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送花宴過後榮府好生安靜了幾日,這一天寶釵去王夫人處道是要出門看看自家老宅修繕布置得如何,以備兄長進京落腳。王夫人自是出言挽留道:“你個女孩子家怎好往街上去?身邊的嬷嬷竟不攔着!就在姨媽這裏住着,多少便宜。”

寶釵笑道:“就是嬷嬷讓我來求姨媽呢,好叫周嫂子一路跟着也放心。我住姨媽家自是無甚話說,只哥哥,既是個秀才,便要頂得家裏一片天,怎能放着自家祖宅不守住到親戚家?甚是于理不合。再者,親戚間也講究個遠香近臭,前兒剛剛惱了雲丫頭,明兒不知道又要惱了誰。還有,等哥哥來了少不得母親要為他說親事哩,難不成在姨媽府上娶新婦?看着竟不像。我且得回去打點一二。”

說別的尚可,一提到薛蟠的婚事,王夫人心下又有了計較。外甥女進京一月有餘,她冷眼看着竟恍惚有幾分小姑子賈敏當初未出閣時的款兒,大道理叭叭叭的堵得人啞口無言不說,下人個個都還贊她敦厚周詳,心裏已是有幾分不喜了。

往日裏想着薛家家財豐厚,兒子又不成器,少不得将來要做成陪嫁,若是能得這麽一個能幹又帶財的兒媳婦自然千好萬好。可現在外甥竟突然幡然悔悟重新做人,說不得往後還是個秀才公,更進一步尚可期許,這嫁個庶女與他竟又比給寶玉聘個商戶出身的正妻更合适了。

迎春、惜春都不是二房的女孩兒,将來就算老太太不做主也自有其父兄代為打算,只自己眼前的探春,礙着趙姨娘且不想讓她順心順意,嫁去薛家豈不是正好?她母親兄弟俱攥在自己手心兒裏,不怕鬧甚幺蛾子,只能想方設法攏着薛蟠為自家寶玉打點,順帶也好提攜她自己兄弟。對外面還可說将其嫁與個有功名的富家子弟,兩面淨光、四角俱全,再沒有比這更妥當的。

想來想去這寶釵便如雞肋一般,一時也不是甚為得意了。

算計停當,她便對身邊金钏道:“去把周瑞家的喊來,讓她陪寶丫頭去趟薛家宅子瞅瞅。當心伺候着點!”寶釵謝過,便和周瑞家的一起出去。

蘇嬷嬷早吩咐好馬車等在梨香院臨街門口,白鷺随侍在側,伺候着寶釵帶了帷帽上車坐好,又安排了一個跑腿的小厮跟在一側,并周瑞家的一起坐在車後,才讓車夫揚鞭開道。這車并車夫把式也是薛家一并帶進京的,小厮指了路,馬車咕嚕咕嚕便朝薛家在京城的老宅而去。

這宅子是本朝立朝時薛家祖上禦賜了紫薇舍人的那一位置辦的,歷經數代。後人不斷将兩旁人家買下來修繕,到薛蟠并寶釵這一輩兒已經成了個五進的大宅。現下薛家人口稀疏,五進的宅子未免有些太大了,是以薛姨媽才總也不想住進來,空落落怪滲人的。寶釵算了下,帶上薛蝌寶琴兄妹,自家人正正好一人一個院子。将來兄長娶嫂子再不必如前世那般讓人小看,是以仔細又仔細的交代了大管家用心翻修。

大管家知曉這是要給大爺讨媳婦用的宅子,自是下了死力氣整治。幾間鋪子又叫大姑娘整的老老實實,不少好東西采買了源源不絕送進來,外到大門口的柱子并下馬石,內到物瓦房檐、苗圃花園、夾道影壁,再有假山水池、錦鯉嬌荷,并垂花門,月亮洞,一一重新鋪設,或不是上了漆栽了新枝兒。原本看房子的幾戶老仆直接叫寶釵扣下來一家老小捆回金陵交與薛蝌處置,現下都是跟着一路過來外加臨時采買的一些。

