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榮寧兩府為了整治秦氏的喪儀直鬧得沸反盈天,據說為着尋副棺板幾乎掀翻了整座京城,連杉板都不放在眼裏,竟是恨不得鑲金裹玉。忽有一日鋪子裏有夥計來梨香院禀報,說是寧府老爺賈珍聽聞薛家還藏了一副為先前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置辦,後來又沒能用得上的千年樯木板,正着急等着要呢。掌櫃的不敢自專,故此打發人快快過來詢問出不出。
這如何敢出得!所謂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是何人?乃是先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之儲貳,因着宮廷傾軋犯了巫蠱的禍事,這才失了聖心壞了事。原本今上只是廢了他關在家裏,一應供給仍不遜色于其他皇子,哪曉得突然一天竟就自己吊死了。頓時朝野震動,皇帝原本三分的慈父心思頓時變作八分,後宮前朝因此事不知多少家族就此折戟沉沙。這位“壞了事”的老千歲也無人敢輕易提起,竟不知賈珍是從何處知道薛家有他沒用得上的板子。那秦氏可卿,說好聽了不過寧國府賈家宗婦而已,連個诰命都無,如何能用得鐵網山的樯木板?将來讓人告發了少不得一個僭越之罪。
寶釵沉了沉對夥計道:“你只對賈老爺這麽說。就說這幅板子,當日老千歲沒的時候就進上去了,哪知後來沒成又忙忙亂亂的,這一來二去竟不知收到哪裏去了,現找怕是耽誤大事。不如先讓賈老爺繼續找着,我們這邊派了人細細查,一旦查着必定想法子送過去。”那夥計睜個眼睛還迷瞪着,旁邊白鷺都看不下去了:“姑娘的意思就是咱不能把這東西出給寧國府,但是又惹不起人家,只能想個借口折過去。憑她誰呢,還能白放着十來天不下棺材?你們只要‘細細’找上一個月再報個損失不就得了。”
夥計這才靈泛過來,點頭哈腰道:“謝姑娘指點,小的明白了。這便回去跟掌櫃的講清楚。然則那板子确确實實在咱們京中的鋪子裏,少不得還要遮掩一二。”寶釵這才端茶抿了一口讓他出去,又見榮府這邊鳳姐身邊的平兒提了盒子走進來。
“平兒姐姐今日竟不忙了?”寶釵起身稍迎了她一下,只見那平兒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衫子,手裏拎着個褐色食盒進來福了福。莺兒過來接了盒子,平兒才道:“寶姑娘好。我們奶奶想起來,林姑娘送進您這兒總也有四五天了,現下一家大小都沒心思且顧不上她,讓我帶了些南方的果子點心過來特特看看。”
寶釵點了點頭對白鷺道:“你去把紫鵑喊過來,說是琏二奶奶讓平兒姐姐過來看她主子。”讓了平兒坐下才又道:“林家妹妹是個有福的,這幾日熱度已經下去了,就是人還總要睡着。大夫來看了只說由着她睡去,灌些藥汁米湯之類,只要人一醒便就算是大好。”
平兒聽了忙合掌念了幾句佛:“阿彌陀佛,當日起病起得如何兇險,連那王嬷嬷都道不中用了,不料竟救了回來。也是寶姑娘心慈,放那邊櫥裏不是我說,但凡老祖宗少看顧一眼都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人,竟就一直住在這梨香院方得安靜,也好與姑娘做個伴。”寶釵微微笑一下也不與她議論這個,片刻功夫紫鵑出了來見着平兒就兩眼含了泡淚汁子:“謝你主子還想着我們姑娘。畢竟小蓉大奶奶人死為大,也不敢埋怨,總歸是時運不濟罷了。好在姑娘見天兒往好處走,也不枉了寶姑娘一片心。”
寶釵這才笑着推了把紫鵑道:“林妹妹眼見要好了,快把你那兩泡眼淚擦擦,別回頭你主子好容易才将淚窩子填住了,你這裏又沖開兩條溝。”紫鵑就伸手胡亂摸了兩把,臊得臉紅:“平兒姐姐且随我來看一回,也好回去跟琏二奶奶禀告。”寶釵就放了她們兩個往後頭走,約莫一刻鐘平兒自己回來了。
“寶姑娘,咱們這裏還有個事兒。”那平兒又從自袖子裏取出個細長條的匣子放在桌子上:“論理,這個本該是我們奶奶過來央您的,着實是東府那邊沒甚女眷支應不開,珍大老爺求了我們奶奶過去照料,不得閑來這邊,故此才腆着臉讓我跑這麽一趟。”寶釵也不看她放下的匣子,只蹇眉問道:“你如何也學得說話吞吞吐吐起來?”
