖邊的一處廣廬,女先兒依言彈着琵琶慢慢唱,邢夫人和王夫人忙跟過去服侍。席上年輕姑娘們立時松了緊箍咒,只李纨帶了幾個大丫頭守着免得意外,其他人則三三兩兩四散開來繞着湖邊玩耍去了。

這邊探春起了個頭,喊幾個貼身的丫頭尋出諸多花草聚在一處鬥草兒。這個說:“我有觀音柳”,那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如此這般取樂;又有幾個丫頭跟着寶玉鑽進花叢裏采了偌大一籃子花瓣下來同湘雲一起房間碾子細細碾出汁子來淘騰胭脂玩兒;迎春惜春坐着看寶釵拿了絲線打縧子,李纨坐在在一旁點評着,林林總總不能一概而論。

待下晌散席,寶釵又邀了姑娘們一起去梨香院坐坐,衆人索性熱熱鬧鬧繞過檐廊穿過幾個月亮門走着過去湊趣兒。梨香院外香草環繞,小厮開了角門,見了墜在後面的寶玉直皺眉:“哥兒,怎麽又是您來着?咱們這兒不好招待爺們兒……”正拉扯間只見鴛鴦從後面趕過來拉着寶釵央道:“好姑娘,老太太說了,寶玉還是個孩子呢。因今日和姐妹們處的好了心裏高興,去你院子喝口茶歇歇腳,不必拘泥着內外之別,橫豎有你珠大嫂子在呢,錯不了大褶。”

沒奈何,寶釵也沒想到這人先前被拒了還跟着過來,又是借住在別人家裏,不給誰臉面也不能不給賈老太太臉面,只得捏了鼻子點頭示意小厮放人。那寶玉全不會看人臉色,擠進來只攀過來湊近道:“好姐姐,下次我可知道來看你得先找老祖宗接了鴛鴦姐姐來,你這門也太難登了些。”

莺兒錯了一步攔在寶釵身前,笑着轉手把人輕推給紮着手陪笑的襲人身邊道:“寶二爺像是多吃了幾盅,勞煩襲人姐姐伺候着在廂房歇歇醒醒酒罷。”衆人忙笑着打岔,這一頁才算是翻了篇過去。探春見繡架上擺着色色彩線,忍不住過去伸手拿起一縷石青摩挲幾下:“你這兒繡線顏色也是難得齊備,好些竟都未曾遇見過哩。采買送進來的東西大多不好使,竟還要再使人拿了銀子出去淘換。”

寶釵笑着開了鬥櫥取出個匣子給衆人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各色繡線:“這是我們金陵的鋪子專門配好的線,本是放在店裏賣的,因為顏色正且不愛褪熱銷得很。這不,我自己也點了要他們送些個過來。若是喜歡便拿去,都是自家買賣,無甚抛費,盡管用。”

探春愛不釋手摸了摸道:“既如此,我便偏了你的好東西,回頭讓侍書拿一副畫兒還你。”寶釵命莺兒按人數不偏不倚分送了繡線匣子,又額外備出一只交給了守着寶玉的襲人:“辛苦姐姐,我們姑娘謝你勤謹照看寶二爺。”襲人一臉尴尬接過匣子,寶玉原本賭氣坐着聽了也湊過來看,大喜道:“我那邊好幾個丫頭都抱怨線不好,往日裏還笑話是她們自己手拙,這會子見了你這裏的好東西才知道果然是那些線不中用,得了這個回去要是紮得花兒再不成真真就沒得推脫了。”

這話別人聽了尚可,與他隔了一個座的湘雲不樂意起來:“針鑿之事,一個看功夫,一個看天賦,譬如說有的人拿起針就是副狠呆呆的模樣,哪怕是金絲玉線呢,十根指頭跟棒槌似的也做不出個好賴;亦或是那等一年兩年橫針不動豎針不拈的,憑她再鐘靈毓秀,還不是連個荷包也不見的。”邊上迎春聽着這話不像,忙指了繡架子上做了一半的活計道:“寶姑娘,這恍惚是觀音大士的繡像?”