馬車穿街越巷,到了京城東邊幾條非富即貴的巷子往裏這麽一拐,又走了大約盞茶時間便到了薛家宅子門口。車把式停穩,那小厮急忙從轅上跳下來跑到車門處,矮身伸手進車底掏了一會子掏出一架寬寬的小梯子剛剛卡在車門下,這才揚手輕輕叩了兩下門板。白鷺頭一個開門跳下來,搭把手請了周瑞家的出來,這才張傘迎了寶釵下車。小厮早就上去喊門了,聽見聲響,守門的門子探頭出來一看是自家大姑娘,忙屁滾尿流開門将人迎進去。

進了大門,大管家才從裏間跑出來,見了寶釵一拱手就打了個千兒:“姑娘安好,周嫂子安好。”周瑞家的正擡頭四面看呢,冷不丁聽見有人喊她,堆起笑福了福:“薛大管家好。我們太太說了,外甥哥兒給全家都長了臉,等進京必要好好往親戚們家裏走走。因想着寶姑娘一個女孩兒家在外走動多不方便,故此交代我好好兒伺候着姑娘過來看看,莫耽誤了姨太太家的大事。”

大管家又同她寒暄了幾句,這才垂手向寶釵禀報:“回姑娘,院子裏的景致并磚瓦牆地都整治好了,屋子裏面剛剛用兌好的石灰膏子刷過,待幹了才好将家具擺設放進去。咱們從南邊帶來的好些布料不合用在帳子并窗戶上,故此需要特特采買。小的私自做主把先前裁換下來的舊瓦并些兒物料轉手給賣了,這一抿銀子不拘去哪裏都夠此處開支。”

寶釵順着夾道走了一遍将五處院子一一看過,這才點點頭道:“主院留給母親,靠近主院頭一個東院給哥哥,次後頭東邊的院子給蝌哥兒;西邊兒頭一個院子留給我和琴姐兒,她還小呢,獨個兒住個院子不甚放心。最後單一個院子出來留作客舍,你們就照着這個擺放家具擺設。不少東西都是家裏現帶來的,母親和哥哥上京必又要帶不少東西,記着趁早把倉庫也給清出來。”

途中總有各式下人跑來回事兒交差,樁樁件件寶釵俱各安排的井井有條,看得一旁周瑞家的啧啧稱奇:“姑娘今年虛歲才十三吧,竟比好些媳婦子還能幹爽利,怪道院子裏又規矩又幹淨。”寶釵抽空笑看她一眼道:“您笑話我哩!姨媽手底下哪個管事不比我強出幾條街?無非我是主子,只消一句話便将人使喚得團團轉,他們怕我,故此才看上去瑟瑟停當罷了。”說着又裏外看看,這才點頭滿意到:“我估摸着,早了四月底,晚了五月初,母親并哥哥必是要北上的,你們數着日子早早完工,千萬別主家都到了還得等着。”

大管家弓身應了又道:“難得姑娘出來一回,不如去咱們自己在京裏的酒樓嘗嘗新來廚子的手藝如何?好些客人都翹大拇指哩!整好周嫂子也在,榮國府上的管事必是不同凡響,一并幫着點評點評。”

因着日頭尚早,寶釵微微考慮便點頭道:“成,你打發人去說一聲,專門留個隐秘些的包間兒,帳挂在我這兒,就當我請周嫂子下館子,咱們也受用一回。”周瑞家的自是喜得無可無不可,當下殷勤伺候着寶釵上了馬車緩緩出了巷子。

薛家在京中的酒樓也是家老店,端端正正立在南北十字街上,坐北朝南上下三層,寶釵兩輩子加起來這還是第一次進來。酒樓掌櫃雖沒被“請”進梨香院喝茶,但是這位東家大姑娘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名聲也是知曉的,得了消息立刻親自守在不打眼的側門處。見着自家馬車 晃晃悠悠打東邊駛過來忙不疊上前伺候。

照例是小厮把梯子放下來,白鷺打着傘守在車門邊替帶了帷帽的寶釵遮掩一二,周瑞家的跟在後頭,走側門直接上了三樓東家自用的雅間。

掌櫃的一路把人送進雅間兒,略頓了頓笑問:“姑娘,咱們這兒上周剛換了新廚子和新菜式,給您撿精細的上幾道嘗嘗?”寶釵笑着讓掌櫃的直接拿了水牌遞給周瑞家的:“先撿最好的上幾道,周嫂子再點幾道。有嘗了覺着還成的,咱們走的時候再捎上幾道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太太。”