平兒笑了一下道:“這不是珍大老爺從周嫂子女婿那裏知曉,說是您家鋪子裏有一副上好樯木壽材?特特備了厚禮上門求呢。”說着便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卻叫寶釵伸了根手指抵住:“方才還有夥計來報,我已讓他們找去了。這陳年的舊事,誰知道放在哪個角落?轉回頭,畢竟咱們是自家親戚,我只問你們奶奶一句‘蓉哥兒官居何職,身上可有爵位’,那樯木的板子可是普通人用得的?再不知了叫人出去問問姨父養着的清客先生們僭越是個甚麽罪名兒,她若是不怕的我這邊立刻竟讓人現進山去給秦姐姐尋木材!”平兒面上尴尬了一下,到底沒把桌上的匣子收回去,只賠笑道:“姑娘都說這麽明白了,我自回去跟我們奶奶剖析剖析,只這禮,無論如何您都的收下,就當謝這一番金玉良言呢。”
寶釵松開手指端端茶杯,平兒見機起身福了福便告退而去。出了角門,走過夾道,進了王夫人主院的花廳,姑侄兩個正坐在那裏等着呢。平兒屈膝行了禮,站直身體垂手道:“回太太奶奶,寶姑娘且應下了,說現派人去找,只怕一時找不着耽誤事。另有,那義忠親王老千歲畢竟身份擺在那裏,取用了他的壽材恐給咱們家招禍,故有此一問。”
只見鳳姐眉毛一立:“說那些作甚,咱們這樣的人家,只要不是謀反的大罪,有何做不得的?莫說用了他一個死人的板子,我還嫌晦氣呢。”王夫人坐着念了念佛珠問:“林家姑娘如何了?”平兒不敢隐瞞:“回太太,奴婢進去看了看,林姑娘氣色尚好,熱也退了,只是人昏昏沉沉睡着,喚她也沒個應答。”
王夫人點點頭:“寶丫頭是個心善的,連那起子尖酸刻薄的也能容得下,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兒。”鳳姐看了眼她臉色才道:“可不是,老太太也說過,咱們阖府的女孩兒也不如寶姑娘一個,可見根子還得在王家那邊找呢。”王夫人這才放下佛珠摸了摸手上镯子道:“你且去忙活,就照平兒回的搪塞那邊。要我說,人都沒了,哪裏還在乎什麽板子裝裹,幼慈局裏領來的丫頭哪裏夠得上用甚樯木,厚實點的杉木板子足矣,也就你是個實心眼子的。”
鳳姐捏着帕子在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誰叫我和她好了一場呢?可不是要豁出臉面給她操辦操辦。我這就去了,姑媽有甚事再着人喊我。”說着帶了平兒行禮告退,這邊王夫人又傳了賈環進去跟着抄經暫且不提。
另一邊,鳳姐帶了平兒走出王夫人的院子,這才轉身看着道:“寶姑娘都說過甚麽,你且一一照原樣兒給我說一遍。”平兒不敢含糊,從頭講了一遍道:“寶姑娘只叫我問您‘蓉哥兒官居何職,身上可有爵位’,又說樯木板子普通人怕是用不得,如若拿捏不清楚可喊人去問二老爺養在前院兒的清客先生們‘僭越’是個什麽罪名兒。”鳳姐聽完身上哆嗦了一下道:“可了不得,若不是寶姑娘提醒,幾乎就要闖下大禍了,只怕我那妯娌在下面也要埋怨哩!也就寶姑娘敦厚不怕得罪人,換個心眼小的不得把人往死裏恨上了。過幾日記着提醒我過去梨香院道謝。”
主仆兩個一徑說一徑走,去了東府就照着說“已經打發夥計去找了,尋找立刻來回。”那賈珍如何等得?既是裏外兩邊傳回來的都是這個說法,便只好勉強撩開手去別處尋訪,終于得了副不遜于樯木的金絲楠木,雖說未曾耽誤大事,到底心裏存了個疙瘩只待後日發作。
這邊寶釵在梨香院裏送走了平兒,手裏拿着那只細長匣子把玩了一會兒,順手将其遞給一直守在旁邊的蘇嬷嬷。蘇嬷嬷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裏面竟是根純金镂刻着仙人樓臺的長簪,不像是本朝時興的樣子。
蘇嬷嬷取出來放在眼前細看一番道:“這是前朝從平安州那邊傳過來的樣式,亦不為女子所用,只能說這份量夠實在,旁的也就罷了。”寶釵就笑道:“嬷嬷拿了去,當是賠你那條小金魚兒!”這是笑進宮那天蘇嬷嬷白塞了那大太監一條小金魚,結果也沒成事。寶釵自己是不大在意的,只蘇嬷嬷還有些遺憾,故此安慰她一下。蘇嬷嬷笑着把這簪子裝回去:“我也不要這個,少不得再撅了一半兒還給姑娘。不如讓夥計們拿出去融了,咱們家銀樓裏有的是大師傅,再打不出姑娘中意的簪環!”