寶釵便接了她的話茬往下說:“可不是,因着今年過生的時候還在孝中不好辦,我母親便說繡這麽一副大士的繡像,待将來布施出去也是功德一件,權當惜福之意。”說着走過來又翻出個本子:“這是閑來無事畫的些花樣子,剛好你幫我參詳參詳。”迎春便拉了李纨一起看,探春惜春兩個翻出套棋子兩個打起譜來。衆人玩了一會兒,湘雲忽然又道:“三姐姐,往日裏你不是一直說要起了社作詩?怎地今次又沒起社。巴巴兒的過來,竟又是做這些撈什子,家裏日日做到半夜,着實不想弄。”

黛玉在一旁忽的冷笑一聲:“這不是又勤謹又伶俐的?可不是要多多做上些好流芳百世呢。”湘雲一下子楞在那裏沒得做聲,轉頭摔了手裏的帕子就往外走,邊走邊嚷嚷:“別人都是千金小姐,偏生我就是個平民丫頭。說都說不得一句,心眼子比牛毛還細小!”

寶玉忙起身沖着黛玉鞠了幾躬求她莫頂着,自己又跟着湘雲跑出去,拉了人不知往那裏逛了哄勸。這廳中靜了好一會子,李纨打頭帶着三春起身紛紛告辭道:“寶姑娘今日說不得也累了,我們自去,好生歇一歇!賀你哥哥大喜呢,少不得将來要見見着秀才公子!”

寶釵笑着送了她們出去,轉回頭憋笑沖着黛玉隔空點了幾下:“你啊,嘴上再不饒個人,看把雲丫頭給臊的,再這麽着她可不和你好了。”黛玉努了努嘴兒道:“再沒她這樣和人好的,行動間非要踩一個拉一個,當誰不知道呢。”說着吐了吐舌:“好姐姐,饒了我這遭,今後再不敢了。”寶釵便戳了戳她額頭:“去吧,東間兒是我家常用的書房,寫好信便回去,紫鵑我讓她去和莺兒描花樣子去了。”

黛玉依言坐過去擺開筆墨紙硯慢慢書寫,白鷺跟在一旁看顧給端茶倒水,寶釵自出來守着看莺兒和紫鵑往花樣上配顏色。約摸着過了大半個時辰,白鷺方把黛玉送出來,紫鵑見了忙跟着走到門口,掀了簾子黛玉且不急着出去,轉身對寶釵道了惱這才告辭而去。

等白鷺把人送出了梨香院回來才福了福道:“秉姑娘,林姑娘的信已是交給二爺那邊帶出去了,您為何非對賈老太太的外孫女兒這般另眼相看?我看着這姑娘單薄得很,竟不像是個有壽數的。”

寶釵拿着手裏的團扇搖了搖道:“無非是同病相憐,她比我更需得有人拉一把而已。白看着一條好端端人命填進去,于心何忍?反正不過順手而已,無需計較太多。”說着轉回去換了衣服睡下安歇不提。

再說另一邊,湘雲叫黛玉堵了一句便跑出去生氣,寶玉忙追着出去好大功夫才将人哄轉回來。等晚間回碧紗櫥正遇着紫鵑送了用過的碗筷出去,寶玉忙攔下人擠眉弄眼的問:“林妹妹可還曾惱呢?雲妹妹不過無心之失,萬萬沒有影射她的意思;再者,雲妹妹雙親俱失豈不是更可憐?你多早晚勸一勸,免得傷了姊妹間和氣。”

不想這話叫門口正拿燈籠追出來的雪雁聽個正着,立時便不願意起來:“好叫寶二爺知道,這世上的道理原不是誰更可憐就站在誰那邊的,先撩者賤,叫人堵回去還有甚話可說?難不成我們姑娘就是個佛爺,叫人嗆到臉上了還得好性兒讓着?再者,有那脾性好例如寶姑娘的願意包涵了那也是人家的事兒,再沒有硬壓着要人讓着誰的!”往日裏雪雁分說個一兩句黛玉必要出聲攔下她,今兒幹脆躲在房中不理不睬,把個大門一關索性連寶玉一齊攔在外頭。

她心裏想的分明,今日見外祖母行動間一味縱容寶玉行事,長此以往必要生事,自己一個清清白白女兒家如何肯稀裏糊塗的就叫人壞了名節?看寶釵也不願在賈家久住,只怕其寡母兄長進京之日便是歸家之時,屆時自己就該如何?少不得去信對父親陳述利害,大不了父女兩個回鄉團圓,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好過今日這般叫人指着鼻子叫嚣。往日裏因是寄居故此忍氣吞聲,若打定主意一心要離了賈府,誰又把這史家往眼裏放!計議已定,心中登時豁然開朗,連日郁結之氣頓消,洗漱之後倒頭便睡,竟是少見的酣眠。

唯有賈母處聽得今日又鬧出的這一場,除長嘆一聲外再無其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完成的早,更得也要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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