掌櫃的記了菜名兒忙跑去後廚交代,沒多大時候幾個穿了短打的夥計便端了菜式送到門口輕敲門板。周瑞家的剛要站起來卻被寶釵攔下:“周嫂子只管坐,讓他們跑腿去。”掌櫃的拱拱手,親自出去把盤子碗端進來,白鷺和一路跟着的小厮連忙起身一頓忙活,諾大的桌子上立刻擺滿山珍海味。

眼見菜式齊備,白鷺給寶釵換上自家帶着的烏木箸,後退一步立在一旁替她和周瑞家的布菜,動作行雲流水,看得這媳婦子目不暇接。她心下道:“我滴個乖乖,都說林家姑娘架勢大,不曾想這薛家姑娘不遜于她,先前怕是礙不過客居故此不曾表現,及至到了自己家竟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潑天的富貴嬌養出來的姑娘,只怕将來進門當了寶二奶奶無人能降伏于她,竟又是個琏二奶奶的款兒了!”

邊想邊吃,每個盤子兩筷子下去也就差不多飽了。寶釵一貫是不怎麽在外頭吃飯的,略嘗了嘗味道便停下箸等着周瑞家的,約莫着她吃了□□分便讓白鷺點茶。這時掌櫃的又敲門進來陪笑道:“姑娘,味道如何?”

不等寶釵說話,周瑞家的一徑點頭稱贊,指着一盤金銀鳝絲道:“這個有點意思,并那炸的酥酥鹹鹹的黃雀正是老太太晚間喜歡下稀飯的,好叫姑娘知道。”寶釵沉吟片刻,喊來掌櫃的:“周嫂子指的這兩道再配上些果子裝兩個食盒子我們帶回去,孝敬孝敬老祖宗和姨媽。”

掌櫃的立刻讓廚下現做了兩份兒新的,依言裝好送到小厮手裏提着,末了搓着手道:“姑娘,這廚子我看可以,若不是趁這機會您隔着門見見?要是成我就把他簽個幾年留下做個大師傅。”

這桌上的菜式,無論造型還是味道都不遜于榮國府大廚房精心做出來的,因此寶釵便點了頭應下:“讓他上來吧,若真有那麽好便分他些紅利也可,想要讓人用命,好處不給足可不行。”說話間外頭一個帶笑兒的聲音響起來:“東家,咱這手藝還成吧?”

寶釵正端着茶抿呢,直接一口差點沒嗆進喉嚨裏。她只假做被燙了一下埋怨上來幫着敲背的白鷺幾句,低頭将臉上驚詫的表情遮了個嚴嚴實實——這不是當日進宮選侍時遇着的那個錦衣衛頭頭麽?怎地又跑進自家酒樓當廚子了,難不成朝廷給的饷銀窘迫到逼着大人們不得不在外面再找個副職做?

她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手藝挺好,先生哪裏人?”外間的廚子笑道:“小的家就在京畿,混口飯吃咧,謝東家誇獎。”寶釵不再多說,只看着掌櫃點點頭,掌櫃的忙出去帶了廚子下去,這才起身下樓離了這裏,走到一半忽又轉身對掌櫃的道:“這大師傅手藝甚好,分他一股幹股好生把人留下,待母親哥哥進京後少不得又要治席,屆時傳了他去主持主持。”

掌櫃拱手應下,寶釵這才在周瑞家的并白鷺攙扶下上車往榮寧街去。

這頭酒樓掌櫃見送走了東家大姑娘,忙笑得見牙不見眼找了廚子謝他:“沈師傅,咱要謝你哩。東家說了,你若願意留下,少不得分些幹股與你。我們大姑娘雖說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然為人爽利敞亮,活計做得好工錢開得也漂亮,如何?”那廚子嘩啦一笑,兩只鳳眼眯眯的彎成兩輪彎月:“那感情好,就只一件,咱們姑娘說話能算多長時間數?別我這裏拒了別家,轉頭姑娘定了親事出了門子,再上來個新東家還認不認這幹股?”

“呸呸呸!”掌櫃的連忙探頭左右看看才縮回來瞪他:“可不行在外頭随便這樣議論姑娘家。我們姑娘可是要進宮去給公主娘娘當伴讀哩,就算是說親也還得好幾年,大爺現下也沒說親事,如何就輪到妹妹身上?再者,薛家做生意一向實誠,許與你的必是你的,誰還騙你個廚子了!”