寶釵也不勉強她,喚了白鷺過來:“這東西你交給留在外面的畫眉,讓她帶去鋪子裏挑個時興樣子融了重打些小玩意兒,我留着賞人呢。再挑一副精細點兒的蝦須镯進來與嬷嬷戴着玩兒。放你半天假,去吧。”白鷺聽了大喜,忙接了匣子下去收拾,又有不少丫頭聽說她得了假出去,紛紛取了私房錢來要她捎帶點子東西回來。
過了晌午,黛玉身邊的丫鬟雪雁過來了一趟,說是她主子似乎對身邊人的聲音有些兒反應了,喜得寶釵忙讓人去請了之前的大夫再來看看。老爺子帶了個藥童,提了個藥匣子慢悠悠進來,隔着屏風行了禮,這才上去診脈道:“這姑娘十分病已是去了六七分,剩下三四分只看後面如何好生将養。”說罷提筆寫了串藥方,寶釵要了來一看,盡是些或清熱,或解毒的藥材,只皺了眉問道:“我妹子生得這般單薄,哪裏還有甚麽熱性的模樣?或不是飲食不當呢?”
那老大夫呵呵笑道:“姑娘也是富貴人家,只怕平日裏都用了養身的藥。總好叫您知道‘是藥三分毒’,無甚大毛病竟不要亂用為上。譬如令妹,原本只是有些少年人郁結煩躁,叫那人參往上一頂,可不就肺火旺盛,早晚間不愛咳嗽才是罕事。再有這些人參肉桂苁蓉之類具是大補大熱,恐怕這姑娘平日十頓飯能吃好兩三頓就要謝天謝地,長此以往換個八尺大漢也得虛弱無比,何況個小女孩兒!依着老朽,竟就粗茶淡飯,或許能保得一世平安。”
寶釵聽他說的有理,忙喊了丫頭包個荷包好好将人送出去,又叫外間夥計陪着大夫去吃了頓好的,這才回來對一直旁聽的雪雁道:“可是聽得真真兒的?往後再別給你們姑娘亂吃甚人參養榮丸,清清爽爽的菜蔬多用些方為正理。”雪雁哽咽道:“原本在家裏就是這麽個素多葷少的吃法,哪知進了賈府後竟與此前不同,整日肥雞大鴨子的。姑娘怕叫人恥笑,少不得一一改了過來,怪道身子越來越弱呢。”
寶釵只安慰她道:“這‘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可見萬物都是依着生了自己的水土長,人亦如此。林姑娘是南方人,自是與北方人不一樣,少不得還是要慢慢按着家裏習慣才好。老祖宗可是她嫡嫡親的外祖母,有甚不能直說的!”說了一會子才讓她去了,那邊又有人來報賈母傳晚膳。寶釵便起身帶了莺兒過去,席間只見迎春惜春,聽說探春又偶感風寒歇着,鳳姐去了寧國府幫忙理事,一頓飯不鹹不淡便過去了。
待衆人罷箸進過茶賈母才道:“後兒就是送秦氏的正日子,因今年南方雨水甚豐,是以人且先放在家裏鐵檻寺供奉着,待今後遷回去入土。你們少不得都要去給她上柱香,因着有外客來吊唁,個個都要帶好丫鬟在身邊,免得叫外人看了去。”衆人齊聲應過,賈母這才想起寶釵也在坐,好言對她道:“你是做客的姑娘,不必親自去送她,喊個下人替你便是。”
寶釵起身應了聲方才重新坐下,低頭盯着桌子發呆,由着賈家衆人你來我往着說些秦氏的好只不做聲。論理,秦氏的養父秦業只是個五品的營繕郎,寧國府乃是賈氏一族的宗族所在,且數代單傳,少不得賈珍身上的爵也要襲給獨子賈蓉。這宗婦如何會選了這樣一個貧女?且那秦氏平日裏起居行動的氣派也不像是個五品小官兒家裏能養的出來的,只她卧房裏随便一件玩意兒拿出去兌了都夠秦家幾輩子吃喝,怎麽想都甚是奇怪。
況且,這兒媳婦死了,做丈夫的賈蓉沒見滴幾滴眼淚,倒是公公賈珍哭得幾次險些死過去,真真是連絲遮羞布也不顧,直叫人啼笑皆非。因着客居,少不得要給主家留幾分薄面,打發個平日在主子們面前露過臉的婆子去便是,黛玉那邊喊了王嬷嬷跟着也算是全了禮節。當下計議已定,這邊飯也用罷,人人四散去做自家的事兒。寶釵略在園中站了站,想着黛玉那邊還沒安排晚飯呢,索性帶了莺兒往大廚房去,走到一半遇見寶玉的丫頭晴雯叉個腰站在哪兒正把廚房管事媳婦罵得狗血淋頭。
那丫頭,因着秦氏亡殁只顧穿了一身兒淺黃,下面系着白绫裙子,越發顯得猿背蜂腰婀娜多姿,只嘴上甚是刻薄:“讓你做碗嫩嫩的雞蛋羹,多早晚催到現在也不見動彈一下,那蛋難道是你生的不成?如此舍不得。”廚房管事被人稱做柳家的媳婦子道:“呸!你媽才下蛋呢!這裏見天忙的腳打後腦勺,伺候的姑娘們再沒你們這樣要東要西的,換我說,竟不必伺候頭層主子,只緊着伺候你們這些二層主子了!”
柳家的正好站在廚房門口臉朝外,眼尖看着寶釵扶着莺兒慢慢走過來,忙滿臉堆起笑道:“寶姑娘來了,今兒想要用些甚麽?只管吩咐,哪裏還用您親自跑一趟呢。”寶釵見避無可避,幹脆走上來道:“可是寶兄弟用了什麽心裏不舒暢了?竟這般吵鬧。”那柳家的連忙擺手:“再不敢的,若是寶二爺,哪怕不好吃也得注意着潔淨,怎敢胡來?今兒寶二爺和東府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出去了,這幾個小丫頭子閑下來就嘴饞,淨跟在頭裏裹亂,讓您笑話了。”
晴雯見了寶釵也不敢再嚷嚷,垂手站了一旁分辨道:“只請寶姑娘做個公道,昨兒襲人又不舒服,奴婢伺候到後半夜才睡下,今兒起來嗓子就不順,所以就想要個嫩一點的蛋羹沖點子白糖順下去。要是明兒後兒嗓子腫起來不是要誤了主子們的大事?”
寶釵拿着帕子捂了嘴笑道:“我道是多大事兒呢,一個蛋打碎了兌碗水加把柴火的事兒。正好我也要一個帶過去給林姑娘預備着,你一起多做幾碗,若是沒雞蛋了我現讓家裏夥計去街上買過來可好?”那柳家的如何敢讓客人現買東西給她送來,只諾諾道:“既是姑娘吩咐了,少不得做上個三、五碗的預備着。”寶釵就看了眼莺兒,莺兒會意道:“勞煩您先忙着,這二十個錢兒謝您了,畢竟不是用飯的時候,少不得添了麻煩。”
柳家的見了錢這才好過來,巴巴兒跑進廚房擺開架勢,只一刻鐘就蒸了五碗黃澄澄的雞蛋羹出來。因想着之前老大夫的交代,寶釵又叫做了一碗細面湯,炒了個綠豆芽,一并叫她裝了這才讓莺兒提着往梨香院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帶睿哥上早教,更晚啦!