那廚子連忙唱個大喏彎腰謝他:“既如此,我便回去與家人議定辭了原先的酒樓搬過來。下晌就不過來了。”掌櫃的揮手讓他自去,還從櫃臺裏摸出五兩銀子遞過去道:“這是櫃上的私賬,我做主與你做個安家的抛費,人先搬過來,東西喊了挑夫慢慢挪騰。”廚子忙又拱了拱手,接過銀子去後頭換了身土黃色的幹淨衣服告了假便出去了。

他先是往南邊穿了幾條街,左拐右拐沒一會兒竟有往東頭走了一段兒,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皇城邊兒一座同樣是五進的宅子門口。廚子走到角門伸手敲了敲,門子跑過來開門一看立時唬了一大跳:“我滴個沈頭兒啊,您這早晚弄這一身兒是幹嘛?還以為誰家夥夫跑出來了。”

沈玉,便是假充廚子混入薛家酒樓卧底的錦衣衛頭頭,當日寶釵入宮選侍時撞見的那人。他只伸手把門子扒拉到一邊道:“快讓讓,沒點眼力見兒的,你們沈爺可不就是在外頭給人調理了一上午菜蔬!那狗頭軍師呢?喊他過來,我有些事想找他商議。”

門子忙迎了人進去,左右看看後頭無人才縮回去把門阖上,待進了院子忙喊來個小厮交代一番,這才又跑回門邊窩着守門。小厮一溜煙又往宅子裏面跑,待沈玉晃進正院抱着壺茶自斟自飲,裏間恰好轉出來一個穿着文士衫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文質彬彬,白淨面皮、身形瘦削,頗有林下之風,走進沈玉還拿扇子敲了敲他搭在椅子背兒上的胳膊:“哪裏來的夥夫,竟敢大喇喇坐在錦衣衛宅子裏吃茶,莫不是想進大獄裏走一圈舒爽舒爽?”

沈玉只斜了一眼看他:“我今兒運氣好,你們都說薛家眼下外松內緊再潛不進去的,可巧今天遇上了他們東家,事兒竟是成了。”青年奇道:“薛家家主前幾年已是亡故了的,論其東家該是現下今年剛剛得了秀才出身的薛蟠吧,他此時怎麽可能在京?還是薛家實則請了人替考?”說着伸手進袖子裏就要摸出本子記上一筆,卻被沈玉攔下:“你再不知道了,薛家現如今當家作主的竟是他們家姑娘,前日在宮裏幫着抓了個刺客奸細的那個。奇了吧?我說一般姑娘家怎地也不敢和歹徒動手的,偏她就敢,可見是有其前因後果。”

那青年嘆道:“可見家中男人不支事了必要拖累女子的,這姑娘抛頭露面總要傷些兒名聲,日後不知又是何下場了。”沈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且收收你那些花花腸子吧,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再不是你那些花街柳巷裏的知己,用不着你操心。”

兩人說笑幾句才回到正題,沈玉只道:“今上原本只責成咱們查查前幾年東宮巫蠱案的內幕,哪知道這四王八公私底下已是另投了新主子,一時間盤根錯節,也不知該從何入手。倒是薛家根基淺薄些好調理,說不得能從這裏挖出些好東西來。我看這薛氏女着實是個有膽識有手段脂粉堆裏的英雄,若是曉之以利害必能為一臂膀。哎,你說該怎麽想辦法來往上呢?”

那青年文士合掌大笑道:“我倒有個主意,你只管提了四色禮請了媒人上門,讨得一房嬌妻少不得這裏外裏臂膀也就有了。”那邊沈玉聞言一口茶噴了一地,跳将起來揮拳邊打邊道:“好你個柳子安,整日家心思都用在如何偷香竊玉上,看我此番如何整治你!”

兩個又笑鬧一場才罷了,那沈玉自讓手下花錢從街上買了床打着補丁的被子捆個卷兒,用竹竿挑着便往薛家酒樓裏去,眼看是打定主意要呆在裏面旋摸消息,旁人也不攔他,只做好消息傳遞之事靜觀其變。

作者有話要說:  嘿咻,男主出來露個臉冒下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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